隆冬的等待（外一篇）

祁娟

那個冬天似乎特別漫長，而我就那么數(shù)著日子，等待父親在某一天，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父親會開車，一種淺灰色的轎車。此前，父親就開著車，把我接走，回到城市，住上一段時間。

我八歲，三年級。父親母親和弟弟都在省城，因我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戶口沒有解決，就跟隨祖母在農(nóng)村讀書。

放寒假的日子，做完作業(yè)便無事可做，祖母乏善可陳的故事無法吸引我，那些故事她反復(fù)地講來講去，聽得我只想逃離。也沒有人跟我玩，我是那么的笨拙，那么的木呆，不擅言辭，沒有人愿意跟我玩。

那么大把的時間里，我就很想念遠(yuǎn)方的父親，想念母親和弟弟。想念的日子格外寒冷，而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又是何等的溫暖。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在周末帶我和弟弟去動物園，那些爬上爬下的猴子，在籠子里焦灼地踱著方步的獅子，開了屏美得不可方物的孔雀，都吸引得我和弟弟大呼小叫。

我常常會想起，在父親身邊的日子。父親很疼我，寒冷的日子，時常把我的小手握起來，放進(jìn)他的衣服口袋……寒假，我總是翹首以待，期盼著父親。

如此，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地方，那就是村北路邊的茶館。

茶館在公路邊，路邊就是廣闊的田地，麥田一望無垠，田邊種著幾行大白菜，有的已經(jīng)自己裹起來，有的伸展著它凝綠的葉，被風(fēng)吹得左右搖擺。茶館有三間房那么大，門口用一塊破舊的布簾擋著，那布簾有些年代感的油亮，被進(jìn)去的人熱切地掀起，打開后是洋溢著嘈雜與粗樸的畫面。

茶館正中間的墻壁貼了一張印刷的工筆畫，畫中是兩個干枯的枝條，交錯著，五六片葉子泛著黃，搖搖欲墜，風(fēng)一吹就要掉下來的樣子，一只叫不出名的小鳥孤零零地抓住樹干，瞪著烏溜溜的眼珠看著前方。

它在看什么？在等待什么呢？等待它的爸爸媽媽么？

我被畫面牽引了目光，許久才移開。

冬天的農(nóng)人是悠閑的。所以他們在這里吆喝著打牌，臉上貼紙條，相互取笑著無所顧忌地大笑。這樣純粹娛樂的，有滿滿兩大桌。還有一桌是幾個有些學(xué)問的，讀了一些書的人，他們天南海北地講故事，這是很吸引我的。估計孩子對于故事的迷戀都出自本能，反正我湊過去，聽著他們講述的三俠五義、岳飛傳、五鼠鬧東京，聽得忘乎所以。沒有凳子可坐，我是個孩子，沒有人讓座的，座位都是大人的，他們付了茶水費(fèi)。每每講到精彩處，那人就會端起白底鑲有藍(lán)色花紋的茶碗，猛咂一口，樹葉般大的茶葉黑壓壓地占據(jù)了半碗，續(xù)水的伙計就趕緊再倒一些。旁邊幾個聽眾也頗有滋味地咕咚一口，看得我也有點(diǎn)口渴，也想喝一口茶水，長這么大，我還沒有喝過茶水。它的味道一定香甜，否則他們怎么可以喝得如此有滋味。

站著聽久了，累得腿發(fā)酸，就靠著房間內(nèi)的木頭柱子，看著那幾個熱烈的火爐，上面的水壺?zé)霉緡９緡ｍ?，舊得發(fā)黑的水壺，一本正經(jīng)地承載著茶客的歡愉，它應(yīng)該是歡愉的，在冷寂的冬天，被這番熱鬧簇?fù)碇?/p>

當(dāng)然，這間隙我還不時地溜出去，看一看我認(rèn)為父親可能回來的方向。公路兩邊的白楊樹筆直，葉子已經(jīng)差不多落完了，列兵似的一棵棵排向路的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多遠(yuǎn)，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視線的盡頭一定有父親，那里有父親回來的路。

小鹿，你被爸爸和媽媽丟棄了吧。他們發(fā)現(xiàn)了愛聽故事的我，就逗我。你看你的臉像個花貓一樣，也不洗一洗，頭發(fā)亂七八糟的……

我不說話，默默地看一眼桌子上那墨綠色的茶水，那樹葉一般的茶葉伸展著，讓人很想嘗一口它的味道。

我?guī)缀趺刻於既ゲ桊^。雖然他們依舊嘲笑我，說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要不然怎么這么久，父母都不回來，都不回來看我，都不帶我走。但我仍然固執(zhí)地堅信，父母會回來看我，會帶上我，他們是愛我的。尤其父親，故事講得特別棒的父親，一定會回來。父親講故事的時候，聲音時高時低，抑揚(yáng)頓挫，講到激動處，聽得弟弟上個廁所都急急慌慌地提著個褲子說，等等啊，等我回來再講。我和弟弟那么崇拜父親，那么崇拜年輕英俊的父親。

我相信，父親會開車回來看我，他的車會經(jīng)過這里，并且會停在茶館旁邊的空場，因為村子旁邊的那條路不太好走，太窄。

這才是我經(jīng)常去茶館聽故事的真正原因。

在茶館，有一次我趁人不備，偷喝一口他們的茶水，真不是想象中的味道，苦澀得令我迅速地掀開布簾，沖出去吐掉。風(fēng)很大，正好迎面吹來，一些吐出去的茶水又返回打在臉上，我低下頭，用衣袖將臉擦干。當(dāng)我回頭，發(fā)現(xiàn)布簾后面茶館倒水的伙計，正揭開簾子的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于是，我更加用力地用衣袖擦自己已經(jīng)擦疼了的臉。

祖母急匆匆地顛著她那雙大腳跑過來，奇怪，她那個年代別人都裹成了三寸金蓮，可祖母的腳卻隨心所欲。她氣呼呼地嚷道，跑野了，不知道吃飯，飯都涼了。然后拽著我的領(lǐng)口往回拉。

我邊走邊回頭看路邊，希望會有奇跡出現(xiàn)，希望父親的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他正朝我招手。

終于有一天，在寒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的車就停在茶館旁。轎車淺灰的顏色，在冬天傍晚的余暉下，發(fā)出些耀眼的冷冷的光芒。那幾個經(jīng)常調(diào)侃我的長輩們出來了，跟父親一起抽煙，又讓了茶水，幾個平時不經(jīng)常跟我玩的同伴也跑過來，圍著父親的車子驚呼，呀！小鹿的爸爸回來了。

父親在煙霧繚繞中，在和村人的交談中，目光始終不肯移開，他慈愛地看著臉凍得皴裂的我，他就那么一直深情地看著我，看著他有些瘦弱的小鹿。

多日的期盼與等待，在這一刻塵埃落定。等待，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是一個又一個黑夜來臨，與天亮?xí)r太陽升起的希望，我在這希望里焦慮膽戰(zhàn)，心跳不安。無數(shù)次失望已經(jīng)讓我極度不安。我不確定父親到底何時才能回來看我，這種不確定無人可說，已然超過我那時幼小的心理負(fù)荷。

如今，父親就那么微笑著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他干凈挺拔的樣子，仿若充滿了花開的香氣。我定定地站著，驚訝著，欣喜著，太過高興，我已不知說什么好了。我就笑了，忍不住笑了，完全忘了自己剛掉了一顆門牙，那里空著，不好看的空著。

腦海里就閃現(xiàn)出茶館掛著的那幅畫，閃現(xiàn)出那些枯枝開滿了花朵，沒錯，在這隆冬的日子開滿了花朵，不然，我怎么一靠近父親，就聞到了花的香氣。父親的歸來，讓凜冽的寒冬充滿了芳香。他用寬厚的手輕撫我亂蓬蓬的頭發(fā)，拉起我冰涼的小手，跟聞訊而來的祖母一起回家。

父親拿出一塊熟牛肉，祖母切成片淋上麻油，用大蔥細(xì)細(xì)地碎碎地拌好，祖母還溫了一壺黃酒，我已等不及，大口地吃了一些牛肉。很久沒有吃這樣的美味了。父親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腦袋，小鹿，慢些吃，別噎到了。他從行李中掏出兩桶茶葉遞給祖母，說是戰(zhàn)友送的龍井。祖母笑吟吟地打開，捏了一小簇，開水一沖，顏色立即碧綠澄亮，原來茶葉也有不大的葉子，那秀氣的綠葉俊俏地一一綻開。我端過來，吹了吹，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父親帶回的茶跟茶館的味道不同，這是香甜的。

父親變戲法地又掏出一個尺子般寬的紅發(fā)卡，找來梳子，梳了梳我凌亂的頭發(fā)，輕輕地給我?guī)希缓笸嶂X袋左看看右看看，喜悅地跟祖母說，我們小鹿好看??！

那晚，我躺在父親的懷抱里，聽著他講故事，聽完一個還纏著他再講。祖母卻過來呵斥我說，別鬧了，小鹿，你爸爸明天還得早起出發(fā)辦事呢。

我不甘心就這么睡著，希望這個夜晚可以長點(diǎn)，再長點(diǎn)，那么，我和父親在一起呆的時間就可以久一點(diǎn)。我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聽到父親均勻的呼吸，他睡著了。我很久還保持著清醒狀態(tài)。

然而，我終究還是沉沉地睡去。

天還未亮，父親就起來了。他要離開辦事并要返回了，我聽著他和祖母的對話，他說別驚動小鹿，我走了。說留錢給祖母。我裝作睡著了。我就瞇著眼睛，看昏黃燈光下英俊的父親，抿著棱角分明的嘴唇，麻利地收拾東西。之后，走到我床邊，站定，看了我一會兒，俯下身用臉貼了貼我的臉，掖了掖被角，然后走了。

那一刻，我竭力地佯裝睡著，我怕眼睛睜開，怕看到父親不舍的臉龐。

我聽到開門的聲音，關(guān)門的聲音，外面的風(fēng)呼呼響著。來不及穿厚衣服，我跳下床，悄悄地打開門。

天上有零落的星星眨著眼睛，霧蒙蒙的，父親順著那條小路，走向公路邊的茶館旁，發(fā)動車，鳴了兩聲喇叭，開車走了。

我衣衫單薄地立在風(fēng)里，看著父親的車遠(yuǎn)離，一直到車的燈光完全消失，什么都看不見了，我還立在那里。

小鹿，祖母跑過來叫我，會凍死啊，快回去！她生氣，她心疼地把我摟在溫?zé)岬膽牙铩?/p>

后來的幾天，有兩次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到汽車鳴喇叭的聲音，我光著腳，開門就往外跑，祖母在身后大聲喚我的名字，小鹿，瘋了啊，這么冷的半夜，跑出去作甚？

我說，爸爸回來了，我聽到汽車?yán)嚷暳恕?/p>

然后往公路邊沖。祖母家的房子是在村子的最北邊，最后一排，距離公路不太遠(yuǎn)。

等我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過往的車輛，它發(fā)出招惹我魂魄的鳴笛聲，而不是父親。

多年以后，父親跟我提起那天，他離開的時候，車開出去沒有多遠(yuǎn)，想著我天天在茶館待著，是為了等他回來，想起那晚瘦弱的我，蜷縮在他懷里聽故事的幸福和滿足……一次次忍不住讓淚水彌漫了眼睛，只好將車停在路邊，抽了根煙，平復(fù)了心情，才重新上路。

那天，你離開的時候，我沒有睡著，我就站在那條小路上，看著你發(fā)動車，然后開車離開。

我輕聲地對父親說。

父親已經(jīng)不再年輕，他有些蒼老的面孔上，幾條深深的褶皺疊在一起，再慢慢舒開。

他微笑著望著我，說，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沒有睡著，我也知道你在路邊看著我離開，所以才按響了兩聲喇叭。

他停頓了一會兒，將視線調(diào)到窗外，窗外寒冬的陽光晴好。父親又收回目光，他有些微微發(fā)顫的聲音，好像被窗外的光線穿透，清晰而明澤。他一字一頓地說，只是，那時我很擔(dān)心我的小鹿，會不會因此受涼被凍到。

聽到這里，我有些站不穩(wěn)了，就蹲下去，將早已布滿淚水的臉深深地，深深地埋進(jìn)父親的懷里。

半個月亮照到我臉上

我們住的地方在半山腰。

一個大的開放式窗臺正對著山坡密集的樹林，躺在床上，一眼就能望到風(fēng)吹過那些樹搖擺的姿態(tài)，搖曳生姿不過如此吧。隔壁住著叫阿夏的潮汕女孩，走起路來就搖曳生姿的，她高挑的身段，白皙的臉龐，在我面前經(jīng)過時，那條綴滿荷花的長裙飄著淡淡的清香，仿佛撩動了一池春水，我都看得暈眩而陶醉。

南方的夏夜微風(fēng)清澈，不過一場又一場雨短暫地灑過熱浪，使得夜晚分外透爽。蛐蛐在墻角吟唱著，半個月亮穿過云層柔和地照在我臉上。我安靜地躺著，若有所思地看著天空那淺灰色的云朦朧著另一半。

最近過于忙碌，每天躺下就沉沉睡去，無暇顧及周圍的景色。等閑下來時，發(fā)現(xiàn)這濃郁的茂盛的綠色已經(jīng)綻開得無處不在，榕樹，紅杉，各色不知名的花樹，層層疊疊地在樓前，在陽臺邊的山坡上撒歡。也許我一伸手就能觸到的，是南方夏的衣衫，是飄來飄去捉摸不定的云朵，還有此刻照過來的半個月光。

另外的一半被神秘地遮蓋，猶如它令人看不懂的心事。在南方，有多少個異鄉(xiāng)人孤獨(dú)的靈魂被汗水浸潤，偶爾頹廢焦灼，戒不了的思念，戒不了手中的那支煙，在一個個白晝交替的日子里，頑強(qiáng)地書寫著顛簸的歲月，及回不去的華年。

風(fēng)繼續(xù)輕輕地拂過來，黝黑的山坡只能看到樹的頂部在舞蹈，有些睡不著，我干脆搬了個凳子開了門，靠著墻坐在走廊上。靜靜地坐著，看到剛洗了頭發(fā)發(fā)梢還濕漉漉地滴著水的阿夏，穿了件淺粉睡衣，正和她相鄰的我不太熟悉的男孩說話。他們旁若無人地大笑，劃破了夜的寧靜，一只鳥撲棱著翅膀飛過去。阿夏綿綿地靠過去，男孩伸出手來一把攬住她搖曳生姿的腰肢。

不好意思再坐那里了，我悄悄地搬了凳子進(jìn)屋，關(guān)上房門。

那月光分明在跳躍，也許是山頂?shù)臉浔伙L(fēng)招惹了，在月亮面前左右晃動，那些剩下的皎白就婉約起來，影影綽綽忽明忽暗，但依舊在我臉上。

心情也跟著這華光明滅不定了。

他生意破產(chǎn)后，不得已去了深圳工作，每次看到他分享的朋友圈的內(nèi)容都是加班，累。偶爾和他聊天，問他有那么疲憊和無奈嗎？他卻呵呵一樂說，累且累啊，但還能苦中作樂調(diào)侃一下。原來如此。

在南方，每天都能看到形色各異的人。他們也許學(xué)歷并不太高，拿著微薄的薪水，但在下班之后，工作之余買一條魚做一頓美食慰勞自己，或在廠區(qū)打打乒乓球、桌球，或買份報紙認(rèn)真地讀那些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文字。有些年輕的面孔三三兩兩地談著屬于他們的戀愛，或談?wù)撝罱べY是否上漲……

他們的生活是豐富的，甚至于比起時不時低落得不知何去何從的我更加多彩些。我經(jīng)常提醒自己熱愛生活，但我時常又迷茫于生活的波折，這大概是以前失眠的原因所在了。

人真是個奇怪而偉大的生靈，在自然界的沐浴沖擊下，創(chuàng)造生命，也告慰離別，在時間的長河里勞作奔波，不斷地得到也不斷失去，但最后還是得倔強(qiáng)地活著。

活著，將不易的人生活得有聲有色，就很不錯。

隔壁的阿夏去年過來我們就認(rèn)識了，是那種只需一眼就仿佛熟悉已久的默契。她前年珠海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我們公司旁邊的一家外資電子廠工作，和我一樣喜歡打籃球，我們初次相遇在樓下的籃球場。幾個人混打，她參與進(jìn)來，每次投球總被她攔截。這才注意到這個叫阿夏的潮汕姑娘球技了得，她投籃的動作優(yōu)美極了。

我坐下來擦汗的功夫，她笑盈盈地伸出手，認(rèn)識一下，我住你隔壁。

慢慢地，我了解了她的過往。她說早在兩年前，自己有一個已經(jīng)訂婚的男友被派往英國工作后，兩人的關(guān)系就發(fā)生了變故，他不再跟她聯(lián)系。她曾經(jīng)一個人飛往英國，在落葉鋪滿的街頭打那個人電話，她凍得渾身發(fā)抖，等了一晚上都不見個人影……

時間會讓人發(fā)生變化嗎？會讓山盟海誓都消失不見了嗎？阿夏在一個落霞漫天的傍晚，在球場的中央神情落寞地問我。

也許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我接過球說了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都過去了，生活還得繼續(xù)。

阿夏不止一次地?fù)崦《「缗趾鹾醯男∧樥f，像你這樣多好，有這么可愛的大丁和小丁。我可能沒有愛了，心已經(jīng)空了。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越發(fā)清晰起來，還那么款款地將如水的光灑向我。被云遮掩起來的那部分依然模糊羞澀，隱隱約約。我還能聽到阿夏清脆的笑聲，帶些歡快。她的愛回歸了。

閉上眼，我被美麗的月色所籠罩，感受到一些淡淡的憂傷和喜悅，一些帶有辛酸和幸福的生命正在蓬勃努力地拔節(jié)。

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