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倩
(吞武里大學音樂學院,泰國 曼谷)
裕固族擁有豐富多彩的民歌,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化,那些熟悉的旋律也在變異,那些不被人所熟知的歌聲,隨著傳承人的去世面臨消亡,面對現(xiàn)狀,音樂工作者們認識到搜集工作必須加快腳步。2013年,在“國家民族文字出版資金”的支持下,甘肅省音像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開始著手《中國裕固族民歌》的采錄工作(后文簡稱《專輯》)[注]出版號ISBN 978-7-88616-488-0。,工作人員走遍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明花鄉(xiāng)、黃城鎮(zhèn)、康樂鄉(xiāng)和大河鄉(xiāng)(2013-2017年),訪問了40多位歌手,采錄140多首民歌素材,從中挑選出最能代表裕固族傳統(tǒng)民歌的曲目106首,整理成輯,于2017年正式出版發(fā)行。
根據(jù)裕固族群眾傳統(tǒng)的分類概念和民歌的實際流傳情況,裕固族民歌可分為十類,即敘事歌、牧歌、搟氈歌、奶幼畜歌、催眠歌、婚禮歌、山歌、酒歌、花兒和小調(diào)。前六類是裕固族固有的歌種,后四種則是東遷后在和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中產(chǎn)生的。[1]《專輯》在此分類基礎上進行收錄,在細化的同時,又把20世紀70年代以來創(chuàng)作的新民歌納入其中,該《專輯》共6張DVD,總時長近10個小時。相對較長的搜集、整理與研究,使《專輯》的所有工作人員不僅見證了裕固族民歌的多面性,而且還親眼目睹了裕固民歌經(jīng)過戲劇性文化適應后發(fā)生的變化。整套專輯具有以下幾大特點。
整套《專輯》從歷時性上看,按照裕固族傳統(tǒng)民歌流傳時間的遠近順序來整理,從共時性上看,對西部裕固族和東部裕固族進行分區(qū)域整理。敘事歌是裕固族最古老的民歌,它主要在西部地區(qū)流傳,以講述裕固族人的歷史與生活面貌為主,在裕固族民歌里占有很重的分量。為此,《專輯》將研究價值極高的敘事歌單獨編輯成第一張DVD,其中包含在不同區(qū)域流行的同名曲。根據(jù)題材不同,有講述裕固族人東遷過程的《西至哈至》《西域走來的裕固人》《路上的歌》,有追求愛情自由的《黃黛琛》,女英雄《薩娜瑪克》等等。第二張和第三張DVD收錄西部裕固族民歌,第四張和第五張DVD收錄東部裕固族民歌,第六張專輯收集的是裕固族新民歌。為更為直觀地顯示專輯特色,請看下表: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除敘事歌外,牧歌、婚禮歌在裕固族民歌里所占比例也是比較大的。西部地區(qū)的牧歌以歌頌草原、描繪牧民生活狀態(tài)為主,如《牧羊女》《轉場》《歌唱家鄉(xiāng)》;婚禮歌是在婚嫁過程中不同場合、不同時段演唱的歌曲,例如《戴頭面歌》是在結婚當天的清晨給新娘梳頭打扮戴頭面時(一種裝飾品時),由新娘的舅舅或邀請別人唱的歌曲;《哭嫁歌》是新娘臨別之前所唱的歌;《送親歌》是新娘在出嫁路上唱的歌;《初八的月亮》是婚禮中招呼客人的歌;《十二生肖》是在打尖時演唱的,這些民歌生動地反映出裕固人的生活習俗以及儀式的隆重感。東部地區(qū)的牧歌、婚禮歌被當?shù)厝朔Q作“蒙古族歌”,據(jù)學者考證,其在調(diào)式構架、節(jié)奏、節(jié)拍、旋律線條等方面與蒙古族音樂極為相似。[2]它們多以馬為主題,牧歌中的《金格斯汗的馬》是對生靈的贊美,《黑棗騮馬》是在送親過程中演唱的。另外,東部贊頌歌也多以馬為主題,如《大小黃驃馬》,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贊頌的內(nèi)容也發(fā)生著改變,看下文《大小黃驃馬》與《鮮花盛開的草原》的歌詞。
《大小黃驃馬》歌詞:大小黃驃馬眷念草原/大小僧人都要跟著喇嘛/金頂?shù)膹R宇修建時必需有雕花的樣子才能撐起來/銀子做的曼只拉獻給寺院/是我將永恒的生命托付給神/黃金做的本巴獻給寺院/是我將不滅的靈魂托付給神/我把這首歌獻給神
《鮮花盛開的草原》歌詞:為什么草原那么綠/那是雨水在澆灌/為什么鮮花那么美麗/那是燦爛陽光在照耀/為什么牛羊那么肥壯/那是裕固人的辛勞/為什么裕固人民這樣幸福/那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好
從歌詞可以看出,《大小黃驃馬》是獻給神靈的,是對佛的稱頌。在東部地區(qū)這類民歌還有很多,如《祈禱》《額爾德尼賽汗》《阿拉烏》等等,都是對佛祖或者喇嘛的贊頌和崇拜,但這類民歌在西部裕固族中卻不常見,由此也反映出東、西部民歌在題材上的差異?!鄂r花盛開的草原》是高建智創(chuàng)作的新民歌,唱詞反映出對裕固族人幸福美好生活的歌頌。除此之外,《裕固人為什么這樣幸?!芬矊儆谶@類題材的新民歌,可見贊頌歌的內(nèi)容緊隨時代的步伐,這是裕固傳統(tǒng)民歌經(jīng)過文化適應后發(fā)生的變化。
《專輯》中值得注意的另一個特點是,無論傳統(tǒng)民歌還是新民歌,均采用方言演唱,這是因為裕固族的很多民歌里有凸顯本民族特色的曲首(開頭或者引子)、襯詞、拖腔,方言演唱有助于歌手在演唱過程中自由發(fā)揮,并使本民族原生態(tài)民歌材料得以保留,如《哭嫁歌》的曲首只有一個音,同時采用大二度的“前倚音”進行裝飾,加上自由、深情的演唱,使依依不舍的情緒得以顯現(xiàn);《奶牛犢歌》(光盤二第9首)的曲首相當于一個樂句,并且有長音和拖腔,旋律平穩(wěn)進行,在全曲里起到呼喚的作用;《歌唱我親愛的哥哥》的曲首在全曲里不斷重復,并且每一樂句都是其變化重復[3];《十二生肖》(光盤四第3首)結束時有兩小節(jié)定型化的拖腔以及襯詞“滿住莫日根載”。從這些曲首、拖腔、襯詞可以看出,其大都采用前短后長、前緊后松的布局結構,這是裕固族民歌慣用的手法。
例1:《哭嫁歌》
例2:《歌唱我親愛的哥哥》
例3:《奶牛犢歌》
例4:《十二生肖》
裕固族傳統(tǒng)民歌除具有以上特征外,還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調(diào)式類型以五聲音階羽調(diào)式、角調(diào)式為主,徵、商調(diào)式次之,宮調(diào)式很罕見[4];二,曲式結構上兩個樂句構成的單樂段較多,經(jīng)常出現(xiàn)后一樂句往往以低五度的形式重復或變化重復第一樂句的情況,四個樂句的情況很少;三,常出現(xiàn)前短后長的結構布局;四,節(jié)拍以 2/4 拍、3/4拍、3/8 拍和散板為主,4/4 拍次之,偶見混合拍子;五,演唱形式多獨唱、齊唱。[5]針對以上裕固族民歌特點,《專輯》在曲目的選擇上也是為之精心而編,如不常見的宮調(diào)式民歌《初八的月亮》被收錄進來[6],例5《搟氈歌》是羽調(diào)式,全曲只有一個樂句并多次反復;例6《薩那瑪克》是角調(diào)式,全曲是由兩個樂句構成的一段體組成,并多次反復;例7《額爾德尼賽汗》是商調(diào)式,其第一樂句的第二樂節(jié)是第一樂節(jié)的低四度變化重復;《割草歌》為齊唱的代表。
例5:《搟氈歌》
例6:《薩娜瑪克》
例7:《額爾德尼賽汗》
可見,《專輯》中每首民歌都是經(jīng)過細致斟酌的,既全面,又具有典型性。這些裕固族民歌不僅反映了裕固族人的生活面貌,為其族源的考證提供了佐證,而且為研究者、音樂愛好者提供了視聽上最直觀的感受,它們是裕固族民歌的縮影。
口頭傳唱的民歌在流傳過程中,既有本民族特質(zhì)文化穩(wěn)定性的保留,也會隨著地域性和時間性的改變發(fā)生變異。裕固民歌因不同演唱者的演唱存在差異,也會因為不同歌手生活在不同的地域產(chǎn)生異文或者變體,甚至同一個歌者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的演唱也會有變。正是這種 “不變”與“變”,使得同一作品版本有異。《專輯》中收錄流傳在裕固族西部的明花鄉(xiāng)蓮花、明海一帶以及大河鄉(xiāng)三個地區(qū)的《薩那瑪克》,本文稱 “杜秀英、安玉玲版本”“鐘玉梅版本”和“賀春花版本”。“有名的薩娜瑪克”是這三個版本共同的主題,乞求、詛咒、祈愿是它們共有的情節(jié)元素,三個版本的主題順序和情節(jié)單元中的事項既有共同的部分,也存在差異。
杜秀英、安玉玲版本:
鐘玉梅版本:
賀春花版本:
從以上三個版本可以看出,《薩那瑪克》主要塑造了一名窮苦牧民的形象,頭發(fā)、血液、眼睛這三個事項是三個版本中相同的部分,這體現(xiàn)出民歌素材的穩(wěn)定性,但“鐘玉梅版本”乞求環(huán)節(jié)中有喚醒老奶奶、打酥油、花牛奶等事項,這一部分在“杜秀英版本”和“賀春花版本”中沒有出現(xiàn)?!百R春花版本”的祈愿情節(jié)中有兩句“三座山的山頂上我回望家鄉(xiāng),五座山的山頂上我飛身跳下”是其余兩個版本沒有出現(xiàn)的。另外還可以看到,主題在不同版本的位置發(fā)生改變,主題與情節(jié)的順序也不相同,這些差別凸顯了民歌的變異性?!秾]嫛穼⑦@些不同版本的民歌進行整理,不僅反映出同一地域內(nèi)的聽眾有大致相似的心理期待,[7]而且使用地理信息標注民歌的“原生環(huán)境”,更能為欣賞者理解少數(shù)民族文化提供直觀感受。
專輯中最年長者當屬杜秀英老人(1940-),與她同一個時代的還有其妹妹杜秀蘭及賀俊山、賀衛(wèi)江、郭玉蓮等人;50年代的歌者以常淑琴、郭金蓮、安金花、白金花、杜秀英女兒安玉玲、賀俊山女兒賀春花等為代表;60年代的歌者以安梅英、鐘蘭琴、鐘玉梅、蘭玉花、安梅芳等歌手為代表;最年輕的一代以白金花的學生白東花和郭雄偉,以及青年歌手安梅為代表。在這些民歌手里,既有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杜秀英和杜秀蘭老人,也有省級代表性傳承人白金花、賀軍山、郭金蓮,以及縣級代表性傳承人安梅英、鐘蘭琴、白冬花、賀衛(wèi)江、郭雄偉。整部專輯收錄杜秀英、杜秀蘭、鐘玉梅三位歌者的演唱曲目最多,其中,鐘玉梅最具代表性,她既能夠演唱裕固族傳統(tǒng)民歌,也可以游刃有余地駕馭裕固族新民歌。四代民歌手不僅見證裕固民歌在近一個世紀的存在與傳承情況,反映出裕固族民歌在近一個世紀里瀕臨消亡的現(xiàn)狀。因此,該《專輯》不僅僅是對裕固族民歌的收集,而且可以成為研究傳承人的佐證。
20世紀50年代,音樂工作者們對裕固族傳統(tǒng)民歌的搜集、整理、保存工作剛剛起步,直到60年代末,杜亞雄和才讓丹珍等老師深入裕固族地區(qū),開始進行大量采風活動。與此同時,裕固族音樂工作者巴九錄、才讓丹珍、高建智、賀繼新在搜集整理民歌的基礎上,或?qū)υ9虃鹘y(tǒng)民歌重新編曲,或依原有民歌的曲調(diào)填新詞,或運用傳統(tǒng)民歌的基本音調(diào)素材創(chuàng)作大量賦予時代特征的新曲。這些特征在《專輯》(六)中得以體現(xiàn)。這些新民歌,既有對傳統(tǒng)民歌特點的繼承,也有比較大的發(fā)展,以李德輝老師創(chuàng)作的《牧人》為例:
如同《牧人》一樣,新民歌吸收現(xiàn)代作曲技法,歌詞內(nèi)容與時代同步,經(jīng)過專業(yè)詞曲作家加工之后,在音樂技法、歌曲風格上均有所變化。這些新手法不僅使新民歌增加受眾面,為裕固族新民歌提供了廣闊的舞臺和生存空間,而且為裕固族新民歌的普及和繁榮奠定了基礎。據(jù)統(tǒng)計,35歲以上的裕固族人幾乎都會唱《牧人》《裕固族姑娘就是我》《裕族姑娘人人愛》等新創(chuàng)作的民歌。[8]
1982年,杜亞雄老師通過裕固族民歌與匈牙利民歌之間的比較,指出“匈奴音樂文化的確是匈牙利民間音樂的淵源之一”,不僅為匈牙利音樂學家柯達伊推測匈牙利民間音樂是“那個幾千年悠久而偉大的亞洲音樂文化最邊緣的支流”(這顯然指中國)的結論做了補充,也證實了民族音樂學家巴托克關于“我們的五聲體系中是否保留著亞洲音樂文化痕跡”的猜想。2018年,對于所有與裕固族相關的人來說都是值得紀念的, 5 月 15 日,“中匈音樂文化交流工作坊——中國與匈牙利民歌的親緣關系研討會”在中國藝術研究院舉辦;11月23日,由甘肅省民族音樂研究中心主辦,上海音樂學院亞歐音樂研究中心合作的《甘肅民族音樂志》開始了啟動儀式;年末,《專輯》被列入由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主辦、人民音樂出版社承辦的“國家音樂產(chǎn)業(yè)優(yōu)秀項目獎勵計劃”。2019年,正值中匈建交70周年,《專輯》算是給中匈友誼的一份獻禮?!秾]嫛返某霭?,不僅是裕固族音樂文化傳承的一件有益幸事,也是中匈文化源流之考的歷史文化見證,對中匈民族音樂學的深入研究,裨益多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