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光很亮,真的沒有霧霾。關(guān)上室內(nèi)的燈,外面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但我不想清楚。
我越來越覺得上頭的沉重。我從七樓下降到一樓的門衛(wèi)室有些時日了。同事們眼里的嘲諷和不解漸漸暗淡下去。他們永遠(yuǎn)也不知其中的原因,他們身處險境渾然不覺,還自得其樂呢。我每天都從門房和門廳間的小窗戶看到人們將一箱箱一包包的檔案往樓上搬,雙腿就不由自主地顫抖。
事實上每本檔案都攜帶著巨大的隱秘,它們帶上去的每一粒微塵都會成長為各種蛹蟲,這些蛹蟲將霉變的紙張當(dāng)食糧,會迅速長大,這又成倍增加了七樓的重量。每念及此,我都會惶恐不安。
作為檔案管理員,不會有誰比我更了解檔案。我原本如此熱愛這項工作,后來卻千方百計從七樓下降到一樓,從一個有頭有臉的崗位退縮到無關(guān)緊要的門衛(wèi),他們誰也不知道最初的原因。
我和對象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我的母說,這娃看上去白凈秀氣,通情達(dá)理,各方面都行,可父母是外地人,不知根基有沒有問題。根基是對狐臭的諱稱,是本地每個家族的大忌。我說媽你放心肯定沒問題,心里同時笑了幾聲。事實上對象渾身上下,里里外外我早已涉獵無數(shù)探索無禁區(qū)了。我的母仍用手在鼻尖扇了扇,我沒看見有什么蚊蠅侵?jǐn)_。這事會隔代遺傳的,她堅定說道。我把這事和同事說了,同事哼了聲,賣鞋老婆赤腳走,守著個檔案,查族譜嘛,祖宗十八代全能查到。
我想,既然隔代遺傳,說不準(zhǔn)自己還有根基問題呢?何不先自查一下,如果自己有,查不查對象的十八代祖宗就沒有必要了。我覺得正義的熱血簡直沸騰了,我覺得我好像進(jìn)入了某種大境界,類似于正人先正己之類古語所言。
那時,檔案館還在機(jī)關(guān)后面的平房,當(dāng)我食指指甲下的索引里出現(xiàn)我的父的名的那一刻,無限細(xì)小的泛著霉味的塵埃從鼻孔鉆入了胸腔,好在它們還沒來得及長成蛹蟲,我只是劇烈地咳嗽了幾聲。
我的父的檔案里,有許多泛黃草紙上寫的檢查。因為很長且瑣碎,我只能簡要描述。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騾馬馱著戰(zhàn)地銀行向大山深處轉(zhuǎn)移。我的父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先將一錠手握大小的元寶從麻袋中取出揣入懷中,后又覺得性質(zhì)太嚴(yán)重,就改換了一塊銀圓。事實上后來上面并沒有搜身,那塊銀圓和發(fā)放的幾塊大洋混在一起,也就無法識別了。我的父寫道:如果是元寶,定會被人揭發(fā),后果不堪設(shè)想。
看完這段,無限細(xì)小的泛著霉味的塵埃已讓我氣緊。接下來我又看到寫在豎道信紙上的另一份檢查。我的父那時應(yīng)該管后勤,或者專管采購。他太著力于描述事情的經(jīng)過了,事實上忽略了對自己身份的介紹,或者因為是給上級寫的,上級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他無需介紹,這也是很有可能的。有次部隊打了個小勝仗,上級一高興就要吃豬頭肉。采購的二斤豬頭肉,我的父在路上假借品嘗的名義,吃了拳頭大小一塊。對此,我的父深深懊悔,他寫道:事實上有指甲大小一塊就足以品嘗生熟和甜咸了,我實在嘗得太過分了,體積太大了,乃至上級說怎么沒一點咸味?我都回憶不起當(dāng)時品嘗后究竟咸不咸。這類事情真是險象環(huán)生,另一次打酒幾乎出了人命。我的父凡事都喜歡親口嘗一嘗,他應(yīng)該是一個負(fù)責(zé)的人,一個認(rèn)真的人。給上級打的酒嘗得酒平面嚴(yán)重下降,我的父怕上級看出端倪就摻了一部分尿,又致使酒的濃烈程度也大幅下降。那次是招待一個投誠的頭目,那家伙是酒里泡出來的,一喝就吐了,這什么貓尿?上級忍了忍咽了,這臉面丟大了,追問我的父這是哪個奸商干的,撥槍嚷道,給老子抓來斃了。我的父急中生智,報告上級,可能錯打下黃酒了?上級和頭目頭碰頭看看碗里的顏色,都說怪不得呢。隨著閱讀的深入,我感到無限細(xì)小的泛著霉味的塵埃已逐漸長大了,它們紛紛從肺壁輾轉(zhuǎn)轉(zhuǎn)移到了腸胃,我一陣惡心,哇一聲吐了。
嘔吐驚動了一個女人照片從副卷里滑了出來。我從地上撿起那張照片,轉(zhuǎn)過層層疊疊的檔案柜,在窗戶光線明亮處仔細(xì)端詳。這個剪發(fā)頭,臉面清秀的女人無論如何也和后來成為我的母的圓臉不能重疊。副卷里有這個女人的證明材料,其中一段寫道:那天晚上他叫我去他辦公室匯報思想,我打開筆記本剛念了三五句,他就拉滅了燈,讓我背靠墻站好。由于我個子低這一客觀條件,他不便于操作,所謂有力使不上,且可能不舒服,就用腳勾過門后的陶瓷臉盆,又踩住盒沿將臉盆翻了過來,盆沿落地的瞬間,用腳尖墊于其下,這樣就幾乎毫無聲響了。只是盆沿落地,他用力挑起我,腳將臉盆往我腳下拖動時,才發(fā)出一絲尖銳的細(xì)響,但不足以讓外面的人聽到。陶瓷臉盆墊于我腳下,我的整個身體全部上移,一切都恰如其分剛剛好。他一手用力勾起我的一條腿,他后來說這叫鬼子挎洋刀,再后來我那條腿就到他的肩上了,他后來說這叫山漢半扛犁。我的身體在墻上像黑板擦一樣一起一落,可能是單腳站立,加重了單位面積的承受力,亦或是那個陶瓷臉盆年代過于久遠(yuǎn),總之,關(guān)鍵時刻,那個陶瓷臉盆啪一聲塌了下去,還伴隨著鐵皮撕心裂肺的尖叫。隔壁的老林和小英沖了進(jìn)來,我才想起匯報思想也應(yīng)該將門插上的。這材料一氣呵成,中間沒有任何省略號方框和此處略去多少字等標(biāo)注,但任何君子樣的人都會小肚根火燒火燎,反正我當(dāng)時就是這種狀態(tài)。我沒有惡心也沒有嘔吐,肺壁和腸胃上那些無限細(xì)微的泛著霉味的塵埃已長成的蛹蟲,竟蹤跡全無了,這真是奇怪得很。
我的父下放到這個小縣城,是不是和這些事有關(guān)?究竟是銀圓?酒肉?還是女人?或者是這些事加起來形成了共同的原因。我想,凡好東西都會壞掉。我的父講,他的手下都當(dāng)廳長局長了,言外之意,他應(yīng)該在廳長局長之上。每當(dāng)此時,其他的都不一定想到,但總會想到那個不爭氣的陶瓷臉盆,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尖叫。也怪我的父,你墊什么不好,非墊個臉盆,臉盆是洗臉用的,你用它墊腳,它不丟你的臉面才怪呢?
根基也真不是個東西,我的母如沒這說法我怎么會想到自查,怎么會去查我的父呢?我沒查到任何有關(guān)根基的信息,卻查出了我的父的這么多隱私。好在那時我和對象已水深火熱,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否則,我可能還會查對象的祖宗十八代,和對象的關(guān)系還真的需要考慮考慮。
發(fā)現(xiàn)我的父的隱私對我的影響是無比巨大的。每當(dāng)我看到我的父與我的母有點親昵舉動或曖昧眼神,陶瓷臉盆撕心裂肺的尖叫就會在我的腦海里驟然響起。有一次,妻子因為我白襯衫領(lǐng)口的紅印向我的父哭訴。我的父點著我的眼睛,年輕人,要注意操守,一個紅印印固然說明不了什么,但離警戒線已不遠(yuǎn)了。我沒有像從前那樣心存敬畏,油然而生敬意。我的父的形象不再偉大光榮,他語錄似的言語也不再無比正確了。我的父不再是一座山,頂多也就一個小土丘,比墳頭大不了多少。
更嚴(yán)重的后果是我不能用陶瓷臉盆洗臉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我,滿面塵灰煙火色又十指黑。我的妻三夜連審,我終于說出了檔案那些事。她三天沒說話,第四天給我買了個木質(zhì)臉盆,我才與她人面桃花相映紅了。但這畢竟是表面現(xiàn)象,難以去除心頭痼疾。我后來發(fā)展到不能床上操持,而靠墻我的妻又不愿配合,我說墊木盆,我的妻順手扇了我一耳光。我后來做夢不外乎兩個場景,一個是岳飛槍挑小梁王,而落馬之人卻是剪發(fā)頭,臉面清秀,另一個是紅孩兒腳踏風(fēng)火輪猛追,落馬之人腳踏的竟是陶瓷臉盆,撕心裂肺尖叫。
有那么好幾年,我抑郁,我的妻也郁悶,我們什么事也做不成,夜夜無戰(zhàn)事,天天平安夜。人好好的,為什么要有檔案呢?如果沒有檔案,我就不會發(fā)現(xiàn)我的父的隱私,就不會毀掉我的父的名,至少不會毀在我的名下。如果沒有我的母根基問題的提出,我就不會查我的父的檔案。如果有根基問題,也有檔案,又有誰能查到狐臭呢?事實上查到的最有可能是隱私。我相信了同事,足見人心何其險惡。反過來想,這又怨得著同事嗎?我們?yōu)槭裁床荒芨顢鄠€人過去的歷史,一切向前看,輕松邁大步呢?
有一天半夜,月光也很亮,我的妻尖叫一聲,猛烈地從床上坐成直角,那不是你爸。也是,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為什么說那一定是我的父,也可能是別人的父,我才不相信籍貫?zāi)挲g工作簡歷那些事呢。什么不能偽造,什么不能篡改?我又不是沒看見,我又不是不知道。干部年輕化,年齡就改小了,老中青三結(jié)合就又改大了。8刮掉一半就年輕了8歲,1加個拐拐就大了3歲。橡皮能擦,刀刀能刮,還用消字靈呢,不光數(shù)字,文字都能一段一段消了。前些年有人見館長,走時包包就不鼓了,近些年見館長,包包進(jìn)來什么樣,走時還是什么樣,雙方都在使用四大發(fā)明之一的成果進(jìn)行交換。此外,我的經(jīng)驗證明:一般情形下,人們更注意收集問題和錯誤,更關(guān)注其中的隱私和男女作風(fēng),他們所要修改或抽取的更多的是這方面的材料,涂改個年齡之類事實上算不了什么。
我不該違背職業(yè)操守,說這些與我的妻驚醒之后無關(guān)的事情。事實上最想說的是,我的妻的驚醒也提醒我千萬別冤枉了我的父,我試圖相信檔案中的那個人不一定非得是我的父,他更有可能也是別人的父,只是他們沒有根基問題,也不愿自查自糾。這樣一想,后來我就頂多郁悶一下,而我的妻基本上就正常了。我欣喜地看到,她開始喜歡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了,我也沒再生發(fā)讓我的妻靠墻站的念頭。
我想盡一切辦法想調(diào)離檔案館,事實上還和我后來整理別人的檔案有關(guān)。比如某個人一本正經(jīng)地談道德和三觀,而我記起他檔案中某些證明材料和更嚴(yán)重的處分,就不由自主地大笑,他們轉(zhuǎn)過身去或者我轉(zhuǎn)過身去,他們就會說這人瘋了。更可笑的是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說,我這一輩子除了從給老婆的工資和補助中克扣十幾塊私房錢身無分文,而檔案中有調(diào)查材料做證,該人曾給情人買過一輛QQ小汽車。我實在聽不下去,就在飯桌上哈哈大笑,他們都說我醉了醉了。
所有這些都讓我對周圍的人和事產(chǎn)生質(zhì)疑。他說的話是真誠的嗎?他做某件事的動機(jī)真的那么高尚嗎?他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嗎?檔案像照妖鏡一樣讓每個人都現(xiàn)出了原形。我總覺得他們在表演,在虛構(gòu),在掩飾。由人及物,推而廣之,我對陽光和月光下的事物也不再敢相信,我常常盯著太陽和月亮問,這所有的一切是真的嗎?我甚而至于對陽光的溫暖和月光的明凈也不愿贊美了。后來霧霾那么多,印證了我的懷疑是正確的。
我握著的這只手,過去曾經(jīng)那樣厚實有力,而現(xiàn)在卻如此僵硬,肉皮多皺,密布黑豆大小的老年斑,像餐桌上舊桌布包著幾塊吃剩的骨頭。這哪是人的手,分明更像高壓鍋里的雞爪嘛。我握著我的父這只已分不清是人手還是雞爪的手,等待他臨終的遺言??吹贸鑫业母赶霃难雠P改成側(cè)臥,但努力的結(jié)果是,上下身紋絲未動,只是頭輕微向我傾斜了一點點。我看見我的父斜過來的眼珠,帶動了幾顆老淚艱難的順著眼角皺紋向下滾動著,試圖越過阡陌縱橫的臉面。晚年他是那樣愛惜這張臉面,因為太愛惜了,它包裹住了自己的過去。很長時期,我覺得我的父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潔身自好的人,是一個正人君子的人,像屈原歌頌的橘子,像周敦頤熱愛的蓮花。那一刻,我覺得我的父和酒肉美色和陶瓷臉盆一概無關(guān),怎么能把檔案當(dāng)成小說去讀呢?有件事……窩在心里……多年了,你……我的父拼盡全身氣力,以蚊蠅般的低鳴,說了一句極不完整的話,頭一歪就過去了。經(jīng)過沿途消耗,僅剩的最后一顆老淚順勢像珍珠一樣滾到了耳邊,消失在枕巾里了。我和我的妻當(dāng)時并不明白那顆珍珠般的眼淚所表達(dá)的意義,當(dāng)我們從枕頭下找到那封信的時候,才知道那顆珍珠般的眼淚事實在指引某種方向。
這是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紅色的長形方框已不再鮮紅,因年代久遠(yuǎn)看上去像血液凝結(jié)成了黑色。長形方框里有三個字,字跡也已泛黑,但崔永思三個字還能辨識。我和我的妻共同確認(rèn)這是我的父的筆跡。信封里有七張藍(lán)方格信紙,第一頁抬頭寫道:崔永思同志:下又另起一行,寫道:這件事一直讓我良心不得安寧,我必須向您和您的家人道歉,表達(dá)我深深的自責(zé)和懺悔。這僅僅是一封信的開頭,從信紙的準(zhǔn)備,這封信應(yīng)該有七頁的長度,或者更長。
在檔案中,我沿著我的父的足跡迅速步入了他的后半生,他曾做過一個叫石墻村的工作隊長。在全縣教師花名冊上還真有個人叫崔永思的人,工作所在地就在石墻村小學(xué)。崔永思的檔案無法找到,我和我的妻只好試著去村里找這個人。我知道有些事情檔案是不予記載的,而我的父懺悔的對象和發(fā)生地?zé)o時不在發(fā)生改變,事情確實緊急萬分。
我和我的妻在山腳下找到的石墻是一個搬遷新村,房屋院落整整齊齊,沿路巷新栽的楊樹光禿禿的,還沒長出枝杈。找到生產(chǎn)隊長,問崔永思的名,生產(chǎn)隊長擺擺手,早死了,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問崔永思還有什么親人,生產(chǎn)隊長說還有一個傻兒,死活不往新村搬。我的妻問崔永思怎么死的,生產(chǎn)隊長不耐煩地說,死就死了,還能咋死。我說了我的父的名,生產(chǎn)隊長說,我才三十來歲,哪知道過去的事。生產(chǎn)隊長帶我們見了幾個年老的長者,都耳背眼花,說過去工作隊走馬燈似的,實在記不起了。其中有一位老人,過去在村里當(dāng)過干部,嚴(yán)重塌陷的兩腮鼓了幾鼓,似乎想說點什么,他的老伴攏了攏灰白的頭發(fā),扯了扯他袖口,他的兩腮就又塌陷了回去,兩人一股風(fēng)似的消失在街門里了。剪發(fā)頭,我像夢中驚醒一般,也扯了扯我的妻的袖口。我的妻也想起來什么似的,但又很快搖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天下剪發(fā)頭的人多著呢。我還想說這老女人也面容清秀,我的妻說,你真神經(jīng)了啊。我聽到門閂扭動的聲音,門杠頂門的聲音。我的妻說,他們咋就這么不記事呢,真的全忘了還是不想說?
生產(chǎn)隊長領(lǐng)我們沿著一條廢棄的山間小道行走,一路無話。翻越最后一個小山包時,大概耐不住靜悄悄的冷清了,就說,我只記得工作隊在我們村留下了一個故事。說晚上工作隊在飼養(yǎng)處給全體社員讀報,讀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周圍還是靜悄悄的,正準(zhǔn)備表揚一下社員的覺悟,抬頭一看只剩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提馬燈的男人說,怕你看不見,要不我也早溜了。工作隊問女的,你咋不走,女的說等你屁股下的板凳呢。生產(chǎn)隊長啊呀一聲,說笑死了笑死了,村里還留下一句順口溜,貴貴讀報靜悄悄,你要找的那個人要是貴貴哇就好了,這個工作隊員總算叫人記住了。他用手背擦了下眼,笑死了笑死了,仍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妻追向貴貴的下落,生產(chǎn)隊長說誰知道呢。
爬上山包,已到下午。山上風(fēng)緊,帽子幾次被掀起。村莊的全部都在眼下了,除了三五戶房舍較為完整外,大部分房舍已沒有完整的屋頂,橫七豎八的椽檁斜插在荒草里。幾只烏鴉混雜在一群麻雀里,在村中一株大槐樹的枯枝上被寒風(fēng)吹得站不住,一起向深藍(lán)的天空中飛走。腳下有一溜墨黑滾圓的羊糞蛋混雜在灰黃破碎的羊糞面面里,順著這點僅存的希望,我們找到了一個井臺和石水槽,石水槽中還沒完全凍結(jié)的水上漂滿羊糞和草芥。突起的石砌井臺周邊有一層薄冰,我手托在井沿上,井中的水面明鏡似的映出了我的臉,我將井沿上幾顆墨黑完整的羊糞蛋扔向水中,我的臉面一下亂了。我想,我的父的臉面和崔永思的臉面是不是也被這口井中明鏡似的水面映出過?我的父究竟要向崔永思懺悔什么?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井里破碎水面又漸漸恢復(fù)成明鏡時,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父的臉面和崔永思的臉面。
遠(yuǎn)處傳來幾聲羊的叫聲,循聲而去,生產(chǎn)隊長領(lǐng)我們來到一個院子。院門大開,生產(chǎn)隊長一進(jìn)院就喊,紅紅叔你出來。十幾只羊受了驚嚇全縮在南房檐下,兩只小羊從大羊的肚子下鉆過,大羊們將小羊緊緊圍攏。滿院都是羊糞,羊臊氣濃烈撲鼻。這應(yīng)該還算是個比較完整的院落,只是門窗大多敗壞,唯有正房的那間還有幾塊玻璃。臟兮兮的玻璃后有一個模糊的頭影,幾個手指頭在玻璃上劃了幾根橫道道,露出了兩只眼睛。生產(chǎn)隊長拉開風(fēng)門,一股酸臭的氣味涌了出來。生產(chǎn)隊長把家門向里推開,又將風(fēng)門向外大展開,臭死了臭死了,他示意我們向后站,等這氣味走走再進(jìn)屋。紅紅叔,有人看你來了。紅紅袖手坐在炕沿上,袖口油黑發(fā)亮。他目光呆滯昏暗,只看了我們一眼,就躲開了,嘴角一絲亮晶晶的涎水流了下來。我的妻走近他問,你姓崔?你爹叫崔永思?紅紅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點點頭,他也跟著點點頭。生產(chǎn)隊長臉對我們說,就這毬樣,三棍打不出個響屁。又扭頭對著紅紅說,今天跟我們下山吧!紅紅搖了搖頭,涎水又流了下來。我看見躺柜上面的墻上有一大一小兩個木質(zhì)相框,大相框里有十幾張大小不一的相片,小相框里是單人照,生產(chǎn)隊長指著小相框,這就是崔永思。我從墻上摘下相框,用手擦去上面的浮塵,星星點點的蠅屎后面,露出了一張年青的面容,三七分頭,眉宇間英氣逼人。我的指尖在相框背后的木板上,隱隱覺出有點彈性,稍一發(fā)力,木板壓下去又反彈了回來。我將生產(chǎn)隊長拉過來說這里面有東西,生產(chǎn)隊長按了按也說是有東西。他用指甲摳開釘在木框四周的小釘子,揭開木板,里面方方正正對折著一疊稿紙,展開第一頁赫然豎寫著“申訴書”三個大字,下方寫著申訴人:崔永思。
我和我的妻將我的父的剛開頭的懺悔書和崔永思的漫長的申訴書并列在桌面上,我算不清它們之間的歲月年輪,但它們的相遇應(yīng)該能解開這塵封多年的秘密。按照崔永思申訴書中提供的線索,我從平反的檔案中找到了很多的旁證材料,事情的前因后果開始水落石出,關(guān)鍵節(jié)點的場景逐漸恢復(fù)。那些夜晚,這兩封信和檔案提供的各種信息,喚醒了我肺壁和腸胃早已成型的蛹蟲,它們不斷幻化出黑色的小蛾,飛滿了房間。
飼養(yǎng)處工作隊的會議從傍晚一直開到了天明。按照上級下達(dá)的“地富反壞右”指標(biāo),石墻村確定了地主一名,王義安盡管房屋和土地早分給貧雇農(nóng)了,但過去全村僅有的18畝水地,他家就占了14畝,還不說曾擁有兩處四合院,鐵板釘釘,一致通過。剩的四畝水地,分別由王二仁和王三仁占有,他們農(nóng)忙時雇用過短工,兩個富農(nóng)指標(biāo)非這兄弟倆莫屬,鐵板釘釘,一致通過。趙禮安散布貴貴讀報靜悄悄謠言,嚴(yán)重詆毀大好形勢,反革命就他了,一致通過。王智信站在他家房上看到了婦聯(lián)主任蹲茅坑,說人家沒毛是白虎星,誣蔑革命干部耍流氓。王信勇放羊偷撕羊毛給老婆打毛衣,盜竊集體財產(chǎn),此二人定為壞分子,入情入理,一致通過。令工作隊和大隊干部頭痛的是,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全村連個高中生也沒有,右派總得有點文化才成,學(xué)歷這一欄填個高小初中,分明夠不上右派的格。
天已大亮了,大隊干部陪著工作隊到一家農(nóng)戶吃派飯。那會兒,巨大的太陽干凈利落,它強有力的光芒照射在井臺上。崔永思挑著水向工作隊和大隊干部走來,臨近眾人時,他將扁擔(dān)換了下肩,不小心將水濺在了我的父的鞋上。大隊干部李封罵了聲你眼瞎了,崔永思也不示弱,你們不看我擔(dān)著水,也不讓讓,真是有眼無珠。李封小時候在炕上耍錐子,不小心扎壞了眼。崔永思這話有意無意間說到了李封的心病,李封撲上去一推,兩桶水都翻了,泥水濺了眾人一身。村干部和工作隊全體本來就心情不好,眾人圍住崔永思一頓拳打腳踢。我的父幾次才喝住眾人,崔永思早鼻青臉腫了。據(jù)材料上講,誰也記不起究竟是誰說了句,這家伙不就是個右派嗎?眾人一想,指責(zé)革命干部有眼無珠,用語何其毒也!一了解,崔永思是師范生,剛分配到村當(dāng)老師,在這個明亮的早晨,他就這樣自投羅網(wǎng)了。一張右派登記表遞到了我的父的面前。會議上我的父只問了句這合適嗎?眾人都說合適合適,這下我們村的各項指標(biāo)都可勝利完成了。我的父在登記表上簽了自己的名。接下來的斗爭大會上,“地富反壞右”各種反動勢力終于湊齊,紙糊的高帽子在戲臺上整整齊齊排了一長排。
白天還不要緊,晚上一閉眼,黑色的小飛蛾飛著飛著就全變成了白色的紙糊的高帽子,每頂帽子黑色的文字上打著猩紅的長長的叉。我和我的父每人也戴了一頂,和“地富反壞右”站在了一起,隊伍拉得很長很長。原以為這帽子是紙糊的,不會太重,一戴到頭上卻越來越重。我看見崔永思額頭和鬢間有多條紅色的蚯蚓正向下爬,摘下他的帽子一看,他這頂里面是用鋼條焊接成的,鋼條間連接的地方,布滿突起的焊渣。有材料證明,這頂鐵帽子是李封專門到鐵木社定制的。
今晚的月光很亮,真的沒有霧霾,可我不敢看外面的世界。我越來越害怕,漫漫長夜里,我總夢到崔永思一頭扎進(jìn)了井里,驚醒后濺起的水花變成了我的一頭冷汗。我的父伸出雞爪似的手,對著月亮吶喊,我要懺悔!我的父伸出雞爪似的手,掐住我的喉嚨,你要替我懺悔!我問,你為什么自己不懺悔?我的父答,我已死了,我來不及了,我是個懦夫,我是個鬼。我拿出我的父的剛開頭的懺悔書,月光傾瀉其上,我覺得我有這樣的責(zé)任?;秀遍g,我覺得自己正在變成我的父,他的過去,他的檔案也正在變成了我的過去,我的檔案。我正在等待,等待真正變成我的父的那一刻,我會毫不猶豫奮筆疾書完成這封懺悔書。寫好后我會連同崔永思的申訴書一起放到我的父的檔案里。
我反復(fù)計算從門衛(wèi)到樓門的步數(shù)和時間,結(jié)論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更便捷方式應(yīng)該選擇跳窗,這才是我千方百計從七樓下降到一樓的真正原因。我曾多次打報告調(diào)離,館長總是褪下小臂上藍(lán)色的套袖在手心甩打,無限細(xì)微的泛著霉味的塵埃在窗戶斜切過來的光塊里飛舞成長,我強烈咳嗽,用咳嗽和鼻炎共同構(gòu)筑起有力的理由。館長推我出門時,我趕緊補充說,要不讓我登記目錄,哪怕門衛(wèi)值班也行。門關(guān)上后,我聽到他自言自語,這人真的瘋了。最近,我越來越密集地聽到他們這樣說我,其實我自己心里明白得很。
跳窗最大的障礙是護(hù)窗,事實上我已擰開了固定護(hù)窗的大部分螺帽,只有上面兩顆還虛掛著,一旦有情況,我會箭步上前,跳窗而逃。但我后來改主意了,我覺得好多事情還沒弄清楚。我的父從外面掀開護(hù)窗從窗臺上跳了下來,拍了拍雞爪似的手上的塵土,嘴不停地張開合上,卻沒有絲毫的聲音。
【作者簡介】劉勇,山西原平市人。畢業(yè)于山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小說散文集《野獸身上的斑紋》《鳥鳴喚醒的色彩》。多篇作品發(fā)表于《散文》《山西文學(xué)》《黃河》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