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維策
十九世紀被稱為“科學世紀”,許多科學門類從描述經驗進入到理論的概括,逐漸形成了各自獨立的學科體系,取得了革命性的進步。哲學方面,康德、黑格爾等哲學家把西方的普遍哲學推向了頂峰。在科學普遍發(fā)達和哲學高度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下,索緒爾的語言科學誕生了!
我國的語言學研究者對于索緒爾的言語行為、言語、語言等概念的理解還存在著分歧。索緒爾建立語言科學,從《普通語言學教程》可以看到,他對語言的認識經歷了感性、知性、理性等三個認識環(huán)節(jié)。感性、知性、理性三種認識能力各有其特點,獲得的結果各不相同,如果結合認識的不同特點,在不同環(huán)節(jié)中理解、解釋索緒爾的思想,就有可能取得共識。筆者不揣谫陋,試從感性、知性、理性等三個認識環(huán)節(jié)略陳管見。
別的科學雖然預先確定了研究對象,但是,首先要觀察相關的現象。索緒爾要確定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也是從語言現象入手的?!耙粋€膚淺的觀察者”,他所看到的可能是兩個人在交談的場景。索緒爾仔細觀察這一交流現象,重建了言語回路。音響印象是耳朵可以聽到的,發(fā)音器官是說話人能夠感覺到、語言研究者可以觀察到的。在言語回路中,音響感覺、音響形象、發(fā)音的肌動形象等要素,無不是通過感覺感知到的。
感性是感官在時空形式之下通過現象的刺激而獲得表象的能力。感性接收對象,形成表象,為認識提供材料,感性具有偶然性、雜多性等特點,不表明對象的本質。對于語言現象,感性從整體上接受了對象的表象,此外,感性階段無更進一步的認識了,索緒爾刻畫了言語循環(huán)圖,就完成了對語言認識的第一階段的工作。他對語言現象第一階段的認識是:“語言學的對象就像是亂七八糟的一堆離奇古怪、彼此毫無聯系的東西。”①
有學者認為,索緒爾沒有明確言語活動的內容。我們知道,感性不能定義“言語活動”?!案行缘臇|西是個別的,是變滅的;而對于其中的永久東西,我們必須通過反思才能認識”。②感性是認識的開端,是對事物的外部的感知,獲得特殊的、零碎的、缺乏聯系的表象,其內涵貧乏,感性不能形成概念;定義則是對事物的屬性加以規(guī)定,規(guī)定是一種思維活動,表象所蘊含的本質有待思維來把握。
我國有語言研究者在研究語言和言語的關系時,簡化了認識過程:③
圖1.簡化的認識過程
索緒爾從言語活動這種現象開始,著手對語言的研究?!把哉Z活動”是直接的、第一手材料,真實、客觀地保存了參與活動的全部要素。圖1認為,“人們所說的話”與“所寫的文句”是言語活動的結果,從“言語作品”開始分析,觀察者看到的是緘默的作品,言語活動的主體已經退出來,不能直接觀察到音響形象、發(fā)音的肌動形象等要素?!聦嵣希瑘D1的分析,就遺漏了音響形象、發(fā)音的肌動形象等成分。遺漏了音響形象,就會影響到語言符號性質的研究,很難把語言符號結構看作是一種包含所指和能指的心理實體。
有學者把索緒爾的術語調整為:
圖2.調整的術語關系
并解釋說:“我們將索緒爾的與語言相對的言語改為‘主體行為的個人特征’,而將他的表示行為意義的言語與言語活動合并,并用一般人所理解的言語(這種認識本質上就是從索緒爾語言理論中來的,只是人們沒有意識到而已)來概括其意義。”④
調整索緒爾的術語是否妥當姑且不論,把言語與言語活動合并為言語,以言語作為認識對象則是不妥當的。言語活動包括言語和語言,外延大于言語,言語是言語活動減去語言的部分,言語活動和言語是兩個內涵不同、外延也不同的概念,就像“動物”與“貓”的關系,不同類的項是不能隨便合并的,此其一。其二,言語這個詞,我國古已有之,《易·頤》:“君子以慎言語?!薄抖Y·王制》:“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漢語的言語一是動詞,“說話”;二是名詞,“說的話”??茖W認識中的言語是言語行為中的一部分,包含音響形象、發(fā)音器官等要素。一般人理解的言語與科學的言語,其內涵大不相同,表達的是兩個概念,把普通的意義與科學的意義混雜起來,將會帶來認識上的混亂。
知性是各門科學獲取知識的認識能力。經驗為認識提供材料,知性認識在感性認識的后面,為材料提供形式,用先天范疇整理材料,形成帶普遍必然性的知識。知性將具體對象拆散成許多互不聯系的成分,比如解剖學將心臟、肝臟、肺、脾等各個分離,然后將它們孤立起來觀察,研究心臟的人專門研究心臟,研究肝臟的人專注于肝臟。
進入知性環(huán)節(jié),語言活動的表象像一具僵尸,靜止地躺在思想的手術臺上,等待著手術刀的解剖。索緒爾分析言語活動表象中的要素,選擇科學所需要的研究對象,把對象之外的部分歸為言語,言語活動被分割為兩個部分:言語和語言。索緒爾在第三度講授中刻畫了一個切分圖:
圖3.言語和語言
語言是聽覺形象和概念相聯結 (晶化)的部分,是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tǒng)。一個語詞即是一個具有能指和所指結構的恒常不變的符號,在任何不同的情境中指稱同一類事物。言語是個人的意志和智能行為,是個人的,是異質的,“在言語中沒有任何東西是集體的;它的表現是個人的和暫時的?!雹菝總€人的言語不同,存在差異性;每個人的言語都是“暫時的”,從這個人的言語到那個人的言語,言語的暫時性也可以說是變化著的。言語是差異的、暫時的、變化的,不具有符號的特性與功能。從感性進展到知性環(huán)節(jié),索緒爾把言語活動切分為語言和言語,語言與言語相分離,彼此沒有聯系。知性區(qū)分出的語言是沒有個體生命的通用的符號,它是語言學的研究對象。索緒爾的區(qū)分眉目分明,不拖泥帶水。
我國有學者認為,索緒爾把語言和言語對立起來是不妥的,它割裂了語言和言語的聯系,索緒爾“把‘語言’作為語言學的唯一對象,片面追求‘語言’和‘言語’的區(qū)別,把‘語言’看成是封閉的系統(tǒng)”⑥。毫無疑問,他們的批評有其正確的方面。但是,“對立”“割裂”“片面”都不是索緒爾的錯誤,知性堅執(zhí)著固定的特性和多種特性間的區(qū)別,堅執(zhí)著同一性與差異性的對立,這是知性的缺陷,同時也是知性的優(yōu)勢。換言之,如同解剖學那樣,把語言與言語割裂開來,加以清楚地區(qū)分,專門研究語言,這是科學地認識語言的必要過程。在知性認識階段,語言屬于社會的,主要的,是個人以外的東西,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tǒng)。言語永遠是個人的,偶然的,是個人意志和智能的行為,是異質的。索緒爾這種清晰、明白、嚴格的區(qū)分要把“語言”從言語活動事實的混雜的總體中抽離出來,不讓“語言”之外的其他要素摻雜在里面,使得“語言”成為單一的、純粹的認識對象,為建立語言科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如果不割裂語言和言語的聯系,“沒有思想的精確性和清楚的區(qū)別,我們就會迷失在模模糊糊的觀念和玄想的幻境之中”。⑦索緒爾專注于“語言”,全面地、深入地認識語言,著力研究語言的結構及其關系,構建了普通語言學的體系。并且,作為科學,語言學是對設定的對象的全面認識而建立的科學體系,對象本身是相對獨立的,有自己的邊界,這個邊界就是它存在的最大限度,超出了邊界,對象便不再是它自己。邊界即是封閉,一門獨立的學科應該是一個自我封閉的體系。
言語在漢語語境中與索緒爾的語言科學中的含義是不同的,如果基于索緒爾的理論來解釋言語或者以語言學的言語為邏輯起點建立自己的體系,那么,必須尊重索緒爾的研究成果,否則,改變語言學概念鏈條中的任何一個鏈環(huán)就破壞了整個語言學鏈條,就會帶來理論體系的混亂。索緒爾假設有兩個人在交談,這個交談現象即是言語活動,他分析言語活動中的各種要素,把言語活動切分為言語和語言。很顯然,在索緒爾這里,言語是從言語活動這個整體切分出來的,就像牛腿是牛的一個部分,不等于整個牛那樣,部分不等于整體,言語不同于言語活動,言語行為不能是言語的含義。從認識的進程看,言語活動是從交談情景中獲得的表象,是感性層次的概念,它是一個整體;言語是知性層次的概念,是在對“言語活動”這一現象進行認識時從言語活動中分化出來的一個概念,它是言語活動的一個部分。從邏輯的角度看:“不但語言與言語不是一回事,言語與言語活動也不是一回事。言語活動相對于言語來說是上位概念,言語是下位概念?!雹嗳绻f言語等同于講話,言語包含言語行為,那么,這樣的認識把語言與言語混雜在一起,就比如心臟與肺粘連在一起,既認不清心臟也認不清肺那樣,不能分清語言和言語,那么,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就在這種認識中迷失了,科學的語言學就失去了根基。
理性在知性的后面對知性的認識加以認識。對于知性,理性一方面承認它所堅持的言語與語言的區(qū)別,另一方面,理性看得更遠,看到言語與語言并不像知性所堅持的那樣彼此互不相容,而是言語與語言既對立,又普遍聯系,在對立中統(tǒng)一。
理性看到,知性把言語行為切分為言語和語言,言語與語言不相同,有嚴格的區(qū)別。語言是社會的、同一性的方面,是規(guī)律性的、本質的方面,是肯定的方面。語言決定著言語活動的實現,就是說,個人的思想要通過語言、按照語言的規(guī)則表達出來,聽話者也是按照語言的同一意義和規(guī)則來理解音響形象所聯結的概念。言語是個人的、差異性的方面,言語畢竟是特殊性的成分,是受限制的內容,是被知性否定的方面。理性看到,離開了言語,語言是沒有生命的、僵死的規(guī)則,語言只有與言語結合,才活生生的現實地存在,理性把言語揚棄在自身內,揚棄是否定并且同時又是保存。理性還看到,把語言從言語活動中切分出來,是為了認識語言,是為了專門研究語言,那么,對言語的認識,也是為語言的認識。認識語言和認識言語都是一個目的,這兩個認識是同一個認識。只不過,在這個認識中,語言是肯定的方面,言語是否定的方面。這樣看來,理性認識包含了語言和言語這兩個方面,對立的言語和語言在理性認識中得到了和解,達到了統(tǒng)一。
理性認識到的語言與知性認識到的語言,是同一個對象——語言,這兩個認識環(huán)節(jié)的語言既有相同的方面,又有不同的方面。就相同的方面而言,兩個環(huán)節(jié)的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是表達觀念的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tǒng)。就不同的方面而言,知性把言語排斥在語言之外,堅持語言與言語的對立,語言是純粹的自身同一,自己與自己聯系,而不與言語和言語活動聯系。理性則把言語看作是語言的內在結構的一個方面,把言語包含在自身內,言語是語言的不可缺少的要素,脫離了言語,語言沒有真實的存在,只有與言語結合在一起,語言才“道成肉身”,在現實中活生生地存在著。達到理性層次的認識,語言既是自身等同者,又是自己與自己的不等同者,用辯證法表達為:它是相同的不同者,又是不同的相同者。理性的語言觀不偏執(zhí)于任何一方,而是堅持語言與言語的對立統(tǒng)一。
索緒爾具備比較深厚的西方哲學素養(yǎng),對言語和語言的區(qū)分本身就是一種哲學方法的具體運用。就實體而言,在他的比喻中,“晚上八時四十五分日內瓦—巴黎”的快車,這是一個規(guī)定性(一般);車頭、車廂、人員全都不一樣(特殊性)的同一班快車(個別),——這個例子體現了個別是一般與特殊相統(tǒng)一的哲學思想。并不像有的學者批評的那樣,索緒爾“不懂得一般與個別之間的統(tǒng)一關系,而把一般與個別對立起來”⑨。對于言語與語言的關系,索緒爾有直接的理性表達,比如:“這兩個對象是緊密相聯而且互為前提的:要言語為人所理解,并產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須有語言;但是要使語言能夠建立,也必須有言語。”⑩
我國學者從索緒爾的言語活動和言語、語言的劃分中發(fā)現其中隱含著一個巨大的矛盾,一方面,“言語和語言是加合關系或者說是互補關系,它們的相加就成了言語活動的整體”,另一方面,“言語與語言是體現關系,語言體現在言語之中或者說潛存于言語之下”?。就前一句話而言,加合關系正是知性階段的認識,后一句則是在理性階段的概念化認識,語言即是一個矛盾的統(tǒng)一體,言語作為特殊性,語言作為普遍性,言語和語言統(tǒng)一在理性認識內。在語言與言語的具體聯系中,作為概念,語言體現于全部的言語之中,又獨立于全部的言語之外。索緒爾對語言進行科學的認識,由于科學研究而受到知性思維的限制,他不可能在理性層次上展開論述;對于語言的進一步的認識,其他的語言學家可以完成。
《蘇聯大百科全書》認為:“言語是社會(部落、部族、民族)成員的一種活動,這種活動表現為交際和思維過程中的語言運用(包括口頭形式和書面形式),這就是言語活動。同時,言語又是這一活動的產物的總和,即由言語單位(句子)所組成的語言材料?!备呙麆P解釋說:“‘言語’既可以指言語活動,又可以指言語單位(句子)所組成的語言材料,亦即語言成分存在其中的素材(言語作品)。這種見解事實上就是斯米爾尼茨基和一般語言學家的見解。”?斯米爾尼茨基的觀點在我國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語言學界、語文教育界普遍把言語活動所形成的“產物”或言語單位(句子)所組成的語言材料稱為“言語作品”,比如:“我們首先可以把通過言語活動所形成的‘產物’從整個言語交際中抽象出來而拋開形成這種產物的生理、心理過程。這種產物大致相當于斯米爾尼茨基所說的‘言語作品’。”?把語言材料稱為言語作品合乎理性嗎?
我們理解和解釋“言語”,不能脫離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言語活動和言語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分別處于感性和知性兩個不同的認識層次;言語活動是整體,言語是言語活動的一個部分,言語與言語活動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而不是相等的關系。索緒爾的言語活動,不存在言語和語言之外的第三種成分——言語作品。在口頭形式方面,所謂的言語作品并沒有獨立存在,它與音響形象、發(fā)音的肌動形象等要素混雜在一起,作為一個整體構成了感性的表象;把從整個言語交際中抽象出來的言語活動所形成的“產物”稱為“言語作品”,這并不符合索緒爾的認識。在知性階段,索緒爾把言語行為切分為言語和語言。在書面形式方面,盡管說諸如音響形象、發(fā)音的肌動形象等要素已經停止,但是,所謂“語言成分存在其中的素材”既然包含語言,那么,這種素材就不是單純的言語,而是語言與言語的混合物,對于這種混合物,用言語來稱謂是不合理的。
為“言語單位(句子)所組成的語言材料”命名,是形成一個符合對象的概念,用概念來把握對象的活動。概念是對事物的本質的認識,本質是類的同一性。言語單位所組成的語言材料既包含言語,又包含語言,言語是個人獨有的,個體之間存在差異性,個體自己在不同時期,其言語也是變化著的。言語是個人獨有的,言語之間沒有共通性,言語以普遍性的語言為橋梁,與語言結合在一起,才能被他人所理解。語言是符號系統(tǒng)中的一個類,音義結合是語言與其他符號相區(qū)別的本質特征。語言的符號性質表明,在使用同一種語言的人群中,語言對任何人都是共同的,詞的詞典意義對于不同地區(qū)的人都是同一個意義。語言一方面自身同一,另一方面,言語最初被否定而成為對立面,這個對立面現在又被再否定而成為同一個東西,語言在對立面的言語中,也是在自身中。理性認識到的語言不僅與自身同一,而且與對立著的言語同一。理性的語言的內部結構包含了語言和言語,與“言語單位所組成的語言材料”的成分高度一致,包含著其中的兩個方面,達到了概念性的認識。因此,“言語單位組成的語言材料”的概念不應當是“言語作品”,而是應當被稱為“語言作品”。
“語言”是言語活動這種現象的普遍的本質,“由于語言既是思想的產物,所以凡語言所說的,也沒有不是具有普遍性的”?,書面語言能夠為他人所理解,《尚書》能夠為今人所理解,完全仰賴于語言這種理性的存在。語言學家們經歷了一個艱苦的認識歷程,直至索緒爾,他從語言現象中把握到了語言學的對象,揭示了語言現象的本質。具備一定的物理學素養(yǎng)的人們,他們對蘋果落地的現象,想到的是“萬有引力”;對于敲擊或吆喝招徠雞吃食的現象,具備一定的心理學素養(yǎng)的人,想到的是“條件反射”。對“言語活動”這種現象具備了一定階段的認識,語言工作者就應當從專業(yè)的角度來看待言語活動的結果,自覺地意識到規(guī)律性的方面,用本質來規(guī)定它,應當稱 “言語單位所組成的語言材料”為“語言作品”。
對語言的認識包含著三個環(huán)節(jié):感知到的是言語活動,它是“亂七八糟的一堆離奇古怪、彼此毫無聯系的東西”;知性認識對感性材料加以整理,區(qū)分出差異性的方面和同一性的方面,切分為言語和語言,語言是科學認識的對象;理性認識到,知性認識的兩個方面都是為了認識語言,是同一種認識,理性認識包含了言語和語言,理性的語言是言語與語言對立的統(tǒng)一,這個認識是符合語言的現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