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斯人
夜幕剛剛落下的時候,李可以從酒吧跑了出來,沿著舞水岸堤一路狂奔,把一座座木房子狠狠地拋到身后。有人跟在后頭追他,他卻跑得更瀟灑自由了,二十步之后,追他的人停下了腳步。他揚嘴一笑,手中的空酒瓶對準遠山上的赤峰塔,用力地砸了過去,撲通一聲,酒瓶子被舞水囫圇吞去,融入到一片黑色之中。他緩了一口氣,驀然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空的西南方向有一顆最亮的星。那顆星叫天狼星,老李告訴他的,天狼星是惡星不吉利,也是老李告訴他的。
水中也有一顆星,上下浮動,晃晃蕩蕩的,順著水流方向飄動。李可以定眼一看,那是一團漁火,一艘小漁船機敏地跟蹤魚群。漁船離他愈來愈近,螺旋槳嘩嘩地翻打水面,從水底翻出的魚腥味緩緩地向四周彌漫。他捂住鼻子,腦海里一下子冒出了許多死魚,一只只整齊地排成一列,翻著白眼珠。不僅是死魚,還有死牛、死豬、死雞、死鴨……它們的尸體被精準分割,塞進標有數(shù)字代碼的塑料袋中,凌亂地堆積在一起。李可以從小就在冷庫長大,他家是干冷庫營生的,凍品肉類快速流通的那幾年,家里生意不錯,老李從早到晚什么事也不干,就坐在柜臺后按著豬排大小的計算器,洪亮又機械的女聲一刻不停地播報數(shù)目,老李卻總嫌不夠,拼命地加加乘乘,鐵青的臉就跟凍豬肉一樣冰冷又瘆人。李可以喊一聲老李,老李沒聽見似的不搭理他。老李太無趣了,李可以走路都繞開老李。相比之下他更喜歡趁著運凍肉的大貨車在冷庫外卸貨的機會,趴在泥巴地上,往坡上的車轍印里滾壹元硬幣,望著硬幣飛一樣奔跑跳躍,嘴里唱著:“雞頭、雞腿、雞脯;全翅、翅根、翅中;雞架、雞爪、雞胗;雞心、雞肝、雞胸?!比绻麑⑦@些吃食跟紅燒、爆熘、煎炸、燜炒輪番搭配,他可以不間空地唱一上午。
想到雞翅,李可以不由自主地笑了。那個時候,冷庫所有人忙里忙外,就連養(yǎng)的黑狗都天天挺著肚皮忙著啃邊角料,唯獨他像影子一樣到處飄晃。等滾硬幣玩膩了,他又找到了一種新樂子——憑借腥味找到對應的肉品。這是個有難度的活,他整日圍著一堆肉嗅來嗅去,連黑狗都覺得詭異,每每不動聲色地立在一旁注視著他,如同盯著一堆新鮮的邊角肉。終于有一天,黑狗也看膩了,認定碗里的邊角料更有味,瞅都不瞅他一眼,把頭深深地埋在碗里。而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樂趣里。
到了秋天,李可以已經(jīng)可以通過氣味準確從一大堆貨件中找到103號和104號雞翅,比冷庫的出貨工還熟練。他對這項獨門絕技很是得意,甚至走火入魔,每天非得去冷庫轉轉,各類肉都嗅一嗅,假若一天沒有聞到腥味,像生了病似的,渾身不舒服。李可以的嗅肉功夫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下定決心要把這項獨門絕技表演給老李看看,最好能嚇他一跳。于是,李可以趁著客戶來結賬、老李不太忙的空隙,緊張兮兮地表演一番。他表演完了,筆直地站在老李跟前,不敢松一口氣,眼睛直勾勾地瞅著老李。老李放下計算器,什么都沒說,從柜臺抽屜里隨手抽出一張百元紙鈔遞給他。老李見他沒動,擁他到跟前,將錢塞進他的手心,突然又停頓一刻,老李想到好事要成雙,便再從抽屜掏出一百元塞到他另一只手心。他雙手捏著錢,不知所措地望著老李,愣了半天。
舞水靜悄悄的,仿佛停止了流動,幾只大膽的鯉魚跳出了水面,冒個泡,又沉了回去。船艙走出兩個人,一個人發(fā)煙,一個人點煙,兩人站在船頭商量了一會兒,就把煙叼在嘴里,空出手來,一人去整理漁網(wǎng),一人去搬弄水箱。煙一抽完,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煙屁股連帶著一口痰啐出船外,這時漁網(wǎng)被默契地拋了出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長滿密密麻麻老繭的手,伸向了黑夜,伸向了天狼星,也伸向了李可以。
他惴惴不安地坐在派出所的長椅上,嘴里反復咀嚼著一枚早已無味的口香糖,如同嚼著橡膠,越嚼越硬。女警官為他泡了一杯咖啡,雙手端給他,他沒有接。他正對面坐著一位身穿臟乎乎的迷彩服、腳上套著塑料筒靴的船夫,叼著9塊一包高仿黃鶴樓的煙,惡狠狠的眼神一刀刀地剜著李可以。女警官叫船夫把煙丟了,船夫丟了煙,不情愿地扭過頭去。女警官放下咖啡,順勢坐到李可以的身邊,問他皺著眉頭想什么?
李可以埋頭沒作聲。
女警官又說,剛才給你爸打了電話。
聽到這句話,李可以激靈地轉過身,雙目緊緊拴住女警官。女警官見狀,正要告訴他老李說的話。李可以卻乍然打斷,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說道,你剛才問我在想什么?那我告訴你,我在想雞翅。
女警官撲哧地笑著說,難道你餓了?
不。李可以若有所思地說,小的時候,我就幫老李出貨送貨,我找貨是冷庫最快的,一聞就知道貨在哪兒,每次送貨老李都塞給錢我。我不需要錢。我記得有一次,客戶要150只雞翅,我粗心少數(shù)了1只送給客戶。老李知道了,把我關進屋子里打了一頓,他對我說做人要誠實正直,我記下了。
船夫不屑地哼了一聲說,狗屎的誠實正直,燒了我的漁艇怎么說,別以為你未成年,就可以膽大妄為。
他閉上眼,那把火顯現(xiàn)在他的眼前,燒得熱烈又干凈。初中上晚自習要上到7點才放學。那晚他放學回到家,家里亂糟糟的,像是有人打過架,地上還有一攤血。唯一干凈整潔的是餐桌,桌子上放著一碗炒飯和一盤子雞蛋炒番茄。他知道這是母親專門為他準備,他端起飯碗大口咀嚼吞咽。吃完晚飯,做完作業(yè),看完電視,一直到深夜都沒有人回家。他漸漸焦慮了起來,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見個人影。他打開家門,門外漆黑一片,卻總覺得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他辨認不出是誰的聲音,于是走了出去,驟然聞到一股腥味,這不是他熟悉的凍肉的味道,而是一股從未聞過的奇特味道吸引他前進。他沿著岸堤仔細尋覓。他也不知道自己尋找的到底是什么。
女警官繼續(xù)說,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那天沒有下雨,地面卻像冷庫一樣濕滑,他總站不穩(wěn),后來發(fā)現(xiàn)是鞋子的問題,從家里出來鞋底釘上了冰渣子,他猛然想到母親他們可能待在冷庫那邊。然而正當他準備去冷庫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名披著紅色燈芯絨外套的女人拉著老李的手往水邊跑。女人光著腳,一只手提著高跟鞋,另一只手時不時撫摸一把老李的臉,借著夜色遮掩嬌羞的笑容。他不敢出聲,偷偷地跟在后面。老李和女人相攜到碼頭邊,他們鉆進停靠在水邊的一艘漁艇,熟練地啟動馬達,將漁艇開到了水中央。老李如同喝了酒,愜意地躺在船尾,目不轉睛地望著女人的胸部,河風拂著他稀疏的頭發(fā)。
船夫還未聽完,憤怒拍打大腿,緋紅的臉像是被人扇過一樣,牙縫里蹦出了兩個字——婊子。
如果老李和女人去船艙中曖昧,他或許還能欺騙自己什么都沒看到,偏偏他們在船尾毫不遮掩地相擁相吻。女人嬌嗔地想要去船艙里,老李不干,溫柔地拉著她的頭發(fā),你儂我儂之后,老李干脆脫下女人的上衣扔在舷窗上……躲在石頭后的李可以眼眶濕潤,他奇怪地發(fā)現(xiàn)老李一臉歡愉,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天空。他抬起頭,只見夜空萬星黯淡,只有一顆天狼星獨自閃爍。他狠抓了一把沙子,不停地碾壓,等沙子從手縫漏完,他才扶著石頭站了起來。當然,這段話他只在心里想,并沒有說出來。
女警官聽完,又重新將咖啡拿起來遞給他。他還是沒接。就在女警官準備離開的時候,他不失時機小聲地問了一句,老李說了什么?
女警官嘆了一口氣說,你爸說這件事你做錯了,他堅決不來派出所,也不愿交保釋金,更不愿賠償,我們的電話再打過去,那邊已經(jīng)關機了。
敢不賠……船夫還沒說完,李可以搶先躥了起來,激動地大喊道,老李為什么不來,明明做錯的是他,是老李的錯,你們應該把他銬進來。
一網(wǎng)魚撈了起來,漁船上的人快速分揀大小魚,大魚裝進水箱,小魚扔進水里。李可以一陣干嘔,魚腥味應該從小就聞慣了,不該是這種反應。他加快了奔跑的步伐,似乎想要逃避那一艘漁船,然而漁船緊跟其后,嗡嗡的馬達聲愈發(fā)響亮。
李可以猛地轉了個彎,鉆進了舞水邊的古城。夜?jié)u深,家家戶戶鎖上了木門,巷道空寂無人。李可以沿著文星門、余家窨子、縣衙向雍熙街跑去,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羈絆著他前進的腳步,高高聳起的封火墻拉扯他的身影,每一步他都要用盡全力,然而又有使不完的力氣源源不斷地涌向雙腿。
這是他來黔城的第六天。他對古城的小路深巷熟記于心,常常獨自流連一座座精致的窨子屋。他喜歡黔城,既遠離故土,又安閑自在。畢業(yè)快一年了,他干了兩三份工作,都不太稱心,他覺得自己不適合在商業(yè)區(qū)的寫字樓里坐班,從頭到腳被“朝九晚五”束縛住,他想像天狼星一樣無拘無束地掛在天空,想出現(xiàn)時出現(xiàn),想隱去時隱去。他思來想去,糾結了幾個月,決定開一家民宿,而黔陽古城是不二之選。資金是首要解決的問題,他連續(xù)跑了多家銀行申請貸款,都被禮貌地拒絕了。他不甘心,從小到大,錢只是冷庫柜臺抽屜里的紙張,拿也拿不完,用也無所謂,現(xiàn)在他卻為這些紙張發(fā)狂。他遽然想起了老李塞給他錢的場景,無論是拿回高分試卷、端回獎杯、捧回證書,還是表演嗅肉的絕技,老李一臉嚴肅,既不夸他,也不說其他的話,就只默默塞給他錢。他討厭錢,那時討厭,現(xiàn)在依舊討厭。
咯吱一聲,街邊一座木樓的門被推開了,渾濁的光線泄了一地,一位七八十歲老人吃力地提著塑料洗腳盆,將盆里的水緩緩傾倒在石板路上,最后用力地顛木盆,去掉盆底的水沫。洗腳水濺到了李可以的手上,他回過頭,剎那間看見了一面樹立在角落的穿衣鏡。
鏡子里的他放下作業(yè)本,小心翼翼地爬過走廊,停在了老李的房外。房門緊閉,明亮的光線從縫隙中溜走,夾雜著老李與母親的爭吵。他神經(jīng)緊繃地聽著,生怕漏掉了一字一句,頭腦竄著一個想法——老李會不會把母親給殺掉?,F(xiàn)實是老李再怎么失去理智,也不會動刀子的。老李害怕尖銳的東西,在冷庫工作,老李故意把柜臺搬到離連操作間老遠的地方,還立了一塊遮擋板,防著操作間閃出菜刀的影子。偏偏李可以忍不住那么想,論拳頭,母親是打不過老李,他害怕母親受到一絲傷害,而他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房間里,老李和母親爭論著雞毛蒜皮的事,他聽著聽著有些不滿了。他認為他們不該說這個,應該說更加尖銳的問題,比如說酗酒、賭博、嫖娼,他們卻有意地避開了這些字眼。李可以整夜聽著他們的爭吵,白天頭腦里回放著爭吵的細節(jié),如同爭吵的話語里藏著謎底,等著他去破解。他坐在教室恍恍惚惚,動不動胡思亂想,甚至看到粉筆頭在黑板上摩擦,掉下了粉筆灰,立馬感覺要出大事,什么都不顧地往家里跑。他沖進家門,只見母親好端端地洗著芹菜,準備中午炒個芹菜雞蛋。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好幾次,后來他實在受不了,就休學了,天天待在房間里,哪兒也不去。
那段時間他學會了抽煙,可以說是他與香煙一拍即合。心里難受的時候,點上一支煙,煙頭冒出純潔的煙霧,圍繞五官打轉,將所有的思緒抽絲剝繭,全身一下子暢快了。老李見他抽煙,一副慫樣,干脆懶得理他。他抽得更兇了。商店里的煙酒禁售未成年,他不容易買到煙。母親怕他亂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只好答應幫他買煙,讓他稍微舒服一會兒。母親會到處打聽哪種過濾嘴最好,煙味最小,各個品牌反復比較,而且買來的煙她會連帶著盒子使勁搖,好搖落掉卷煙里的煙末兒,哪怕掉了一絲絲也好。母親希望他能去另外一家醫(yī)院看看。他拒絕了,說自己沒有神經(jīng)病,或者是抑郁癥,自己多吃一碗白米飯,睡一個囫圇覺,過幾天便好了。
幾天過后他還是沒好。
李可以回過神,腿部一陣酸疼,步子邁小了,速度也降了下來,他咬牙堅持著。巷子的轉角處有一棵油桐樹,葉子落了大半,橫七豎八的枝干投影在地上,如同一扇鐵柵欄,穩(wěn)穩(wěn)地攔在路的中央。
老李跟母親離婚的那一天也是在秋天。窗外刮著很大的風,將幾片落葉重重地摔在玻璃上。他抽完最后一根煙,用指尖掐滅火星,丟進垃圾桶。桶里塞滿了煙屁股,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堆嗡嗡移動的蝗蟲。他拉開褐色的窗簾,陽光瞬間攻了進來,碰見了層層疊疊的煙霧,綻放出五顏六色的光彩。他伸手抓一把,什么都抓不到,手心全是汗水。忽的耳畔響起了熟悉的旋律,是許嵩的歌,低沉而悅動的聲線很是迷人。他一邊哼著曲調,一邊扭動身體,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戰(zhàn)斗。他曾趴在門縫聽了無數(shù)個夜晚的爭吵,老李一直在重復婚姻是他的面子,生意人講誠信,不能不要面子,而他偏要撕下老李的面子。戰(zhàn)斗終于勝利了,他輕松了,他沖上陽臺,伸開雙手,大喊了兩聲,然后把一桶煙屁股拋灑出去,一只只蝗蟲振翅飛了,飛得很遠很遠。
李可以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更多人,沖下樓,撞見身著黑色西裝的老李。在他的印象里,老李從未穿過西裝,總是一身運動服,顏色還都是灰色。老李沒有抬頭,面無表情地收拾東西,生活用品都可以不要,寓意招財進寶的擺件和掛畫一個都不能少,甚至連兩盆富貴竹都裝車了,而母親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墻壁上的時鐘。鐘壞了,指針停止了走動。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親換了花裙子,噴了香水,如同參加一場隆重的宴會,好好打扮了一番。收拾妥當之后,老李走過他跟前,嘴里蹦出“天狼星”三個字,頭也不回地走了,還順手帶上了家門。門關上的那一聲響讓他震耳欲聾,并一次次在他心中重復,他終于忍不住了,笑著流下了眼淚。
李可以閉上眼睛撞向“鐵柵欄”。風吹了過來,樹不停地晃動,一片秋葉剛好落到他的頭上,仿佛一整個秋天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拼命地掙扎,死死抓住僅有的縫隙,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跨過高高的鐵柵欄。然而鐵柵欄的那頭依舊空空如也,還是一樣無盡的石板路,他用力地將枯葉揉碎、捻碎,放在地上跺了幾腳,長吁一口氣。
李可以靠在派出所的長椅上,望著一堆卷宗,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生活卻如往常一樣,未有絲毫改變。
女警官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他反而不好意思地撇過臉去。女警官轉身拿了一罐可樂遞給他,他看了一眼沒接。女警官硬塞給了他,說道,拿著吧,夜還長著呢,喝口水清醒一下,再說我們都是熟人了,幾年沒見,又長個子了。
李可以打開可樂,一口氣全干了。
女警官又遞上一張紙巾,笑著說,不喝咖啡,之前就應該跟我說呀,別什么事都藏著掖著。
他抹了一把嘴說,我會被判刑嗎?
這個你不用擔心了,只是一起小糾紛,還沒上升到犯罪的程度,何況那是你親爹。
親爹?椅子的右邊依舊坐著那位船夫,一邊整理撕破的衣服,一遍哼笑地說,親爹怎么想到報警?他憑什么報警,他有什么臉報警。
李可以嘆了一口說,警是我報的。
船夫聽完,怔怔地望著李可以,一下子躁了起來,怒氣沖天地指著他罵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你讓我去揍老李的,時間、地點也都是你提供給我的,現(xiàn)在好,蹲大獄的也是我,我上輩子欠了你們父子什么了,這一生專門來坑我。
女警官對船夫噓了一聲。船夫回瞪了她一眼,不滿地坐了下來。
李可以雙手抱著腳,傷感地說,我恨老李,他當我的面,摟著別的女人,更恨他為別的女人爭房產(chǎn)。他要把我和母親從家里趕出去。我不走,那是我的家,誰也趕不走我,我也只剩那個家了。
船夫切齒痛恨地扇了自己兩個耳刮子,說道,那是我的女人。
女警官見狀,安慰地拍了拍李可以的肩膀。李可以繼續(xù)說,老李耍賴,給家里的大門換鎖,母親買個菜回來,發(fā)現(xiàn)門打不開,鎖反復換了十幾次了,搞得現(xiàn)在母親都不敢外出。然后他就開始斷電斷水,動不動把電線剪斷,把水管砸裂。最過分的一次,他把家里的電器家具全都搬空了。
女警官問,難道是因為這個你要狠狠地揍他一頓?
李可以說,看見老李被打得鼻青眼腫,跪地求饒,我不但下不去手,反而可憐他,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反正我當時心好痛。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女警官搖頭嘆氣,什么話都沒說。
李可以沉默了半天,小聲又謹慎地說,還有一件事,老李的玻璃、電器全被他砸壞了,他要賠償。說完指著船夫。
女警官詫異地啊了一聲。船夫更是驚訝得張大了嘴說,你個小兔崽子,到底是哪一邊的。你是主謀,還要我賠錢!
九街十八巷,李可以跑累了,步伐越邁越小。他抬起頭,前方就是老爺巷。這幾天他一直住在老爺巷的一家青年旅舍,常常懶散地臥在二樓的欄桿上,欣賞著古城的一磚一瓦和一草一木,幾只灰色的鴿子動不動來撩一下他。他給鴿子喂面包,鴿子不吃,別的東西也不吃,想必這里的鴿子和當?shù)厝艘粯舆^著樸素的生活吧。
老爺巷的月季搶到了最后一季花期,沿著墻根開得燦爛,夜色也難以忽視它的存在,花開到哪里,月光灑到哪里。李可以抬起頭,天狼星消失了,所有的星都消失了,朗朗高空孤懸著一輪彎月。李可以不停地跑呀跑,管不上雙腳酸疼,管不上頭疼欲裂,奮力地向前再向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兒。眼前不斷劃過的紅色月季,讓他的眸子呈現(xiàn)出火紅色,四周飄來了紅色道袍,亦舒亦卷。
從派出所出來后,他把自己鎖進了房間,足不出戶,也不說話。他想不通到底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虛幻。那時正值高三的關鍵時期,離高考也就兩三個月,他站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卻像得了狂犬病,躲在柜子里恐懼不安,對聲、光、風特別敏感。幾度求醫(yī)無果。母親聽人說他的癥狀可能是中了邪,連忙從道觀請來了大師,在家里做法三天。李可以爬出柜子,配合地跪在地上。道士拿著道符,嘴里念著咒文繞著他轉圈。飄揚的紅色道袍如同火焰在他的眼前來來回回游蕩,他覺得新奇好玩,手腳并用地追著紅色的火焰?;鹧媾艿酶炝恕>驮谒铧c就抓住火焰的時候,嘭的一聲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四周無人。他叫了一聲母親,回聲一直傳到了走廊,傳到了更遠。突然,他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老李。他毫不猶豫地接通了。老李說帶他去吃飯。他嗯的一聲答應了。明明很恨老李,他也不知道為何答應得如此爽快,如同是一種本能反應。
他走出醫(yī)院的大門,老李的車就停在門口。老李一眼就看到他了,下車招呼他,還幫他開了車門。他受寵若驚,尷尬地坐在位置上,反而老李是一臉歡喜。在車開動之前,老李猛然轉過身,緊緊地把他摟住,并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你是我兒子,有什么話跟老子說。
他完全愣住了,這是老李第一次擁抱他,一股溫暖的氣流迎面襲來,讓他不自在,似乎身處在夢里,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老李問他想出去旅游,還是想去上學,無論選什么,只要不待在家里,自己都陪。
他說,上學。
高中的最后兩個月,他每日按時起床、洗漱、吃飯,然后站在樓下的大樟樹旁,等待老李送他上學。老李每日如約而至。過去的事,未來的事,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說。老李也是一樣。他們之間沒什么交流,但是有一種微妙的情感紐帶聯(lián)系著彼此,此時只有父子,其他的陰霾一掃而光。
李可以在考場上很輕松,他知道老李一定會在外頭等待他。被人等待是一種踏實的感覺,他獲得了久違的安全感。他快速寫完了試卷的最后一道題,興奮沖出了考場。果然,大門口老李抱著一捧鮮花,身后打了一條祝兒子高考大捷的橫幅,格外顯眼,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他們倆相邀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接受電視臺的現(xiàn)場采訪。李可以把開心說了好幾遍。
高考后第二天,李可以依舊起床、洗漱、吃飯,在原地方等待著老李。他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老李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他不安地給老李打了個一個電話,對方拒絕了通話。他的心一下子被掏空,然而他并沒有以往那種激烈的反應,像是遇見一件平常事,他又重新回到家里,吃飯、睡覺,該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從那天起,他再沒見過老李了。老李如同幽靈般路過他的世界,又再次消失了,宛若一場有頭無尾的夢。
李可以跑得很遠,跑得精疲力竭,他彎腰喘氣,抬頭望去,中正門挺在在路的盡頭。他昨天打電話給母親說過資金的事,母親說她會想想辦法。他打完了電話,就覺得后悔,母親哪有錢,離婚的時候,母親只要他的監(jiān)護權,值錢的冷庫生意被老李一窩端去了,自己只會給母親平添困擾。而今天老李的電話打了過來。第一個電話他沒接,第二個他也沒接,一直到第十個電話,他忍不住接了。老李在電話里說有事商量。他說自己在黔城,沒空商量。老李說自己也在黔城。李可以大吃一驚,難道是母親叫老李過來的?不可能,母親才不會理會那個背叛她的人,更不會去求老李。老李到底想干什么。
李可以和老李約在舞水邊的酒吧見面。李可以去的時候,老李已經(jīng)到了,坐在吧臺側邊,盯著女酒保的背影自飲自酌。老李蒼老了許多,背也駝了,頭也白了,想想他也是年過半百的人。李可以扣上了衣服扣,拍了拍褲子上的褶皺,他穿的是牛仔褲,再怎么捋也是那個樣子,然后習慣性地摸了一把下巴,胡子拉碴的,他后悔出門沒有好好打理。
老李瞧見了李可以,招呼他坐在身旁。李可以受不了這種親昵,趕緊點一杯啤酒。老李不干,說小孩子喝什么酒,重新給他點了一杯果汁。李可以也不干,他說他已經(jīng)成年,想喝酒就喝酒,法律都允許他喝,憑什么不喝。兩人各不相讓,為這事吵了起來,還摔了酒杯。女酒保雙手叉腰,一言不發(fā)地瞪著兩人。
李可以覺得大庭廣眾之下丟了面子,氣咄咄的,直要走人。老李一把拉住他不讓他走。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老李先說話,他喝了一杯純度龍舌蘭,嘴里念著,你是我兒子,你考公務員吧。
李可以覺得莫名其妙,甩開了老李的手,沒好氣地說,你說我是你兒子,我就是你兒子嗎?你讓我考公務員,我就考公務員嗎,你當我是誰?
老李耐著性子說,生意不好做,我做了大半輩子生意我清楚,你考公務員準沒錯。
李可以較真地說,你誰呀,我不考!
老李憋著氣說,不管我是誰,反正不許你做生意。
一聽這話,李可以氣不打一處來,說道,之前不管我,現(xiàn)在管我干嘛!你是怕我做生意超過你,還是怕我過得比你好。
老李無可奈何地說,我不跟你說氣話,反正我是為了你好,你想一想你媽吧。
李可以一聽這話,拍著桌子嚷嚷著,你又把我母親怎么了?你為什么會來這兒。
老李從皮包里掏出一本房產(chǎn)證,凝重地說,你高考的時候,你媽拿這個來找我。說實話,你糟糕透了,我都不想認你這個兒子。李可以一把搶過了房產(chǎn)證,打開看一眼,戶主的一欄寫的居然是老李的名字。他甩下房產(chǎn)證,哼笑一聲,轉過頭,不想理睬老李。
老李又說,現(xiàn)在我想通了,生意是永遠做不完的,我都年過半百了,是該考慮傳宗接代的事了,關鍵是我只有你這個兒子。
李可以忽然拿出錢夾子,從中抽出兩張一百元鈔票,一張塞到老李的左手,一張塞到老李的右手,接著說,晚了,東西還給你,你永遠不會是我的老子。
這回換老李笑了,他說,血緣是無法改變的,你也怨不了我。
李可以連忙擺手說,我不怨你,怨我自己。
老李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早點告訴你也好,你母親跟我復婚了。之前我要臉面的,我不答應;因為你,我才考慮這件事。以后我過我的,你過你的,她過她的,只不過在一本戶口薄上而已。
你開玩笑吧。李可以目瞪口呆地望著老李,他想不到母親居然還固執(zhí)地愛著這個男人。如此一來,他們離婚的那一天,最痛心的竟是母親,他本以為母親從此解脫了,沒想到……
老李的這個算盤打得圓滿,他頗為滿意,喝了一口龍舌蘭,瞟了一眼李可以,小聲耳語道,你是我兒子,沒影的事就不用想了。
公務員?李可以苦笑地說,為了我好?我是天狼星,我也不知道我哪兒好。而你呢,徹頭徹尾的虛偽與自私!
老李反指著李可以大聲說道,別搞錯了,你才是真正的虛偽自私。
李可以一把奪過老李的龍舌蘭,一口飲盡,又從吧臺里拿了一瓶啤酒,沖了出去。老李跟在后頭追,沒追幾步就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李可以跑了一整晚,用盡最后的力氣越過了中正門。這時,一輛列車刺破黑夜,劃過古城,璀璨的燈光如同照在了自己的臉上,什么也看不清,耳邊回蕩著鐵軌發(fā)出的突突聲,并與心跳產(chǎn)生了共鳴,全部情感隨之注入到飛逝而過的車身之上。他靜靜地看著列車跨過舞水向南方駛去,仿佛帶走了自己的過去與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