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與幸福，死亡與活著
——我讀余華《活著》

（南京林業(yè)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210037）

《活著》是余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代表作品之一，他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深深地被打動，從而決定寫下這一作品?！痘钪分v述的是主人公福貴苦難的一生。本是生于地主家庭的他，是一個紈绔子弟，時常去往城里，走街串巷，吃喝嫖賭，一去就是十?dāng)?shù)天不回家。然而漸漸地，他迷上賭博，不知賭坊中的黑暗坑害，半年便把祖輩留下的家產(chǎn)全輸光了。自此他從云端跌至塵土，曾經(jīng)的家宅與田地成為他人之物，老父親被氣死了，他自己也淪為雇農(nóng)，一家人因?yàn)樗倪^錯，長工失去了家，母親、妻子與女兒跟著他受苦受難。“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這一代，鵝變成了雞，現(xiàn)在連雞也沒了?！倍竽赣H生病，病情愈重，福貴去往城里請郎中，卻被抓壯丁抓走，逃走無望，只能跟著國民黨的炮隊(duì)北去，親眼見證了世間戰(zhàn)爭的殘酷，他掙扎著活了下來，回到了家，母親卻已經(jīng)去世，甚至死前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女兒鳳霞也因?yàn)橐粓龃蟛∽兂闪嗣@啞人。到這里作者的筆觸似乎越來越冷靜得令人感到些許可怕了，死亡與苦難仿佛與福貴如影隨形。在賭博中坑害福貴的龍二最終在土改時被判定為惡霸地主槍斃；家珍開始患上誰也治不了的軟骨??；而后兒子有慶為縣長夫人輸血被活活抽血抽死；文革來臨，縣長春生受不住批斗自殺而死；女兒鳳霞好不容易覓得良人，卻在生產(chǎn)時因大出血去了；女婿二喜在工地搬運(yùn)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了，死前只喊了一聲“苦根”；就連孫子苦根也因?yàn)樘F，生病吃豆子撐死了。最后只留福貴孑然一身，牽著一頭老牛與之相依為命，彷如一次次被命運(yùn)戲弄著，喘不過氣來，壓抑著夕陽下的身影，緩緩走去。

《活著》之中的死亡，過于真實(shí)，也過于細(xì)微，細(xì)微到令人窒息而心碎，命運(yùn)一次又一次地將溫情撕碎，作者將死亡娓娓道來，撞擊人的心靈，讓讀者倍感壓抑?？勺髡叩墓P觸卻也干干凈凈，他沒有糾纏于接踵而來的死亡，平淡地以第一人稱敘述著，讀者就是傾聽者，讀著最溫淡的文字，感受著最真切的苦難人生。我們聽不到作者對福貴的人生作出任何評價，他只是絲毫不掩飾地把福貴的一生講述出來，卻正能讓我們完整地切身感受，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之悲哀。若一定要用什么詞來形容作者是怎樣在對我們講述這個故事，便是“滲透”，一字一句地滲透入我們的思想，無形之中完成了一次對生命哲學(xué)的叩問。作者在韓文版自序中講到，活著的力量，來源于忍受，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忍受現(xiàn)實(shí)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福貴在苦難之中掙扎、忍受，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生死，在生命的長河上行走，無聲中愈發(fā)堅(jiān)強(qiáng)，永遠(yuǎn)沒有被疼痛擊倒，永遠(yuǎn)為了活著而勃發(fā)力量。

讀完《活著》，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名為《世界以痛吻我》的歌。歌中這樣唱道：“而你可否配得上你所受的苦難，身陷牢籠唇吻花瓣。泥漿中掙扎痛喊，也擁緊不屈的冥頑。你的靈魂本就應(yīng)如晦暗中斑斕，渺小卻照徹河山。縱身躍入深海臂彎，以枯瘦指端，與波濤癡纏?！闭缣└?duì)査f：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這和《活著》之中想要表達(dá)的也許是一個道理?！痘钪啡牟贿^十二萬余字，我們卻總能不經(jīng)意在某個角落看到作者一遍一遍地強(qiáng)調(diào)：無論如何，我們要“活著”。福貴在被抓壯丁進(jìn)入炮隊(duì)后，與老全、春生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全在坑道之中對心生絕望的福貴和春生這樣說道：“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子彈從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著我。春生，只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倍笄宄坷先珡目拥乐信莱觯诒姸嗍w中又找到了四個熟面孔。這一次他終于被子彈擊中了，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是否是因?yàn)樵僖淮慰吹搅松?，所以老全也心生絕望了呢？

生命如此美麗，如此珍貴，只有活著，才是真實(shí)；即使孤獨(dú)，仍要遠(yuǎn)行。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命運(yùn)或許過多無意捉弄，然而我們皆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沒有仁與不仁，我們所過的僅僅是自己的生活罷了。福貴最后孑然一身，殘忍而靜默，卻也真正突出了活著的意義。余華說：“《活著》講述了一個人和他命運(yùn)之間的友情，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他們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活著》講述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就像千鈞一發(fā)，讓一根頭發(fā)去承受三萬斤的重量，它沒有斷；《活著》講述了眼淚的豐富和寬廣；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p>

乍看《活著》，其中似乎盡是死亡的殘酷。身邊之人接二連三的離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人們或許都認(rèn)為，福貴的一生充滿著不幸，他本人也許也認(rèn)為自己是不幸的。但是我們回過神來細(xì)看卻會發(fā)現(xiàn)，尤其在遲暮后獨(dú)身一人時，福貴是常常笑著的。這也許就是作者以第一人稱來講述福貴的故事的妙處了。余華在麥田新版自序中寫道：“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福貴的一生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其他什么都沒有；可是當(dāng)福貴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來講述自己的一生時，他苦難的經(jīng)歷里立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還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孫，還有那頭也叫福貴的老牛，還有曾經(jīng)一起生活過的朋友們，還有生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實(shí)際上，正如自序所說，我們從福貴本人的角度，分明是充滿苦難的一生，卻總能在文中細(xì)微之處看見渺小又能輕易使人感動的幸福。

最開始，這位收集民間歌謠的傾聽者在開始聽福貴講述時，福貴就始終是笑著的。“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里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泵吭谥v述停頓時，總有一段描寫福貴的文字。在這些文字中，逐句找去，福貴似乎總是愜意的。我們尋不到任何他對于生活的不滿，一人一牛一畝地，就是他現(xiàn)在的生活。

全文給筆者印象最深的溫暖，就是福貴的妻子——家珍。福貴自己也說：“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么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奔艺涫俏ㄒ灰粋€自始至終始終支持著福貴的人。無論是在尚是紈绔子弟的福貴又去了城里數(shù)日不歸，她一人懷著身子走十幾里路去找他卻被他拳打腳踢，卻依舊只是默默再走回去也好；還是福貴家道中落，她在被父親帶回去過后又自己背著兒子回到一貧如洗的家里也好；或是福貴被抓壯丁不知所蹤，也依舊沒有離開這個家也好；抑或是患上軟骨病也還是盡力為家里做事也好。這個女子的一生，寫滿了奉獻(xiàn)與愛。她愛她的夫君，愛她的子女，傾盡一生為他們好。她自己太苦了，可她一直懷揣著希望。軟骨病重時，家珍分明已經(jīng)在交代后事，第二日早上起來時還是對福貴說：“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敝筢t(yī)生都下了準(zhǔn)備后事的死判斷，可也許是鳳霞的執(zhí)念起了作用，家珍奇跡般地又活了下去。在家珍這里，我看到的是活著的，愛的偉大。她就像是凈土一般的存在，假如我是書中人，大約只是靜靜看著她，就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凈凈，死后一點(diǎn)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閑話?！谖覍γ娴倪@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wù)撝嗄昵八廊サ钠拮?，使我?nèi)心涌上一股難言的溫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風(fēng)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yuǎn)處波動?！?/p>

另一個總是支持、相信著福貴的人是母親。家珍在家道中落后被丈人領(lǐng)走，母親心中難過，卻依舊寬慰福貴：“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別人的，誰也搶不走。”她死前也一直堅(jiān)信著，“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睆哪赣H和家珍身上，我似乎短時間內(nèi)看不到貫穿全文的生與死的悲哀了，體現(xiàn)更多的使小小的信任、溫暖與愛意。

小小的幸福還有很多。如災(zāi)荒之年家珍去找父親拿到了省下的珍貴的一小袋米，熬成了粥，福貴覺得“這輩子我再沒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的時候，一家人僅僅是這樣便很滿足。又如鳳霞雖是因病聾啞，可她找到了愛她的二喜。那一段時日是多么的美好啊，讓人在日后回想起來，也不由微笑。

想來暮年的福貴也是如此吧，在一人時，與人講述時，回想起自己曾有過的點(diǎn)滴幸福，這便也是活著的美好：我們擁有過幸福，我們現(xiàn)在還在世上行走，已然足夠。我想福貴一生的苦難已經(jīng)讓他明白，什么叫責(zé)任，什么叫擔(dān)當(dāng)，他堅(jiān)強(qiáng)地承受命運(yùn)，并與我一樣覺得，我們?nèi)缃翊嬖?，為人所知曉，就是很好的事情。看文章時，這段話引起了我的一絲感觸：“我請他繼續(xù)講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著我，仿佛我正在為他做些什么，他因?yàn)樽约旱纳硎朗艿絼e人重視，顯示出了喜悅之情。”活著是重要的，我有在這世上的痕跡，我被人記得，就是我的幸福?！皬牟辉谝庀s恐懼被埋沒”，說的大抵就是這樣的心情了。

我們認(rèn)為福貴是不幸的，可真正是否不幸只有福貴本人能夠評判，和蕓蕓眾生一樣。正如日文版自序中提到的賀拉斯說的，“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禮前，無人有權(quán)說他幸福?！?/p>

《活著》還原了中國社會底層的普通小家庭，在改革開放后到文革過去后的那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所經(jīng)歷的小事。小說描寫的，是悲劇與幸福，死亡與活著的沖突。在對立與矛盾中掙扎生存，是那時社會中每一個人的縮影。閱讀此文，會引起所有讀者對于人生的思考，對于生命哲學(xué)的追問，對于生命熱愛、敬畏的共鳴。活著，是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guān)。生命的力量，從來是不可估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