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瀟[西安工業(yè)大學,西安 710021]
人對于人的所有活動,稱之為教化。鄉(xiāng)村自治中雖然沒有法定意義上的民主,但存在著社會民主。“為何出現的原因,應該是說在這里還有一種權力,它既不是橫暴的,也不是妥協的。既不發(fā)生于社會沖突,又不是發(fā)生于社會合作,它是發(fā)生于社會繼替的過程,是教化性的權力,或者說是爸爸式的,英文里是 Paternalism。”《白鹿原》通過講述白鹿原上白、鹿兩大家族祖孫三代的恩怨糾葛,描述了從清朝末年之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變化。這一時代正值中國鄉(xiāng)村宗法制度分崩離析,小說也書寫了白鹿村從興旺到衰敗的歷史路程,因此分析其中教化權力書寫就顯得頗有意義。
“宗族是家族的伸展,同一祖宗繁衍而來的子孫稱為宗族。”“族”,指父系單系為主之后所形成的親屬集團,即以一成年男性為中心按照父子相承的繼嗣原則上溯下延,形成主線和若干旁線,眾多族人便形成了宗族,宗族之中又推選族長。族長對于宗族的一切活動,就是教化權力的體現。
教化權力首先表現在修繕祠堂、創(chuàng)辦學堂。白鹿村由原來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說)改名,先前的兄弟們商定要讓自己的族人占盡白鹿的全部吉祥,決定族長由長子白姓的子孫傳襲。白秉德死后,白嘉軒毫無疑問成為族長繼承者。村里百余戶人家,孩子們到適學年齡都要到較遠的神禾村上學。白嘉軒因為對兩個兒子的喜愛,萌生出創(chuàng)辦學堂的想法,這也并不是為了私欲,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白嘉軒如果出面把破敗不堪的祠堂徹徹底底地重新修整,然后在這里創(chuàng)辦白鹿村自有的學堂,那么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的名字一樣不朽。于是白嘉軒和鹿子霖火熱地做起工作,整個漫長的春天白鹿村洋溢著一種和諧歡樂的氣氛,白嘉軒組織后勤,并且提出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鹿兩姓,按自家意愿捐贈。鹿子霖負責工程建設,每天以村戶人數派工。祠堂修繕之后,學堂也開學了。白嘉軒被眾人推薦為學董,鹿子霖則被推為學監(jiān),由朱先生推薦的徐秀才在學堂里執(zhí)教。白嘉軒的兩個兒子也有了學名,分別是孝文、孝武。鹿子霖的兩個兒子兆鵬和兆海也回到本村學堂。村子里的適學孩子都有了學上。身為族長,宗法制社會的最高行政者,白嘉軒覺得自己有義務也有責任去完成這件事。
其次學習鄉(xiāng)約,規(guī)訓群眾。《鄉(xiāng)約》就像是宗族內的法律,代表著最公正的準則。當清朝最后的皇帝沒有了,白嘉軒也為這件大事發(fā)愁。朱先生卻不慌不忙地拿出了那份早已經起草好的《鄉(xiāng)約》。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看似普通的規(guī)訓條約,卻給了現在亂作一團的白鹿原上一份人人遵守的公約。白嘉軒又請鹿子霖來祠堂商議,兩人不謀而合,要在原上踐行《鄉(xiāng)約》,教民以禮,以證世風?!鞍茁箖尚辗彩鞘鶜q以上的男子齊聚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字一句講解《鄉(xiāng)約》。”在學堂學習過后,還有將自己所學的條約講解給妻女,白嘉軒規(guī)定,每個男人無事不得請假,誓要讓原上的人“學為用”。若是有人違反,三回以上者,按照情節(jié)輕重處罰。利用這樣的《鄉(xiāng)約》來教化群眾,白鹿村的人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偷雞摸狗的事也漸漸杜絕,麻將賭博也全踢了攤子。比如白滿倉的妻子在街門袒胸露乳地喂奶,白嘉軒當晚就在祠堂里把這件事當作違反禮儀的事來評講,白滿倉羞辱地紅著臉,回去就打了女人一巴掌。從此,村子里想要喂奶的女人都自覺待在家里。在“交農”事件前后一年多的時間里,《鄉(xiāng)約》的規(guī)訓松弛了,白鹿村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了賭場和鴉片。但是白嘉軒作為族長,手拿著《鄉(xiāng)約》這把戒尺,他有義務并且有權力規(guī)整村里的秩序,為了給大伙立規(guī)矩,也為了懲罰違背《鄉(xiāng)約》的人,白嘉軒在祠堂里用熱水燙賭鬼的手,讓煙鬼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還用屎治煙鬼們的嘴。受到懲罰的人果然改過自新,在祠堂里,當著列祖列宗的面,發(fā)誓以后再不耍賭和抽大煙,白鹿村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再次年饉求水,組織祭祀。一場異常的年饉降臨到白鹿原上,村民們紛嚷不斷,白嘉軒的心里也變得焦急。身為族長的他,讓兒子孝武在村子里告示:“伐神取水,每戶一升?!卑准诬幑蛟诎茁勾逦黝^的關帝廟里,帶領著白鹿村里凡是十二歲以上的全部男人。祭祀在神臺上熱烈地展開,鑼鼓家伙敲得震天響,跪拜的人們一起舞動起來,反復吼叫“關老爺,菩薩心;黑烏梢,現真身,清風細雨救黎民……”白嘉軒又打頭陣,領著求水的隊伍向南進發(fā),直到走到黑龍?zhí)?。一步一拜一個長揖一個響頭,一直磕進鐵廟,從腰上截下細脖兒瓷罐放到黑龍?zhí)独锶∷?,隨后眾人把放鐵廟里貢品一齊拋進潭中。白嘉軒身為族長,必須要肩負重任,維持村民的生計。為求得水來供養(yǎng)生活,儀式進行了一天一夜,當他回到關帝廟的時候,剛做完拜揖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水是求了回來,細脖兒瓶靜靜地立在關老爺腳下,直至完全干涸。
最后權力繼承,教化也同樣繼承。白鹿村的族長從祖上流傳下來的習慣是由白家的長子來擔任,從白秉德到白嘉軒,又從白嘉軒到白孝文。白嘉軒接手族長之位,彰顯著仁義的精神。對于下一任族長的人選,白嘉軒經過長期觀察和無數次對比認定,兩個兒子無論是才干還是風度,與村子里的其他孩子明顯與眾不同。孝文年長,外表持重,比孝武更加機敏,做事練達,他認為孝文更加合適族長這個位置。當孝文成人娶妻之后,白嘉軒有意讓孝文出面,原上大張旗鼓地鬧革命時,他讓孝文去經辦孝武的婚事,白嘉軒只是在重要環(huán)節(jié)上點明;修復鄉(xiāng)約碑文,復原祠堂等,整個祭祀活動是由白孝文操持的,這也是白孝文頭一回當著全族老少的面前主持最隆重神圣的祭奠儀式。就連懲罰狗蛋和田小娥“偷情”時的儀式也變成由白孝文主持,他針對性地朗讀里鄉(xiāng)約條例和宗族法規(guī),派人用干棗枝條來行刑……這些事已經確認白孝文是白鹿兩族繼任族長的事實,也建立起了他的威望。然而,當白孝文與田小娥勾搭到一起的時候,白嘉軒第一個反應就是派人尋回孝武。并且孝文違反了族約,羞了白家的臉面,懲罰他是必須的。懲罰人換成了孝武,孝武的出現,代替了白孝文的位置,也及時填補了白嘉軒內心的惶恐不安。
白鹿原上,白嘉軒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祠堂內,他是眾人尊敬的執(zhí)法者,是倫理道德的監(jiān)管者。白嘉軒以他挺拔筆直的腰桿神情嚴肅地走過村里,帶著巨大的精神震懾力,村中的男女老少投來 敬畏的目光,是“白鹿村難以撼動的宗族之長”。他以族長的身份,維護宗族秩序,教化群眾,讓白鹿原變成了祥和歡樂的聚居地,即使隨著時間推移以及社會結構的交替更迭,宗族和族長不再是維護地方的力量,但是所留下的教化影響是深刻的。
教化性的權力同時也表現在親子關系之中?!昂⒆优鲋牟皇且粋€為他方便而設下的世界,而是一個為成人們方便所布置下的原地。他闖進來,并沒有帶著創(chuàng)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又沒有服從舊秩序的心愿。”也就是說孩子的出現,對于父母來說,他們更愿意選擇掌控。因為他們需要孩子來服從這個家庭的自身規(guī)律,需要從小教化孩子們家庭文化。
首先,無論是在鹿家還是白家,都沿襲讀書為重的思想,并且要求孩子們上學。鹿家的祖上,鹿馬勺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他在西安城闖蕩,忍辱負重,靠做飯發(fā)家致富,但他仍然感到一種深深的自卑,因此總結出兩大人生經驗,一是要讓孩子讀書成為人上人,二是要學會臥薪嘗膽忍辱負重。因此祖上有言,想要改變命運就是參加科舉,走上仕途,才能成為人上人。希望鹿家能出來做官的人,好讓在祖宗的碑前放銃子,鹿子霖對于這兩個兒子的栽培是盡心盡力。他早早地就明白讀書能改變命運。在白鹿村還沒有學堂的時候,盡管鹿賀氏心疼兩個娃的臉,凍得通紅,鹿子霖就讓兩個孩子摸黑去七八里外的神禾原上學。白嘉軒做遵從的是“耕讀傳家”,在院落翻修的最后,整個門樓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東西,就是刻著“耕讀傳家”四字的玉石匾額。所以在對待孩子的教育上,他謹遵父親的教誨。原上沒有學堂,白嘉軒便組織鹿子霖一起,和原上的人一起建造學堂。讓村里的孩子有學可上,私心里也是為了方便自己的兩個孩子。等這些孩子們大了一些,就去朱先生的白鹿書院里繼續(xù)學習。
其次,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觀念要求孩子勤勞務農,以白家最為明顯。白嘉軒似乎對于外界的變化置之度外,即使他知道原上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改變,但是他更愿意在這亂世之中當一個安靜的人,并且希望自己的孩子也繼承白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滋水縣里的第一所新式學校里——初級示范中學,白嘉軒讓兩個兒子接受了教育,看著兩個兒子回來,白嘉軒終于覺得可以告慰祖先于九泉之下。當晚他便領著兩個孩子重溫刻在兩根明柱上的對聯,“耕讀傳家久,經書濟世長”。并且安排兩個兒子跟著鹿三去地里務莊稼,告誡說以后不允許孝文和孝武討論誰家又去哪里干什么了,教育兩個孩子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白家也有白家的活法,只要自己把事情做好,就不要去理會外人們怎么說怎么做??梢姲准诬幵趦刃睦镞€是維護傳統(tǒng),莊稼人就應該專心務農,才能獲得財富和意義?!鞍准诬帉φ斡蟹N天然的疏遠?!碑攪顸h政府的“總鄉(xiāng)約”田福賢邀請他出任官職時,他選擇淡然拒絕。在動蕩的時代風云中,原上和城里紛紛鬧起來革命,他選擇安分自守,不聞不問,只想依照一種“傳統(tǒng)”的方式來踏踏實實地生活,真真切切地“做人”。因此在白孝文慌張跑來問他“農協”是什么,白嘉軒則訓斥他,“這跟咱屁不相干嘛!你該操心自己要辦的事”。當黑娃把老和尚的頭鍘了的時候,白孝文又抑制不住的慌亂,白嘉軒也只是說:“要亂的人巴不得大亂,不亂的人還是不亂。”
最后做父親的致力于良好家風的形成。鹿子霖和白嘉軒都是嚴厲的父親,當孩子們一旦做出有損家族顏面的事情來,父親們必定會想盡各種辦法來扭轉局面。比如面對白孝文和田小娥的茍且,白嘉軒做出了嚴厲的懲罰,還堅持分家,讓白孝文自謀出路,不允許接濟。這里還要提到是冷先生的大女兒,因為家庭的名譽和妻子的責任,讓鹿冷氏最終落得落魄而死的下場。她遵守媒妁之言,懷著對丈夫的期盼,嫁給了白鹿原上“有出息”的青年男子鹿兆鵬,鹿兆鵬最初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傳統(tǒng)姻親,但鹿子霖想盡辦法騙取了兆鵬的信任,兆鵬既沒有堅持的毅力,也沒有反抗的勇氣,不情不愿地與冷家的大女兒結婚,導致這場婚姻給雙方都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墒菑男〗邮軅鹘y(tǒng)教育的鹿冷氏,認為妻子既然嫁給了丈夫,就要做有媳婦的樣子,伺候丈夫、孝敬公婆。這樣以家庭為重的觀念,造成了鹿冷氏的悲劇命運。鹿兆鵬離家不肯歸來,她幾次向自己的父母訴說,也只是換來讓她安心等候的安撫,這樣放一個年紀輕輕的媳婦守活寡,鹿冷氏心中不免有躁動的情思,竟耐不住而去誘惑自己的公公,事情敗露后羞愧難當,一下子發(fā)了瘋,終日胡言亂語。即便如此,父親冷先生只覺得丟人,他愛自己的女兒,卻更愛自己的面子,竟然狠下心來對自己的女兒下了毒手。面對大女兒所受的委屈,冷先生既不愿意接回女兒,也不同意離婚。
由此可看出,以白家、鹿家、冷家的父親最具代表性,所堅信的都是家庭為重,維護整個家庭秩序,也這樣來教育自己的子女。家庭教育,影響著子女的成長。無論是在白家,或者是鹿家,抑或是冷先生、朱先生之類,他們在家庭中都是嚴肅的一方,妻子是慈祥的一方,為了維護家庭的榮譽和安全,身為父親就不得不注意家教,以嚴明的家風約束孩子,來形成良好的品德習慣,這就是一種教化。
教化伴隨著個人的發(fā)展,在個人在教化的范圍之內形成某些規(guī)律或約定,個人對這些規(guī)律或約定沒有自由解脫的權力,他所要學習的那一套規(guī)律或者契約是原先于他存在,被教化的人,沒有選擇的機會,他唯一的選擇便是遵守。
陳忠實對于傳統(tǒng)教化權力的態(tài)度具有復雜性。其中《白鹿原》中的“仁義道德”“孝賢守信”“團結友愛”等觀念讓基層政治和家庭關系變得緊密穩(wěn)固。小說描寫了白鹿原在族長白嘉軒的積極治理下,曾經充滿著怎樣祥和的歡樂氛圍。作者一方面贊揚鄉(xiāng)村宗族和家庭教化中的優(yōu)良觀念,講忠講孝,要求孝敬父母,尊敬長上,和睦親鄰……同時輔助國家,有效治理百姓,從經濟、政治上維護社會穩(wěn)定;一方面也描繪了傳統(tǒng)社會中重視“以夫為尊”“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等歧視觀念,描繪了女人在舊社會里的生存艱難。例如田小娥與黑娃真心相愛,卻因為她是一個被休了的女人,遭到白鹿原全村人的侮辱謾罵,甚至族長白嘉軒都不分黑白地懲罰她“偷情”,最終田小娥被鹿三殺死,對她的魔幻描寫引起讀者無限遐想。教化的出現意味著在看似符合道德“以和為貴”的處事原則下,壓抑人的本性。白嘉軒是族長也是父親,是教化權力的主體,因此他擁有巨大的權力,只要是白嘉軒出現的地方,村民們都以尊重的態(tài)度,并且唯命是從,這也就是為什么黑娃的反抗就顯得獨樹一幟。
陳忠實對傳統(tǒng)教化權力的復雜態(tài)度,就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白鹿原中遵從的明德好義、仁厚寬容、以德報怨……維護著農村文明秩序,作家著力描寫宗族家庭、倫理道德,維系民眾向善的力量,約束人性的善惡。白嘉軒兼有族長和父親的身份,心懷坦蕩全力為公,嚴守家風勤懇務實,那么當他懲罰田小娥的時候,當他只把白孝文的兩個孩子領到屋里,不管不顧孝文妻子的時候,是否在一定意義上失去了人性呢?這些在傳統(tǒng)文化中迂腐固執(zhí)、難與時俱進、人性缺失等落后的一面,值得去探討其存在的價值。
綜上,本文分別從宗族和家庭兩個方面淺析《白鹿原》教化權力的書寫,分析教化一方面對人的生存發(fā)展有著積極的影響,一方面帶著“教”的名義,不斷壓抑著人性本身。而教化權力又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部分,作家試圖用自己獨到的眼光描繪出這個背負重任的隱忍民族,極力讓讀者對傳統(tǒng)文化、教化權力有新的認識,在文化廢墟上構建新的文化觀念,就具有了特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