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鴻
1
走廊那邊又傳來清潔工秦大媽間歇性咳嗽和拖沓的腳步,汪明輝知道又快三點(diǎn)了。每周星期天下午,秦大媽都會準(zhǔn)時在走廊上拖地,咳嗽和腳步聲蓋住了沙發(fā)上兒子汪來來輕微的鼾聲。汪明輝看著桌上一大堆資料,如壓在自己背上的一堆亂石。從廢墟中爬出已經(jīng)十年,汪明輝感覺到那些零亂的石塊還壓在自己背上、肩上、脖子上。兒子在沙發(fā)上翻了個身,汪明輝從資料堆中抬起頭,窗外的霧霾已經(jīng)散盡,苦楝樹葉反射著落落的陽光。這個冬天,太陽總是在半下午才露露臉,如督查組一般,只是為了監(jiān)督一下他是否在認(rèn)真加班,就匆忙打道回府了。腳步聲和咳嗽聲越來越近,汪明輝起身接了一杯開水,將兒子身上的薄被子掖了掖,回到座上點(diǎn)燃一支煙。如果下午能將這些資料填完多半,晚上再來加個班,檢查組真的來時,也就差不多了。
領(lǐng)導(dǎo),你又在加班?。∏卮髬寣⑼喜纪系剿霓k公室門口,見門半開著,抬起頭主動和他打招呼。汪明輝回答,是啊,弄資料呢。秦大媽看了看沙發(fā)上的汪來來,說,孩子睡覺時要把外面衣服脫掉,不然會感冒的。汪明輝說就是呢,下次給他脫了。秦大媽又說,要不要我把你辦公室也拖一下。不用了,不用了,汪明輝忙著說。秦大媽身材瘦小,背駝得厲害,低著頭拖地時如戴著一頂白帽子,每咳兩聲,那白帽子就晃動兩下。抬起頭時,臉上的皺紋散發(fā)著幽暗的藍(lán)光,如復(fù)活的木乃伊向他笑著。
汪明輝用力摁熄煙頭如摁著一個從水里掙扎出頭的鬼魅,喝下大半杯白水,在兒子的鼾聲中,繼續(xù)填寫貧困戶脫貧成效表。
手機(jī)響起,妻子劉霞的聲音感覺很近,你送兒子去學(xué)校了沒有?汪明輝說,馬上就去送。劉霞問,你是不是又讓兒子陪你在辦公室加班?汪明輝沒回答。劉霞又問,中午是不是又給兒子吃的方便面?汪明輝還是沒說話。劉霞好像也沒要他回答,繼續(xù)說,這樣下去,兒子的身體會受影響,你知道嗎?劉霞聲音平靜,卻如坐在主席臺上的領(lǐng)導(dǎo)充滿威嚴(yán)。汪明輝只好說,是他自己鬧著要吃的。電話里劉霞依然平靜地說,兒子任性,但你不能由著他。汪明輝聽著電話里好像有風(fēng)聲在響,轉(zhuǎn)過頭,窗外果然起風(fēng)了,掛在枝頭的苦楝樹葉紛紛向窗戶玻璃撲來。
自從兒子在學(xué)校寄宿后,汪明輝感覺終于松了一口氣。但兒子還是經(jīng)常在他加班時強(qiáng)力擠進(jìn)腦子。晚上睡覺被子蹬掉了怎么辦?半夜要上廁所怎么辦?衣服穿反了怎么辦?洗碗把衣服弄濕了怎么辦?兒子才六歲多一點(diǎn),因為沒人照顧,剛上一年級就住了校。汪明輝覺得自己很殘忍,總是在晚上睡覺前下決心第二天去接兒子回家來住,可早上起來又猶豫了。想到各種會上局長嚴(yán)肅的表情,汪明輝背上的冷汗怎么也止不住,如被抽筋的老狗。這每天誰去接,誰去送,萬一自己下鄉(xiāng)晚上不回來怎么辦?所以幾個月過去了,除了每周五接星期天送,中途從來沒接回來過。雖然兒子每周日下午都賴在家里不想去,但最終還是去了。
早上汪明輝煮好稀飯煎好雞蛋,兒子縮在被窩里就是不起床。嘴里說,今天又不上課,我要再睡一會兒。汪明輝只好走過去彎下腰將手伸進(jìn)被窩,爸爸今天要去加班,你起來吃了飯好跟爸爸一起去辦公室玩。汪來來說,我不去辦公室,說好今天去游樂場的。汪明輝只好說,咱們上午先去辦公室,等爸爸忙完了,下午再去游樂場。汪明輝雖然知道兒子心里不高興,但還是帶著他去了辦公室。無論如何,今天也要把資料弄完,省上的督查組馬上就要來了,那些資料若沒弄好,肯定會出問題。到時他這個股長被追責(zé)是小事,整個單位年終獎金被扣事情就大了。
風(fēng)還在窗外徘徊。汪明輝對著電話說,我現(xiàn)在天天加班、天天下鄉(xiāng),還是你回來照顧他吧。劉霞聲音開始發(fā)顫,我回來照顧兒子,拿什么錢給他上培訓(xùn)班!今后拿什么錢供他上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汪明輝聲音減弱,沒錢咱們就節(jié)省點(diǎn)。劉霞聲音高起來,汪明輝你說得輕巧,既然這樣,那當(dāng)初再生這個兒子干什么!汪明輝腦子里出現(xiàn)了瞬間空白,閉上眼睛,大兒子在廢墟里目光如豆,雨水中劉霞跪在廢墟上哭聲凄厲。胸口被無形的手?jǐn)D壓著,太陽穴猛烈地跳動。電話終于掛了。廢墟上一扇被風(fēng)吹得左右搖擺的門終于關(guān)上。汪明輝努力將閉在胸口的氣呼出來,半晌才慢慢睜開眼睛。
陽光已經(jīng)被窗外樹梢擋住,桌上的資料還剩一小半。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要下鄉(xiāng),今天如果填不完,哪里還有時間!汪明輝看看手機(jī),馬上就三點(diǎn)半??雌饋碇挥型砩显賮斫又?。汪明輝匆忙叫醒兒子,拉著兒子下樓。出大門時,秦大媽正在給門口的垃圾桶換袋子,抬起頭說,領(lǐng)導(dǎo)慢走!然后用一串連續(xù)的咳嗽聲為他送行。
從單位到學(xué)校并不遠(yuǎn),開車幾分鐘就到了。臨上車時,兒子卻堅持要走路。一幫工人在修剪街邊的法國梧桐樹枝,街面上鋪滿土黃的樹葉。一場冬雨過后,街道兩邊的樹便全部只剩光禿禿的枝如老年人千枯的頭發(fā)。那些枝因為落葉而丑陋,被站在升降機(jī)上的工人剪下來扔進(jìn)垃圾箱里。汪明輝與兒子走在帶著泥水的樹葉上,兩人都不說話。汪明輝幾次要牽兒子的手,汪來來都有意躲開??磥韮鹤舆€在為沒去成游樂場生氣。走了快一半,汪明輝說,把書包拿來我背吧。兒子說,不用,我自己背得動。走過一家面包店,汪明輝又問,你吃不吃蛋糕?兒子只搖頭,不說話。太陽已不見蹤影,只是這街上似乎還留有陽光的余溫。賣炒河粉、烤紅薯、烤玉米、酸辣粉的,一片熱火朝天??斓綄W(xué)校時,兒子停在了一家奶茶店的門前,不說話,也不走。汪明輝走過去給兒子買了一杯珍珠奶茶,問,還要什么?兒子又要了一根烤腸。奶茶才喝下幾口?兒子的心情似乎就變好了,主動開口說第一句話: “下周一定要帶我去游樂場玩?!?/p>
汪明輝說: “下周一定去。”
汪來來眼睛望著大街: “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汪明輝說: “過一段時間就回來了?!?/p>
汪來來又說: “下周五開家長會,下午兩點(diǎn),你可別忘了!”
汪明輝說: “不會忘的,爸爸記住了?!?/p>
看兒子不再說話,汪明輝又問,你晚上有沒有半夜上廁所?每天吃飯吃飽沒?汪來來只管低頭喝奶茶。汪明輝又問,早上是你自己穿衣服嗎,有沒有生活老師幫你?汪來來喝光奶茶才抬起頭,有些不屑地說,那么多同學(xué),一個生活老師,幫得過來嗎。汪明輝聽兒子的口氣,心放下一半。
到了校門口,汪來來突然說,爸爸,我不想在學(xué)校住。汪明輝的心猛地提起來,蹲下給兒子理了理衣領(lǐng),動了動嘴卻沒發(fā)出聲音。兒子又說,我想回家吃飯睡覺。
汪明輝正在想怎么給兒子做思想工作,褲包里電話響起,汪明輝看是一個本地的座機(jī)電話號碼,肯定是賣房子或者賣保險的,直接掛了。對兒子說,大家都住在學(xué)校,你一個人回家住怎么行。電話又響了,還是剛才那個號碼。汪明輝又掛了,繼續(xù)對兒子說,你馬上就七歲了,不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是小學(xué)生了,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
電話再次響起。汪明輝忍無可忍,接通電話就準(zhǔn)備罵人。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卻不像是賣房賣保險的: “你是汪明輝汪股長嗎?”
汪明輝問:“你是誰?有什么事?”
電話男聲: “我是青石鎮(zhèn)林區(qū)派出所警官小鄧,有個叫劉大林的,是不是你幫扶的貧困戶?”
汪明輝:“是,怎么了?”
小鄧說:“劉大林因為濫伐林木,被我們所治安拘留了。他說他妻子生病在家里無人照顧,想保釋回家。我們需要有個人為他擔(dān)保才能放他,他說想找你擔(dān)保。你到我們派出所來—趟吧?!?/p>
2
劉大林家是汪明輝兩年前開始幫扶的貧困戶,一家三人,妻子長期有病,嚴(yán)重時下不了床,輕時也不能干重活。兒子在鎮(zhèn)上上小學(xué),年人均收入不到三千元,是典型的缺勞力、缺技術(shù)、因病致貧的家庭。劉大林平時除了地里的莊稼,有時也在村上打點(diǎn)小工。抬電線竿、拌水泥漿、給合作社的李子樹噴藥施肥,什么都千。年齡才三十多一點(diǎn),頭發(fā)已經(jīng)灰里透白。汪明輝共幫扶了五戶貧困戶,劉大林是平時最少給他找麻煩的。據(jù)村干部介紹,劉大林平時最愛的就是喝酒,沒錢的時候也要賒酒回家喝。喝酒以后最愛做的事,就是打老婆。
兩年前,汪明輝第一次去劉大林家時,看到墻上掛著的一塊孤零零的臘肉和地上的半堆土豆,不自覺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房子雖然是穿斗架瓦房,但兩面墻的上半部分框架全部空著。外面刮大風(fēng)房里就刮小風(fēng),外面下大雨室內(nèi)就飄小雨。劉大林的妻子許加慧病病殃殃地在灶屋里給他燒開水,炊煙卻往堂屋里飄。劉大林坐在門檻上尖鋤把,接過汪明輝遞過去的煙,抽一口就不??人浴M裘鬏x等他咳停下來才問,你身體沒啥毛病吧?劉大林說,我要是再有啥毛病,那全家就等著餓死了。
汪明輝看劉大林抽完了,又遞過去一支,問,嫂子這病,去醫(yī)院檢查過沒?劉大林說,看了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說要到縣上醫(yī)院才查得出來。汪明輝又問,那怎么沒去縣醫(yī)院呢?劉大林,縣上醫(yī)院要先交押金,至少要三五千。劉大林似乎還想說什么,見許加慧端著一個杯子從灶屋出來,又閉了嘴。
聽劉大林說,許加慧今年三十歲,可臉色卻與清潔工秦大媽沒什么差別,頭發(fā)也是灰的,如冬天山上的茅草。許加慧走路的步子輕飄飄的如風(fēng)中的一片葉子,看不出任何歡樂與愁苦,讓汪明輝想起多年前母親在父親去世時守夜的樣子。許加慧將杯子遞到汪明輝手上,轉(zhuǎn)身拿起屋檐下的掃把,準(zhǔn)備去掃院壩里的雞屎。剛走到階沿邊,劉大林就爆發(fā)出狼狗般的吼叫,喊你瓜婆娘去屋里歇到,你要出來裝樣子。狗日的瓜婆娘,你要死就早點(diǎn)死,老子可是莫錢再給你醫(yī)了!
汪明輝被劉大林突然暴發(fā)的怒氣弄得不知所措,似乎劉大林罵的不是他妻子,而是他這個縣上來的幫扶干部。他想勸,又不知怎么勸,只好繼續(xù)悶頭抽煙。風(fēng)在院子里打著小旋,許加慧被罵后沒有還嘴,看起來也沒有力氣還嘴,悻悻地猶豫片刻,便將掃把放回墻邊,抬腿跨過門檻,折進(jìn)灶屋。
劉大林的叫罵聲也戛然而止。抽完煙站起身,提起鋤頭,對汪明輝說,我上山去挖點(diǎn)洋芋回來煮干飯,你就在這坐一會,我讓女人給你弄盆火。汪明輝忙站起身說,不了,不了!你忙你的,我還要去看其他幾戶。一邊說一邊從衣服包里掏出幾張鈔票,來的時候走得匆忙,也沒給你們買什么東西,這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去給嫂子買點(diǎn)營養(yǎng)品吧。
劉大林似乎被汪明輝手上的鈔票嚇了一跳,連忙一邊后退一邊擺手,不要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錢!我又不是窮得吃不起飯。汪明輝伸手把錢往劉大林手里塞,反復(fù)說,這只是我個人的一點(diǎn)心意,你要是不嫌少就收下。劉大林最終還是接住了汪明輝的錢,臉色逐漸溫和下來,拉他進(jìn)屋里坐,今天中午一定要在我家吃飯!你別看我家窮,再窮還是飯讓你吃飽。
汪明輝再三解釋,還要再去看另外兩戶,以后來吃飯的機(jī)會多的是。劉大林說什么也不讓他走,你要是走了就是看不起我這貧困戶,今后你也不要到我家來了。
汪明輝只好留下來,打開隨身的公文包,在堂屋的小飯桌上填寫貧困戶檔案資料、一卡三清單和幫扶手冊。劉大林扛起鋤頭出門,說,我去挖點(diǎn)洋芋就回來。
灶屋里有生火和翻炒東西的聲音,許加慧不停地在幾間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如影子一般悄無聲息。不一會兒,一盆炭火端到汪明輝腳邊。汪明輝感到腳上的血液又開始流動,可身上還是冷,下次上山一定得多穿點(diǎn)了。再一會兒,一大碗炒板栗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大兒子最喜歡吃炒板栗了,一次能吃二十顆,每次上街只要見了炒板栗的,寧愿不喝奶茶也要買半斤。大兒子從小就聽話,乖巧得人見人夸。只要看見媽媽臉色不好,就會很自覺地吃飯,自己洗臉洗腳?,F(xiàn)在的兒子卻一直很調(diào)皮,從來不看大人臉色。劉大林背著半背土豆進(jìn)來,問,汪哥你怎么不吃板栗,這可是山上撿的野板栗,剛炒的,吃吧。汪明輝感到頭痛如被針扎,桌上的表格如一張張即將點(diǎn)燃的紙錢,大兒子在廢墟上赤著腳奔跑。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yuǎn)。
劉大林從灶屋走出來招呼,汪哥,咱們吃飯吧。汪明輝回過神,等一分鐘,馬上就填完了。劉大林一邊用舊衣服抹桌子一邊說,看你也很辛苦啊,這年頭當(dāng)干部也不容易。汪明輝說,這年頭誰都不容易,習(xí)慣了就好了。
汪明輝剛收拾完表格,劉大林就端著一個大盆子過來,放在小方桌中央,又從屋里提來一只塑料桶,一邊找酒杯一邊說,家里沒啥吃的,我讓老婆把那只不下蛋的母雞殺了,今天咱們哥倆喝好好兩杯。汪明輝連忙擺手,我不喝酒,我從來都不喝酒。劉大林一邊繼續(xù)擺放杯筷,一邊說,這山上冷,喝兩杯身上就暖和了。汪明輝面露難色,我真的不喝酒。劉大林看一眼汪明輝,你這是在糊弄咱老百姓,哪有當(dāng)干部不喝酒的。汪明輝又說,我真的不會喝酒。劉大林已倒?jié)M一杯遞過來,咱們鄉(xiāng)下就這個條件,你要是不嫌咱酒不好,就喝—杯。
汪明輝感覺自己騎到了虎背上。這些年他經(jīng)常被人弄到虎背上,不是扶上去的,也不敢說是被誰逼上去的。他想從虎背上下來,卻沒人伸手扶他一把。汪明輝再次擺手,眼睛有些潮濕,聲音卻變得干澀,我真的不會喝酒,一直都不會,要不你自己喝吧。
劉大林愣愣地看了汪明輝半天,慢慢將倒?jié)M酒的杯子端到自己面前,說,當(dāng)干部不喝酒,還真是少見。咱們村的主任、支書,哪一個不是用大碗喝??粗鴦⒋罅植辉俦扑裘鬏x稍稍松了一口氣,握起筷子才想起還有一個人,嫂子呢,怎么不來吃飯?劉大林一口喝下大半杯,酒咽下喉嚨時發(fā)出絲絲氣流聲,女人家在灶屋吃,咱們不管她。汪明輝說,那怎么行,讓嫂子來一起吃吧。劉大林說,哪有來了客人,女人上桌子的。汪明輝說,嫂子身體有病,要多補(bǔ)充營養(yǎng)。劉大林又喝下一口酒,然后喊了一聲,汪哥說要你出來吃。灶屋里立刻地回了一聲,你們吃吧,灶屋里有。劉大林回過臉對汪明輝說,她不來算了,咱們動手吃,你這酒也不喝,就多吃點(diǎn)雞肉,這土豆也是我剛從地里挖出來的。這瓜婆娘,讓她燒一半燉一半,她卻全部拿來燒了,弄得湯也沒有。灶屋里又回應(yīng)一句,你們先慢慢吃,我給你們燒白菜湯。
汪明輝問:“孩子在鄉(xiāng)上讀幾年級了?”
劉大林:“三年級,馬上四年級了?!?/p>
汪明輝:“成績好不好?”
劉大林說: “誰知道他成績好不好,平時都不回來?!?/p>
汪明輝:“我看資料,你今年三十二了吧?”
劉大林: “三十四了,當(dāng)初為了找媳婦,那個戶口本上弄少了兩歲。”
汪明輝:“今后爭取讓孩子上個大學(xué)?!?劉大林:“我們農(nóng)村人,上什么大學(xué),能認(rèn)幾個字就行了。要不是國家給免了書學(xué)費(fèi),還補(bǔ)助了生活費(fèi),我早就讓他回來放羊了?!?/p>
汪明輝又說:“嫂子這病,還是要想辦法去醫(yī)院看看……”
劉大林:“吃,吃雞肉。”
3
從縣里到青石鎮(zhèn),大概五十來公里。雖然是柏油路,但全是彎曲的山路,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大河。汪明輝開著自己從二手車市場買來的別克轎車,一路小心翼翼如這些年過日子。油價漲得這么快,這來回一趟至少七八十塊油錢。這車今后還得少開了。搭班車雖然麻煩一點(diǎn),但車票還可以報銷。電話又來了,劉霞的情緒已平靜下來,過幾天就是大兒子生日,你記住到廢墟上燒點(diǎn)紙給他。汪明輝說,記住了。劉霞聲音有些變調(diào),大兒子可憐,多燒點(diǎn),把來來也帶上吧。
地震過后,劉霞整天在家里對著大兒子的照片發(fā)呆。汪明輝試探著說,要不咱們再生一個吧?劉霞不點(diǎn)頭也不搖頭,幽幽地說,兒子在那邊也能上學(xué)嗎?汪明輝說,兒子去了天國,那地方可比咱這邊好多了,用不著咱們操心的。劉霞像是在問自己,為什么上天不讓我一起去那邊陪兒子呢?汪明輝說,咱們今后都會去的。
終于又有了兒子,汪明輝專門去廢墟上點(diǎn)了香燭燒了紙錢。劉霞抱著剛出生的兒子如抱著一塊稀世珍寶,整天舍不得放手。還多次對著兒子端詳,然后問汪明輝,你看咱們兒子是不是和他哥哥長得一模一樣?汪明輝說,他們都是同一個父母所生,當(dāng)然長得像了。劉霞卻說,不是長得像,而是一模一樣,他就是他哥哥轉(zhuǎn)的世。汪明輝想,就當(dāng)他是大兒子轉(zhuǎn)世吧。
兒子長得很快,轉(zhuǎn)眼之間,就能坐了、能跑了、能唱歌了。劉霞卻不再如從前那般淡定安然,以前在超市的工作不想干了,天天這么辛苦,就這點(diǎn)工資,怎么供兒子上學(xué)。汪明輝說,就這樣兒子也能上學(xué)啊,公立幼兒園用不了多少錢,小學(xué)還不要學(xué)費(fèi)呢。劉霞說,公立幼兒園五六十個娃娃一個班,能把兒子照顧好嗎?汪明輝說,可是咱不是什么富翁,只有這個條件呢。劉霞說,石頭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咱們就不能想辦法嗎?汪明輝說,我一個月就這點(diǎn)工資,又不能去偷去搶,能有什么力、法。
劉霞一個人在家想了幾天,然后說,咱們買一輛車,我去跑野的,有了車周末還可以帶孩子出去玩。野的?汪明輝看著劉霞如看著一個外星人,野的不是非法的嗎,要是被抓到怎么辦?劉霞說,你看咱們小區(qū)門口,天天排那么多野的,不都跑得好好的。汪明輝不知道跑野的是不是真的能掙錢,但知道買一輛車得不少錢,兒子越長越大,用錢就越來越多。劉霞口里沒再說什么,又一個人悶了好幾天,似乎想到了好辦法。主動對汪明輝說,要不,咱們買一輛二手車。平時我去跑野的,周末就接送孩子。
汪明輝與劉霞來到二手車市場,汪明輝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些低檔陳舊的車上,而劉霞卻努力帶著他在那些成色半新樣式豪華的車旁邊轉(zhuǎn)。劉霞說,咱們得買一輛看起來光鮮一點(diǎn)的,開出去誰也不知咱是二手車,在街上拉客才有人坐。汪明輝說,可這些車每輛都不便宜啊,少的都要五六萬。劉霞臉上已顯不快,這也比新車便宜多啦。汪明輝嘟嘟嚷嚷,可是咱們房貸都還沒還完….
看到劉霞臉黑了,下來汪明輝趕緊閉了嘴,只要孩子高興,劉霞不陰著臉,那就買吧。通過討價還價,最終一咬牙,以四萬五千元的價格買下了這輛七成新行駛不到三萬公里的別克君威。妻子笑了,兒子也興奮得在車上又唱又跳,還時常將頭伸出天窗,對著天空和高樓哇哇大叫。
公路沿著河岸蜿蜒伸向群山深處。十年了,山上處處還是能看到大滑坡的痕跡。那些曾經(jīng)慘白的滑坡,從山頂?shù)缴侥_,如一道道長長的傷口。本以為永遠(yuǎn)寸草不生,但終于還是被雜草逐漸覆蓋,只是在冬天才露出無法掩蓋的脆弱。發(fā)動機(jī)無聲無息,耳邊只有輪胎在柏油路上的沙沙聲。車買了,家里的存折也被清空。在劉霞的堅持下,兒子最終上了私立幼兒園,汪明輝工資卡上的余額經(jīng)常不足四位數(shù)。劉霞天天早起,到小區(qū)門口野的長龍中排隊,晚上十點(diǎn)了還在大街上游蕩,眼睛一邊盯著紅綠燈一邊搜尋著路邊潛在的打車者。經(jīng)濟(jì)上的壓力得到了緩解,劉霞也瘦了一圈,回到家后時常對著鏡子看自己的黑眼圈。汪明輝能做的,就是一大早就起來煮早飯。劉霞總是在早上出門前才將前一天掙的錢交給汪明輝,說你上班沒事就去存了。汪明輝說,太累了就歇兩天,身體垮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劉霞如鄉(xiāng)下男人般大口喝著稀飯嚼著泡菜,一邊吃一邊說,幼兒園的很多娃娃都報了英語班,咱們也得給兒子報一個,不然上小學(xué)時就比別人落后了。這一個班每年就得一萬多,咱們不辛苦一點(diǎn)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