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美
從宜昌乘船進入西陵峽,溯水而上,江風獵獵,呼嘯不歇,猶如手握荊棘的秀士在亂舞,似有刺兒從臉上澀澀掃過,于是感覺到三峽有著另外的性情。
喧響的風聲,熱烈地擠滿雙耳,這無形的存在是帶著英豪之氣的,藏匿在深峽的每一寸光陰里,讓所有慕名而來的敬謁者順著風的話語,才會聆聽到歲月深處的傳奇。這種聆聽需要一種脫俗的情懷,領略的不僅是壯美的風光,還有來自蒼茫深處的文化吟誦。
高峽深邃,兩崖聳峙。時而,傲岸地給了江水寬闊的奔流空間,俯視著波浪簇擁出生動的旋律;時而,毫不退讓地擠夾著江面,任滔滔濁水激涌而下,一卷一卷地打出艱辛的漩渦。那些嶙峋絕壁,姿型各異,或墨褐著、或灰白著、或火焰著、或五花著。歲月的雨水痕跡,讓巨巖圖案多異,形形色色,如馬如兔,似佛似蓮,若廟若亭,擬仙擬人,千變?nèi)f化。
在少年時期,尤喜愛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詩中呈現(xiàn)的三峽畫卷,令我無比向往。此時,乘船于大江之上,不由地聯(lián)想到這首詩的寫作和詩人的命運。那時,離開長安宮廷的李白,又做了永王的幕僚,永王野心勃勃卻稱帝失敗,李白受牽連被貶夜郎,行至白帝城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九歲了,心中再無光明。忽然傳來皇帝因關中大旱而特赦天下的消息,真是喜出望外,隨即放舟東下,去江陵找在此任太守的朋友,之后又投奔在當涂做縣令的家族叔父,不久生病,倏然辭世,終年六十有二。絕代詩星在窮困潦倒中隕落他鄉(xiāng)。當然,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他知道高堂之上的君王享受著今生的奢糜榮華,卻不知道自己的詩歌更會光華燦爛而傳世不朽。
游船逆流而行,時而風疾,水波翻騰,客輪吃力轟鳴。隨著峽谷開合與蜿蜒,兩列峭壁之上蒼木森森,滿目翠綠。江上所遇船只,順流而下,貌似輕松,扁扁的砂船異常吃重,幾乎與江水齊平,讓人擔心水淹沉沒;貨輪抬著鐵塊大頭,樣子威武,隆隆而過;載客的輪船上,人們握了手機狂拍亂叫,深醉于眼前的美景。
在奇峰突兀的巫峽,聽不到兩岸的猿聲,卻看到一艘茶色的烏篷小舟,忽然從前方的江水中生出,箭一樣飛射而來,擦著客輪遠去。我看到中年男子坐船尾操控方向,攏了花頭巾的女人坐于船頭,臉上漾著微笑,隨著舟影頃刻遠去了。我不由地猜測,他和她一定是夫妻吧,在這江上謀生,向上游送客人?走親戚?還是從下游而來?無論如何,在人生短暫的勞碌中,相愛的人能夠陪伴著、甘苦著、努力著,幸福就會不請自來,滋生出無盡的甜蜜。
景色總是在迂回的行進中變化,兩岸層巒疊嶂,遠處的十二峰漸次出現(xiàn),妖嬈的樣子給三峽增添了許多風情。此時的風,舒袍展袖,跳起了婉約的舞蹈,一隊又一隊地飛奔,頓時有了山之香、水之香、花之香。眼前的景色,變化著文化賦予她的各種美,感覺旅游就是觀山看水的內(nèi)在欣賞,也是與歷史文化的情感共鳴。當船兒挺入瞿塘峽,但見兩岸高巖百丈,石峽陡峭深窄,時有古棧道遺址、懸棺、石刻出現(xiàn),高峰漸次雄起,風聲緊了又緊,果然到了三峽夔門。上游是古稱夔州的奉節(jié)縣城,旁邊就是名揚天下的白帝城了。
白帝城,是夔門江水上的一座不高的三面環(huán)水的圓形孤峰,具有“鎮(zhèn)全川之水,扼巴鄂咽喉”的地理優(yōu)勢。最先,駐守蜀漢的大將公孫述,于孤峰上建城,屯兵積糧,自稱白帝,登基為王;后來,光武帝劉秀發(fā)兵攻蜀,公孫述英勇戰(zhàn)死。三國時期,劉備為關公報仇,舉兵伐吳,夷陵兵敗,退守夔門卻一病不起,在白帝城上托孤后,愴然逝去。
歷史總是不斷發(fā)生著傳奇。就在李白離開白帝城的七年后,人生失意的杜甫遷居夔州,得到官居都督的朋友關照,經(jīng)營柑橘園,耕種公田,暫時安定。面對西川混戰(zhàn),百姓流離,他在白帝城上憂傷地寫下“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的詩句。 杜甫在夔州兩年內(nèi)寫了四百多首詩,遭受瘧疾和肺病之苦,牙齒脫落,雙耳失聰。在五十六歲的秋天,又登上白帝城,吟出了千古名篇《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一聲長長的感慨,響徹了歷史天空,打動了無數(shù)人心,他真誠地關照民間疾苦的大胸襟,令一代又一代的賢才俊杰肅然仰望。
三峽之上的白帝城,在李白、杜甫之后,白居易、劉禹錫、蘇軾、黃庭堅、范成大、陸游等歷史上的文學大家都曾先后登臨,留下精彩詩篇,他們用文化增添了白帝城的內(nèi)涵。
站在夔門對岸,我久久地瞭望白帝城,江風一團一團地卷起,似乎掀動了歲月的神經(jīng)。時光正在慌張地、匆忙地、沒有秩序地遠去,歷史上留下來的除了那些占據(jù)人們心靈的優(yōu)美詩章,還有帝王將相奪取江山的各種傳說。歲月不會挑揀是非榮辱,只會把曾經(jīng)的故事一節(jié)一節(jié)地保存,揉進滄海桑田的相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