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段慧君

2013年。

目送著姥姥步履蹣跚、漸行漸遠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二人臺（我家鄉(xiāng)的地方戲）名家武利平扮的小腳老太太。走三步退兩步，惟妙惟肖?？晌也⒉挥X得可笑，反而有兩行熱淚似要奪眶而出。

姥姥就是文學作品中常常提到的那種舊式農村婦女：出身貧寒，目不識丁，一生之中沒有“自我”，只有勞作和奉獻。

會想我有時候，姥姥有童年嗎？或許有吧。但身為家中長女，那僅有的一點無憂無慮恐怕也早被繁重的勞作取代了。姥姥年歲大了，總愛叨咕以往的事，常常說起自己十二歲時伺候兩位長輩坐月子的事。我三十多了，還總覺得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無法想象姥姥當年的情形。姥姥的操心和勞碌可見一斑。

姥姥基本上沒有在社會上工作過，是典型的“家庭婦女”，但她在家中卻擁有崇高的地位。因為她不僅養(yǎng)育了自己的兒女，還無怨無悔地帶大了所有的孫子、外孫。姥姥每次帶孩子都是雙倍工作量，哥哥和姐姐之間差兩歲，我和妹妹之間差一年，每次都是兩個孩子一起帶?，F在很多家長感嘆一家六個大人圍著一個孩子轉，都弄得筋疲力盡，姥姥當年還要給全家人把飯做好，還要喂雞、收拾屋子，給家里人做衣服、洗洗涮涮，工作量不可謂不大。但姥姥從沒生過一句埋怨，她是真的全心全意愛著所有人和這個家。

姥姥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嫁給了只有十三歲的姥爺。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時內心很驚詫，我理解不了“封建包辦婚姻”是怎么回事。但老兩口感情很好，幾十年風風雨雨、相濡以沫，兒孫們張羅著給他們過了金婚、鉆石婚。

老兩口最疼愛的就是哥哥，按過去的說法，就是長房長孫。但我們從來沒有感到過偏心和冷落，因為他們給了哥哥十二分的愛，卻也給了我們滿滿十分的真心真意。如果老兩口能一直相伴走到人生的最后，也是我們做兒孫的福氣。可惜，姥爺幾年前過世了。

姥爺過世后，媽媽和二姨便輪流陪伴在姥姥的身邊，但女兒的二十四小時看護并不能代替老伴的地位。姥姥似乎一天快似一天地衰老下去了。此時我才真正明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這句話的含義。他們老兩口共同走過了那么多的歲月，有共同的回憶、共同的幸福，甚至是共同的哀傷。有時，他們會爭辯，但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有時，他們會長久地不說一句話，但其中的“心領神會”卻是我們所不能明白的。姥姥是典型的“家庭婦女”，她的一生都在為家庭辛勤勞作。當她的“家庭”（姥爺是家庭的支柱，是姥姥的“天”）不在，而自己又因為衰老喪失勞動能力之后，姥姥的人生突然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她不識字，不能讀書看報;她幾乎沒有工作過，所以不懂與人交際玩耍;她甚至看不懂電視節(jié)目。這就意味著：她沒有任何的方式來消遣自己的晚年生活。

若是在農村，一個村子里相熟的幾個老人可以在午后坐在樹蔭下談談他們共同的積年往事，或者看村里的婦女、孩子來來往往?？蛇@是城市，小區(qū)里的人彼此也并不熟識，誰會天天來聽一個老太太嘮叨舊事。媽媽和二姨每天都陪著姥姥，可她們也有家里的大事小情。何況她們的晚年生活也需要豐富的調劑，否則衰老也會很快“纏”住她們的。我們這些“小字輩”，就算有心天天來探望，也要等到下班之后，可現實的壓力往往連這點時間也不會給你。我能想象到姥姥每天一個人枯坐在家里或外面時的孤寂和落寞。有時我會想：城市真可怕，樓房真可怕。

姥姥愈發(fā)愛嘮叨了，一句話說過就忘，很快就會說第二遍。許多年前，醫(yī)院就診斷姥姥腦子里有個瘤，家里人接受了醫(yī)生的建議，沒有做手術，怕老人難以恢復，只是吃藥做保守治療。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姥姥的衰老隨著姥爺的去世更快了。不過，無論怎樣，我們對姥姥的愛從沒有減少過，我們會讓她老人家在有生之年幸福、快樂！

……

2019年。

姥姥今年91歲了，住在敬老院里，她已經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幾十年來吃過的苦，忘記了幾十年來嘗過的甜;忘記了曾經哺育過的子女兒孫，忘記了已經去世的老伴。當年我們都曾許諾要“讓她老人家在有生之年幸福、快樂”，可我總覺得，現在她也已經忘記了“要幸福和快樂”……

作者單位： 內蒙古包頭市第六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