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鋒
史容《山谷外集詩注》卷十四收入黃庭堅《過家》詩(劉尚榮點?!饵S庭堅詩集注》第四冊,中華書局2003年版),自宋代黃《山谷年譜》起,皆將此詩系年于元豐六年(1083年,黃庭堅39歲,見《宋人年譜叢刊》第五冊,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仍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未作辯證。但細細品味《過家》詩的具體內(nèi)容,對此詩系年產(chǎn)生一些質(zhì)疑,同時對其創(chuàng)作時間的確定也直接影響到詩意的理解。本文對此略作考論,以就教于方家?!哆^家》全詩是這樣的:
絡緯聲轉(zhuǎn)急,田車寒不運。兒時手種柳,上與云雨近。舍旁舊傭保,少換老欲盡。宰木郁蒼蒼,田園變畦畛。招延屈父黨,勞問走婚親。歸來翻作客,顧影良自哂。一生萍托水,萬事霜侵鬢。夜闌風隕霜,干葉落成陣。燈花何故喜?大是報書信。親年當喜懼,兒齒欲毀齔。系船三百里,去夢無一寸。
這首詩在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很有特色,今人編著的若干黃詩選本如黃寶華《黃庭堅選集》、孔凡禮、劉尚榮合注《黃庭堅詩詞選》等皆選入此詩,系年皆定為元豐六年(黃寶華《黃庭堅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孔凡禮、劉尚榮《黃庭堅詩詞選》,中華書局2006年版)值得注意的是,《黃庭堅詩詞選》的注釋指出:“《四部叢刊續(xù)編》影元刊本《山谷外集詩注》卷五謂此詩作于元豐四年(1081),未明所據(jù)。”檢影元刊本《山谷外集詩注》,并未明確系年,只是說“自此以下皆吉州太和所作?!庇謸?jù)黃庭堅《泊舟大孤山詩》自注云“庚申十二月”,謂“到官當是(元豐)四年春”。細味這段話,應指這首詩作于太和任內(nèi)尚未歸家之時,具體年份是不確定的。而學者圄于此詩為元豐六年歸家后所作,當然認為這種解釋“無據(jù)”。
細細品讀《過家》一詩,就會對學術界通常對這首詩創(chuàng)作時地和背景——元豐六年,作者自知江西吉州太和縣移監(jiān)山東德州德平鎮(zhèn),途經(jīng)家鄉(xiāng)分寧而作此詩——的解釋產(chǎn)生懷疑。這首詩真的是作者回到家鄉(xiāng)后寫作的嗎?詩題為《過家》,全詩貌似以白描紀實手法寫了歸家后的種種感觀,所以它必然作于元豐六年而不可能在此之前。但這只是按照一般的邏輯,這樣理解,恰恰是因為沒有讀懂全詩,特別是詩歌的最后兩句“系船三百里,去夢無一寸”。
影元本此句下有注謂:“當是謁告獨歸不及將母,分寧至太和水道三百里也。”這句話后半句有道理,即黃庭堅的家鄉(xiāng)分寧距離其任職的太和恰有三百里的水道路程,但前半句也屬妄測,與其說是“謁告”,不如說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夢境來表現(xiàn)對家鄉(xiāng)和母親的思念。全詩從“絡緯聲轉(zhuǎn)急”到“兒齒欲毀齔”,詩的大部分文字所寫的“過家”情景,其實只是出現(xiàn)在詩人的夢中,正因為如此,這首詩句子之間頗有跳躍性,比如開始兩句突然推出的是一幅蕭瑟的鄉(xiāng)村冬景,三四兩句景物又似乎改換為春夏時的情景,五六句改為寫人事變遷,七八兩句又轉(zhuǎn)換為景物,似乎歷亂無序,對黃詩章法非常贊賞的方東樹也說:“起處亦大無序矣。”(《昭昧詹言》)其實如果意識到全詩都在寫夢,其章法的“無序”也就不難理解,因為這正是夢境的特征,黃庭堅只是醒來后按夢中的次序如實將其寫了下來。詩的最后一句,是寫夢中醒來,仿佛小說中所謂“歐·亨利筆法”,直到最后一句,方點出“夢”字并戛然而止,短短一句詩,使全詩情境出現(xiàn)徹底反轉(zhuǎn):夢中的自己已系船于三百里外的家鄉(xiāng),但醒后發(fā)現(xiàn)距離夢沒有一寸,既然夢指的前面所寫是“過家”的全部情形,所以又轉(zhuǎn)為,自己的身體一寸都沒有到過家鄉(xiāng),也就是身體沒有離開原地一寸。上下兩句,輾轉(zhuǎn)相關,非常巧妙。贊寧《宋高僧傳》卷二十一《唐鳳翔府寧師傳》引經(jīng)云:“猶如睡夢人,知一切諸物,有身不移本處。”(《大正藏》第50冊)所引佛經(jīng)見《大寶積經(jīng)》卷一百九(《大正藏》第11冊)黃庭堅此詩實暗用佛典,將夢境寫得如同真實,而此身沒有移動寸步。關于這句詩的含意,黃寶華選本引證了錢鐘書先生《管錐編》的一節(jié)論述,指出此句“謂去家雖遠而夢歸若舉足便至”(見《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與我上面的解釋并不矛盾,正因為在現(xiàn)實中回不了家,所以才依靠夢境來滿足內(nèi)心的需求和愿望,可以參看錢鐘書引述的弗洛伊德語:“在實際生活里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了心作退一步想,創(chuàng)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借幻想來過癮?!保ā镀呔Y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傊?,須承認這首詩除結(jié)尾兩句外,通篇寫的是夢境,否則最后兩句就沒有著落。就詩法而言,這最后的反轉(zhuǎn)才是黃庭堅刻意營造的詩境并借以表達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深刻思念,而這也恰恰反證了此詩應作于元豐六年還家之前。
就詩歌章法而言,這首詩最后轉(zhuǎn)得過于突然,與傳統(tǒng)詩歌要求“起承轉(zhuǎn)合”須分配均勻的一般要求不符,但這恰恰是黃庭堅在詩歌章法上的創(chuàng)新和獨到之處。古典詩歌中這種手法并不多見,因為它們打破了常規(guī),但偶一用之,別有趣味。比如李白的《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戰(zhàn)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睆囊话阏路ㄉ峡?,這首詩被認為有瑕疵,因為通常絕句的“起承轉(zhuǎn)合”之“轉(zhuǎn)”應放在第三句,但這首詩的第三句并沒有“轉(zhuǎn)”,而是承續(xù)第二句來寫,即仍然是“承”,直到最后一句才突然一“轉(zhuǎn)”且戛然而止。曹逢甫《從語言學看文學》一書曾引學者李漁叔對此詩的批評說:“全詩從破吳還家至宮女滿殿,極到繁華之境,照理應當從此打住。如一人說話然,說完一段,需略加收煞。而此句之下,忽然驟接‘鷓鴣飛句,未免太快?!绱私臃?,遂覺毫無回轉(zhuǎn)余地。上三句遂成一節(jié),宮女如何既無著落,結(jié)語幾乎全為單句。如此即不成章法。”(曹逢甫《從語言學看文學——唐宋近體詩三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若按照通常的詩歌章法,確實如此,但此論忽視了李白此詩的特殊筆法:李白要寫的就是先突出“繁華之境”,所以不惜用了絕句中的三句來寫,而最后突然一轉(zhuǎn),看似無“合”,但力量極大,絕非“無回轉(zhuǎn)余地”,而是啟人深思,余味裊裊,表達的正是一種繁華之極而忽淪為廢墟的“無著落”情境??梢哉f,這是一首不顧“章法”的上乘好詩。黃庭堅此詩,較之李白《越中覽古》,在章法的創(chuàng)新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其實很多古代詩文寫的是“虛境”“幻境”而非“實境”,但學者習慣用歷史考證眼光看詩文,往往就會認虛為實。錢鐘書先生在其《管錐編》等著作中,充分揭示了這一道理,比如他指出:“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xiàn)夢里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內(nèi)映花,燈邊生影,言之虛者也,非言之偽者也,叩之物而不實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誠者也?!舴虮婧訚h廣狹,考李杜酒價,諸如此類,無關腹笥,以不可執(zhí)為可稽,又不思之過焉?!逼┤?,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由其《自序》看,顯然作于辭官歸隱之前,因而文中所寫“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等等,皆為擬想之辭而不是實況。這一點,黃庭堅的《過家》其實與《歸去來辭》等有異曲同工之妙。又比如,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詩題已經(jīng)點明是“夢游”而非“實游”,但偏偏就有人“認夢為實”,錢鐘書先生也舉過一例:方苞《望溪文集》卷一四《題天姥寺》:“余尋醫(yī)浙東,鮑甥孔巡從行。抵嵊縣,登陸,問天姥山。肩輿者曰:‘小丘耳,無可觀者?!辽较?,果如所云?!U甥曰:‘嘻咄哉!李白之詩乃不若輿夫之言之信乎?余曰:‘詩所云乃夢中所見,非妄也。然即此知觀物之要矣?!惫缭械乐f,醒人寫景,每“為夢語”,則“夢中所見”,更不須如癡人之考“信”。
以黃庭堅這首詩的解讀為例,由于一些學者堅持認為這首詩的內(nèi)容是“紀實”,但對于最后一句明顯涉及夢境的詩句如何解讀呢?《黃庭堅詩詞選》就只能作出這樣的解釋:“其時作者的母親和孩子都還在太和。”也就是說,這是黃庭堅將母親和孩子留在太和,自己獨自回家鄉(xiāng),然后在家鄉(xiāng)分寧又夢見在太和的他們。繞了這么一個大圈子,只是為了坐實前面所寫一定是“實境”。其實,從事理上說這也是不可能的。黃庭堅在外地做官,其母李氏并未在他身邊,而是一直住在家鄉(xiāng)分寧。我以為,緊隨《過家》后面的《上冢》一詩,才是作于元豐六年黃庭堅回家后為父親上墳之時,全詩不再寫夢,而是紀實和抒情,全詩為:
自公返蓬蓽,稅駕上丘壟。霜露此日悲,松楸十年拱。養(yǎng)雛數(shù)毛羽,初不及承奉??抵輸嗄c猿,風枝割永痛。少年不如人,登仕無前勇。發(fā)疏齒牙搖,鯨波怒號洶。愿為保家子,敢議世輕重。稱觴太夫人,魚菜贍庖供。
此詩的主題是懷念其亡故的父親黃庶,表達不愿再赴外地為官,留在家鄉(xiāng)侍奉母親之愿,當然事實上這一點也不可能實現(xiàn)。據(jù)鄭永曉考訂,黃庶卒于嘉祐三年,“霜露此日悲,松楸十年拱。養(yǎng)雛數(shù)毛羽,初不及承奉”數(shù)句是說黃庭堅自愧沒有對父親盡孝養(yǎng)之道?!翱抵輸嗄c猿,風枝割永痛”指其父親黃庶逝世(黃庶攝知康州,在此去世)。元祐六年(1091),黃庭堅72歲的母親李氏在家鄉(xiāng)去世,陳師道所作《李夫人墓銘》也能充分證明這一點:“康州卒,子稚而貧,夫人以喪還葬豫章,遣子就學。”(《全宋文》第一二四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即李氏中年喪夫,將丈夫葬于家鄉(xiāng)豫章后,將黃庭堅等遣外就學。接下來寫自己對仕途的失望,想做一個“保家子”,即守住家族家業(yè)之子。詩的最后兩句“稱觴太夫人,魚菜贍庖供”是說希望留在家鄉(xiāng)奉侍母親,“稱觴”即舉杯祝福之意,“太夫人”即指母親李氏。如果此時母親竟然不在身邊,則這句詩便沒有著落。
總之,無論是從詩的內(nèi)容、構(gòu)思、修辭,還是從黃庭堅當時的具體處境看,《過家》一詩所寫都是他想過家而不能,因思念而入夢、因夢醒而失望的情境,如此解讀,此詩之趣味方耐玩味無窮。而我以為,這首詩最大的妙處即在結(jié)句反轉(zhuǎn),有如小說中的“歐·亨利筆法”。而要認識這一點,有賴于打破基于所謂“紀實”認識上的錯誤系年。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