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杰

2017年開始全國統(tǒng)一使用的部編本中小學語文教材特別強調(diào)對文學經(jīng)典名著整本書的閱讀，魯迅《朝花夕拾》被編在七年級語文課本上冊。盡管這本“小書”只有十篇文章，加上前面的《小引》和后面的《后記》也不過十二篇，字數(shù)僅十二三萬，名副其實的一本“小書”。但由于語句的深奧性、內(nèi)涵的豐富性（魯迅的文章從來如此），對于一個剛剛升入初中的十三四歲的小孩子來說，閱讀、理解和把握這本書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因此，如何引導學生閱讀，把書讀“厚”，就顯得很重要也很有必要。我關注到的一個詞是“時空”，就以此為抓手，建構(gòu)課堂，帶領學生展開閱讀教學。

一、時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這十篇是回憶性質(zhì)的文章，寫的是“過去”，魯迅寫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的種種。從19世紀80年代一直到20世紀初辛亥革命前后，橫跨了30年，跨度不可謂不大。而寫作這十篇文章的時間是1926年，從2月21日寫《狗·貓·鼠》始，到11月18日寫《范愛農(nóng)》止，用魯迅自己的話說是“或作或輟，經(jīng)了九個月之多”。那時魯迅已是46歲，步入中年，經(jīng)歷了滿清末年、辛亥革命和北洋軍閥時期，閱歷不可謂不豐。再考慮到魯迅在十年后的1936年就去世了，短暫的56年的人生中，這1926年的46歲已是過了人生的大半，接近了尾聲。按魯迅本來的計劃，在寫《范愛農(nóng)》前還應有一篇，但寫完《范愛農(nóng)》就沒再寫。魯迅的一雙犀利的目光洞悉宇宙蒼生，感悟不可謂不深。魯迅是站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上回望“過去”，并寄希望于“未來”的。經(jīng)由對“過去”的重構(gòu)，建立對“現(xiàn)在”的確認，更是對“未來”的期待。學者黃子平說：“為回憶而回憶的事是沒有的，舊事重提必是為了鏡照現(xiàn)在，即所謂‘懷著對未來的期待將過去收納于現(xiàn)在。”而時間的轉(zhuǎn)換帶來的是空間的位移，我在閱讀教學時就和學生一起追溯時間的河流，追尋魯迅的足跡，在由現(xiàn)實折射的舊事中感受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

二、時空：縱橫交織的人生

1.亮色的童年：紹興

在紹興，魯迅度過了一個難忘的童年，那里給他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在小說《社戲》中也有所描寫。那里有魯迅“思鄉(xiāng)的蠱惑”——“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還應該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但“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庇洃浀氖澜缈偸潜痊F(xiàn)實的世界美好，魯迅筆下的孩子形象也是如此。

與《狂人日記》《孤獨者》《示眾》等篇什所寫的孩子的麻木、愚昧、丑陋的形象完全不同，我們在《朝花夕拾》中涉及童年的文章《狗·貓·鼠》《阿長與〈山海經(jīng)〉》《二十四孝圖》《五猖會》《無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瑣記》中，看到的是一個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兒童形象。小魯迅在桂樹下聽祖母給他猜謎講古事，講老虎拜貓為師的故事;長媽媽給他買來《山海經(jīng)》，讓他對長媽媽又“發(fā)生新的敬意”，認為長媽媽“確有偉大的神力”;他在父親的嚴厲聲中背書——《鑒略》;在迎神賽會和戲劇舞臺上高興地看渾身雪白的充滿人情味的鬼——活無常;在百草園中盡情地玩耍，拔何首烏、摘覆盆子、冬天雪地捕鳥;在三味書屋里讀書，課上開小差畫畫，又溜到后園內(nèi)折臘梅花、尋蟬蛻。正是在三味書屋，魯迅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老師壽鏡吾。后來魯迅每次回故鄉(xiāng)，總要去看看這位老恩師，到他家坐坐。

盡管長媽媽的絮絮叨叨、繁文縟節(jié)讓魯迅一度對她失去敬意，盡管《二十四孝圖》中的“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讓魯迅反感，盡管父親讓背書導致魯迅后來連五猖會都沒了心情看，盡管衍太太的自私自利虛偽讓魯迅厭惡，但總的來說，魯迅這一段時光是快樂的，是無憂無慮的，生命的顏色是亮色的。

2.灰色的少年：紹興、南京

人的成長大致相同，年齡漸長，底色亮度減少，開始朦朧灰暗起來。魯迅也是如此，如果說他童年時期的生命的顏色是亮色的，那么少年時期的生命的顏色就是灰色的了。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也由童年開始步入少年。

祖父科場案、“父親的病”是魯迅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其時魯迅才13歲。家道中落，世態(tài)炎涼，這對魯迅打擊很大，幼小的心靈蒙上了陰影?！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濒斞冈凇丁磪群啊底孕颉分腥缡钦f，“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泵t(yī)其實是庸醫(yī)——陳蓮河是確有其人的，真名叫何廉臣，看病如同草菅人命，只知道勒索錢財。不容易辦到的奇特的藥引，“冬天的蘆根，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jié)子的平地木”，但是，這照舊沒能挽救父親的命，“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魯迅要的是“自然”，而不是“習俗”的約束。而鄰居衍太太讓魯迅在父親臨死的時候大喊大叫，給魯迅留下了永久的悔恨。安樂死在今天頻見報端，以此來看，不能不嘆服魯迅觀念的超前性。魯迅還有篇文章，題目是《我的父親》，其中說：“大安靜大沉寂的死，應該聽他慢慢到來。誰敢亂嚷是大過失……那時我是孩子，不明白什么事理?，F(xiàn)在，略略明白，已經(jīng)遲了。我現(xiàn)在告知我的孩子，倘我閉了眼睛，萬不要在我的耳朵邊叫了?！濒斞高x擇原諒了曾經(jīng)嚴厲待他的父親，“父親的病”使父親成為一個弱者形象，消解了魯迅童年心目中的高大而威嚴的強者形象?！案赣H的病”更是以后魯迅立志學醫(yī)的關鍵因素，他“要救治像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

在《瑣記》中，魯迅回憶了他“走異路，逃異地”到南京求學的經(jīng)歷。衍太太的造謠滋事、搬弄是非、制造流言——魯迅偷了家里的東西，這讓魯迅忍無可忍了。（在寫法上，衍太太和長媽媽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一個明褒實貶，一個明貶實褒。）“好。那么，走罷！”五個字，干凈利落，足見魯迅遭受流言之痛，對衍太太的厭惡之極，甚至不顧母親的哭泣而離家出走，可見其決心之大。其實“流言”在《朝花夕拾》里反復出現(xiàn)，貓吃隱鼠是流言，中國學生在日本考高分是流言，《越鐸日報》事件也是流言。在《二十四孝圖》和《無?！分?，也都有魯迅關于“流言”的順手提及。流言一定程度上承擔了某種敘述性的功能，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化。魯迅過去遭受流言，現(xiàn)在也正遭受曾經(jīng)幫助和鼓勵的高長虹所制造的流言，后來更遭受拿俄國盧布的流言。

3.暗色的青年：南京、東京、仙臺;東京、杭州、紹興

南京是魯迅由少年到青年的轉(zhuǎn)捩點，不僅是生理上的，更是思想上的生命上的。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世事的洞明，魯迅開始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他的兩次人生轉(zhuǎn)變，棄舊學新和棄醫(yī)從文，都是在這一時期。尤其是棄醫(yī)從文，早已成文壇佳話，醫(yī)壇上可能少了一位名醫(yī)，文壇上卻多了一位大家。如果給這一時期的魯迅涂抹顏色，暗色應該是最為恰當?shù)摹?/p>

那時科舉制度還沒有廢除，魯迅卻不愿意走“讀書應試”的“正路”，反去學“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洋務了。由紹興到南京，魯迅投奔正在教書的堂叔祖周椒生，在他的幫助下，魯迅進了江南水師學堂學習，后考了礦務鐵路學堂。期間，又被本家叔催促回紹興參加縣考，結(jié)果自然是中榜，然而魯迅卻以四弟患病（過早夭折）為由，不再參加府考，繼續(xù)前往南京求學去了。18歲（現(xiàn)在的一些孩子18歲還真是孩子，缺乏自理能力）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很是不容易。

一尾小魚就此從小溝小渠游進了長江大河，滿眼是新奇的世界。在這里，魯迅如饑似渴地閱讀《天演論》等書籍，開始接受新思想。這時“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不過后來也很失望，目睹了洋務派的烏煙瘴氣，學生的傲慢、虛偽與無知。雷電學堂“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氣昂昂地走著”“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像一只螃蟹”，后來魯迅“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fā)見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并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tài)度，在中國也頗普遍”。1902年，魯迅22歲，從礦務鐵路學堂畢業(yè)，獲得了公費赴日本留學的資格，于是便做著“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維新的信仰”的美夢，去日本留學了。《朝花夕拾》中，魯迅最為喜愛的《藤野先生》和認為“寫法較差”的《范愛農(nóng)》這兩篇，就是寫他日本留學及回國初期的事情的。

這樣來看《藤野先生》上來的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東京也無非是這樣”，就好理解了，清國留學生到日本來也還是不學無術。魯迅在東京呆了兩年，1904年就去仙臺學醫(yī)了，由此也就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位老師藤野先生。看電影事件讓魯迅決定棄醫(yī)從文，“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睋?jù)魯迅的弟子尚鉞回憶，魯迅“棄醫(yī)從文”是“因受西歐革命和人道主義思潮的影響，思想起了變遷，又放棄只能救個人和病人的醫(yī)學而改學文學?！边@是個人需求和社會需求的結(jié)合的選擇。魯迅辭別藤野先生，1906年6月，期間曾短暫回國，同朱安女士結(jié)婚。后又回到東京從事各種文學活動，跟所敬重的三位老師之中的另一位章太炎學習，并加入光復會。范愛農(nóng)，這個老鄉(xiāng)、后來的好朋友，也是在日本留學時認識的。1909年6月，29歲的魯迅歸國，輾轉(zhuǎn)多地，先杭州，任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生理學和化學教員兼任日本教員鈴木珪壽的植物學翻譯。后紹興，任紹興中學堂教員兼監(jiān)學。這一段時期也是魯迅苦悶的時期。再后來，就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來了。

4.黑色的中晚年：南京、北京、廈門、廣州、上海

那是1912年，魯迅32歲，人到中年。經(jīng)許壽裳向蔡元培推薦，魯迅得以進入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這一次魯迅在南京時間不長，有三個月的光景，從1912年的2月到5月。接著臨時政府搬遷北京，魯迅就跟著到了北京，從1912年6月到1926年8月，魯迅一直生活在北京，有14年的為官生涯。魯迅最輝煌的時期來了，不僅成了文壇大家，也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也曾一度“寂寞”的在S會館的三間屋里抄古碑，后在好友錢玄同勸說下，開始為《新青年》撰稿。錢玄同，就是《〈吶喊〉自序》中的穿長衫的金心異，另一篇不為人知的小說《無題》里的穿大襟的記者。厚積薄發(fā)，《狂人日記》一炮打響，奠定了魯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秴群啊贰夺葆濉愤@兩部代表魯迅小說乃至文壇高峰的杰作，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由魯迅親手編訂出版的。

魯迅就是自己所說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他雖是體制中人，但對當時所在的體制——北洋軍閥黑暗的統(tǒng)治進行猛烈抨擊。1926年“三一八”慘案，魯迅支持女師大學生，寫了著名的《紀念劉和珍君》，由此也給自己帶來“禍端”。此前有過兩次短暫脫離教育部的經(jīng)歷。一次是1917年7月，因張勛復辟離職;另一次是1925年因支持女師大學潮被教育總長章士釗免職。不過時間都不長，魯迅都很快就“官”復原職。這一次魯迅被追捕，流離失所，繼而南下，走廈門，奔廣州，是徹底離開教育部脫離體制了。

《朝花夕拾》里的事就止于南京，沒有到北京的14年，個中原因不得而知（魯迅其后開始寫日記了，經(jīng)歷正好與日記銜接）。但是寫作地點是在北京起，“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yī)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jīng)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后了?！毕鄬碚f，魯迅北京14年還是安定了，1919年魯迅把母親和原配朱安還有三弟周建人都接到了北京，二弟周作人在文壇上這時候也有很大名氣。魯迅1926年開始寫作《朝花夕拾》，當時叫《舊事重提》，發(fā)表在自己主編的《莽原》上。1927年編訂的時候改為《朝花夕拾》，5月寫了《小引》，7月寫了《后記》，出版是1928年的事了。那時已是“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魯迅因聲援學生抗議國民政府已辭去中大職務。

《朝花夕拾》不是簡簡單單的寫經(jīng)驗敘事，不是對過往的事的簡單回顧，前面說了，魯迅有意識地把現(xiàn)實照進舊事?！皽剀暗幕貞洝敝杏小袄硇缘呐小保M管溫馨是主旋律，批判不如雜文來得犀利，也沒有集中展開，但星星點點的透露，順手的一擊，也頗見功力，有四兩撥千斤之效。比如著名的《狗·貓·鼠》，就有雜文特質(zhì)，與其他九篇明顯不同，那時魯迅與章士釗、陳西瀅、徐志摩論戰(zhàn)正酣?！盁o常”是有人情味的鬼，所謂的“正人君子”的人格是不如鬼格的，《藤野先生》一文的最后也有對所謂“正人君子”的辛辣嘲諷，隨手又是一擊。

上海是魯迅人生的最后一站。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走完了輝煌的一生。一個巨星隕落，青山肅立，萬木默哀。魯迅的中晚年，生命的顏色可以說是黑色的。

三、導圖：時空的立體再現(xiàn)

總之，《朝花夕拾》完整記錄了魯迅的成長歷程、思想發(fā)展軌跡以及當時社會的世態(tài)人情、民俗文化，可以說是研究魯迅、了解魯迅、走進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一把鑰匙，一塊敲門磚。閱讀教學從“時空”入手，以時間為經(jīng)，以空間為緯，也就把魯迅立體建構(gòu)起來了，更便于我們?nèi)轿坏馗惺芤粋€偉大人物。同時也為了能讓學生直觀感受，課堂教學時一個課中活動就是結(jié)合“時空”變化，讓學生畫思維導圖，以圖的形式再現(xiàn)。

但還須注意和強調(diào)一下，我們說魯迅生命的顏色是灰色、暗色和黑色，不是說魯迅的悲觀、頹廢，恰恰相反，魯迅于絕望中看到希望，同時是有亮光的?！敖^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碧子帽睄u的詩：黑暗給魯迅黑色的眼睛，魯迅用它來尋找光明。讀魯迅的文字，是冷峻中給人以熱烈，讓人能感受到光明、希望。這樣，我們就看到“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huán)，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贬槍χ旃鉂撛u價陶淵明的“靜穆說”，魯迅指出，陶淵明不僅有“靜穆”的一面，也有“怒目金剛”的一面。而魯迅本人正好相反，慣常的印象，魯迅在雜文中留給我們的是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斗士形象，而在《朝花夕拾》中看到的則是魯迅的脈脈溫情。正如魯迅自己的兩句詩：“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边@才是一個全面的魯迅，一個完整的魯迅。

參考文獻：

[1]尚鉞.懷念魯迅先生.永在的溫情：文化名人憶魯迅.鐘敬文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魯迅.朝花夕拾.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3]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