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齊大超辭職回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來了!赤手空拳,說是要以皮影為主發(fā)展啥產(chǎn)業(yè)。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消息瞬間就像長了翅膀,在齊家寨傳遍了。大家的表情和心情都非常豐富。當(dāng)初齊大超考上研究生的時候,他們家和過年一樣噼里啪啦放了幾萬響鞭炮,震得整個莊子都晃了幾晃,惹得所有的人都羨慕不已。比起當(dāng)年他父親齊玉河落榜回家的落魄和一點(diǎn)也不起眼的家境,齊大超考上研究生,可著實讓一家人跟著風(fēng)光了幾年。有人說:“過去誰家出個狀元也不過如此吧?”
但就是那個當(dāng)年讓全莊子人眼紅的人——齊大超,他辭去在北京的工作回來了,這件事情不僅在他們家炸了鍋,就算在整個莊子上,也猶如幾級地震,把人們又震了幾震。都說:“這尕娃腦子不對勁了吧?瘋了吧?好好的大城市不待,回到青海平安來干啥?何況還是鐵飯碗啊,他偏偏不端。”
首先是他父親齊玉河對于研究生畢業(yè)的他放棄北京的工作大為光火,他爺爺齊長智更是覺得不理解:“這個讓他揚(yáng)眉吐氣覺得特別驕傲的孫子的腦子是不是真的像人們說的,進(jìn)水了?皮影現(xiàn)在能做啥?在農(nóng)村,現(xiàn)在連看的人幾乎都沒有了,孫子年紀(jì)輕輕的,又念了那么多書,就算不愿意在大城市工作,以他的本事,干啥不好呢?”
但齊大超很堅決,那頭才打了電話沒有幾天,人就回來了。不但自己回來了,還領(lǐng)著個外地的丫頭彭曉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兼女朋友一起回來了。齊玉河和媳婦孫盛蓮氣得肚子疼,卻又無話可說,回都回來了,說啥還管用嗎?這么大了,便是動手打,也打不動了。唉!
齊長智不愿意看著兒子兒媳為了孫子的事情唉聲嘆氣,只要天晴,只要太陽好,他就愿意到大門口去。就一個人,啥也不做,默默坐著。這個年齡了,許多事情想說也沒有心勁說了。早上吃罷飯,他依舊習(xí)慣慢慢地從屋子走出來,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兒看一會園子中還沒有來得及鏟掉的向日葵的殘枝敗葉,吸幾口清冽的還帶有絲絲炊煙味兒的空氣,再慢慢走到門口不知多少歲的大榆樹下,坐下來。
背靠老榆樹,坐在一塊在這里放置了好多年的石頭上,齊長智的目光空洞,對于他這個年紀(jì)的老人來說,眼前的未來已經(jīng)所剩不多,屈指可數(shù),唯一能看的,就是過去了。他這樣坐著,往往一坐就是好久,如同一座石雕,腦子里卻是活的,過電影一樣,一遍遍把從前的日子演過來演過去。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方式很好,像是一個人在不久的將來告別這個世界之前所應(yīng)該做的一次必要的、不慌不忙的整理。厚厚的過去,像一本嘔心瀝血寫成的書,距離現(xiàn)在遙遠(yuǎn),被塵土和歲月雪藏,這是凡人的歷史,和世間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這樣的歷史是沒有人閱讀的,除了他本人。
很多次,當(dāng)齊長智望著對面遠(yuǎn)處那重疊了三四層青墨色的山的模糊輪廓,還有那輪廓之上的藍(lán)天白云時,就會忍不住長長地嘆一口氣:“人這一輩子,咋和做夢一樣呢?”
似乎六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哭暈過去的情景還就在眼前,卻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踏進(jìn)了七十多歲的年紀(jì)。中間那些長長短短的日子都做了些啥呢?都想不起來,許多細(xì)碎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和塵土一樣被淹沒在歲月的道路上了,留下來的好像就剩了一聲嘆息,長長的嘆息,這個嘆息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內(nèi)容,然而歸根到底,就是人生太短,太短!短得讓人害怕和恐慌,這人啊,從生到死,就像做了一個夢。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從山背后鉆了出來,很快,千萬根數(shù)不清的金線銀線迸濺而出,整個莊子便被覆蓋在一種明艷、朦朧,且看上去暖暖的霧氣之中了。
初春的大地還沒有完全蘇醒,四野還透著一股清寒之氣,路邊的枯草上有薄薄的一層霜。齊長智把手往厚厚的棉襖袖子里縮了縮,覺得還是有些冷。他呼出的熱氣讓嘴唇稀疏的胡須上布滿了細(xì)密的水珠子。坐多久了?有一個鐘頭了吧?他動動腿,一只手把抱在懷中的拐杖豎直,然后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拐杖。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兩只手上,接著一使勁,就站起來了。
唉,不行了!真是不行了,坐下去起不來,起來又不好坐下去。他回身看了看剛剛和他身體分離的大石頭,禁不住長嘆了一句。那塊石頭的表面已經(jīng)磨得十分光滑了。要說起來,它還是那年他娶老婆香香的時候從河里搬回來的。和這塊石頭一起搬回來的還有好些小石頭,那些小石頭都壘了豬圈、墊了院子進(jìn)出的路了。只有這塊石頭留著,本來就沒有打算用它干什么,他去河里,不知怎么就一眼看中了這塊石頭。這塊石頭比較平整,像老天爺專門給他的一個板凳。他就把它帶回來了。從院子到門口,這塊石頭的位置變了許多次,不變的是,不管石頭放到哪里,他都喜歡坐在它上面。
“回去了嗎?幾天沒有見你,你還活著?”就在齊長智準(zhǔn)備往自己家走去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不用回頭,他都知道是誰,這個聲音,曾經(jīng)是他這輩子最討厭的了。他最討厭的聲音還有鏟鍋時鐵鏟和鍋碰撞發(fā)出的刺耳聲,娃娃調(diào)皮時用勺子刮碗的難聽聲。他回答說:“李發(fā)財呀,你這個老東西,你也沒死???”
說罷,兩個人都笑起來,笑聲都不連貫,也不通暢,中間夾雜著老年人特有的咳嗽,像正在鳴叫的大公雞被掐住了脖子一樣。
李發(fā)財拄著拐杖,腰半彎著,走路一點(diǎn)也不利索,顫巍巍地哆嗦著嘴唇說:“你都不死,我死了做啥?”
齊長智說:“你能死下嗎?你做了那么多虧心事,你死得下嗎?”
李發(fā)財說:“死下死不下的,不還得死嗎?死這個東西,把誰也漏不下!唉,這人老起來也太快了,要知道人世不過如此,我還折騰個啥呀?折騰來折騰去,沒有個好下場啊。”說罷,他拄著拐杖慢慢地遠(yuǎn)去了。一年前,李發(fā)財?shù)莫?dú)子李東升好端端地突然患病沒有了,這對李發(fā)財打擊非常大,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種尖銳沉重的痛苦齊長智非常能理解,因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大兒子齊玉川!
齊長智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單薄而消瘦,心里不覺升上了一絲同情。要放在過去,看見李發(fā)財,他肯定是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到了這個年紀(jì),好像什么都可以放下了,幾十年的恩恩怨怨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漸漸變得云淡風(fēng)輕和模糊起來。計較能怎么樣,不計較又能怎么樣?還不都經(jīng)不起時間的蹉跎嗎?還不都老成這個樣子了嗎?一輩子,就是一個夢,一個倉促得來不及準(zhǔn)備也來不及好好做的夢!
二
太陽像個梳妝打扮完的婦人,終于跳出了山頭,明晃晃的陽光如一把溫暖的刷子,刷過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子。回家也是坐著,不如就讓這把刷子再多刷一會兒。齊長智于是又坐下來,半閉著眼睛,繼續(xù)在腦子里想從前的事情。有人從他身旁經(jīng)過,輕輕笑道:“這個尕老漢,可坐著睡著了?!彼睦锊恍嫉匦α讼?,他們知道啥?他們以為自己老糊涂了,吃喝等死,其實,他清醒得很,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因為現(xiàn)在的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每天都忙,每天都需要到處奔波,現(xiàn)在的他,有的是時間考慮問題,并且打量自己的這一輩子。
最后一次唱燈影戲是啥時候呢?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他后悔讓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吃了這碗飯。從齊玉川和齊玉河小時候,他其實都沒有這種想法,可誰知道這兄弟倆偏偏都喜歡上了燈影戲。齊玉川算是趕上了好時候。那個時候沒有電視,電影也很少,一年半載放映隊才會來莊子上一兩次。人們過的都是天黑了就關(guān)門睡覺的日子,要是唱戲,全莊子的男女老少都會傾巢而出,不僅如此,鄰近的幾個莊子上的人也都不嫌路遠(yuǎn),早早吃了飯,趕來看戲。不管是在自己莊子上唱,還是到別的莊子上唱,啥時候不是人山人海?那個時候,平安這個地方,提起他們齊家父子的名頭,真是響亮呢。他沒有想到,齊玉川不但學(xué)戲快,唱得也大有超過他的架勢。
想到齊玉川,他的眼淚便忍不住從心窩里一下子涌上來,就像泉水從地下冒出來一樣,咕咕咕的。這一輩子,他淌過的幾次眼淚自己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一是幼年喪父,二是師傅兼老丈人趙黑虎和母親李桂花的離世,三就是大兒子齊玉川了。這三次中,大概痛得最狠、最絕望的就是齊玉川出車禍吧。34,尕娃只有34歲啊,金子一般的年齡,人生就在34歲上斷線了。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把刀子從此就扎在心上了,不斷滲著鮮艷的血,不斷剜著他的肉。這個事他就不能細(xì)想,想起來,就會一陣錐心般的痛。他無數(shù)次詛咒老天爺瞎眼睛,啥人你不帶走,你偏偏把我尕老漢的娃娃帶走,你把我不能帶走嗎?
自從齊玉川出事后,從來都健健康康的妻子香香就躺倒了,人常說,兒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兒沒有了,阿媽咋活?誰能想到呢,那頭一直非常溫順的驢、那頭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驢竟然不知啥原因,會在遇到一個拖拉機(jī)的時候突然驚了。這個壞驢,它又不是沒有遇見過拖拉機(jī),比拖拉機(jī)更大的兩廂貨車和大貨車它都見過,它咋能和莊子上那些一輩子都沒有出去過的驢啊、馬啊一樣沒見過世面呢?可是它為啥突然驚了?他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老得沒有一顆牙的王全有的女人神神叨叨地說:“那天齊玉川遇到的拖拉機(jī)其實不是拖拉機(jī),是閻王爺派來領(lǐng)魂的無常?!?/p>
驢驚就驚了,要是齊玉川沒有著急地去試圖拉著,也就沒有事??墒驱R玉川不愿意眼睜睜看著驢摔到溝里去,驢的身上馱著兩箱子唱戲的家什,那是吃飯的家伙,齊玉川于是奮力抓住韁繩??墒且粋€人的力氣哪有一頭驢的力氣大?齊玉川自己肯定也沒有想到,驢真的會掉到溝里去,不但自己掉進(jìn)去了,還把主人也一齊拉下去了。
唉,這該千刀萬剮的驢啊!
唉,可憐的尕娃啊,那兩個箱子沒有就沒有了吧,你拉住驢干啥啊?驢想死你就讓驢死去,你為啥要跟著???
他越想越難過。都過去了這么多年,他總覺得大兒子出事還只是眼前的事情。一陣猛烈的咳嗽忽然襲擊了他,他使勁捶著胸口。
他不愿意在家里,尤其是當(dāng)著身體虛弱的老婆香香的面掉眼淚。他怕香香跟著哭。香香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那么干凈利索的一個人,卻因為人生的突然變故像換了個人,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還能坐在窗戶跟前縫香包兒,齊玉川走的時候離端午還有兩天。香香只記得那個時候了。也只記得她的娃娃們都還是才上小學(xué)、上初中的年紀(jì)。動不動就問:“娃娃放學(xué)回來了嗎?”糊涂的時候,她就不認(rèn)識人了。連齊長智也不認(rèn)識。
唉,這個年齡,就是數(shù)天過日子了。一邊數(shù)著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天數(shù),一邊蘸著唾沫翻開心中的那本書,一翻,咋就翻到了齊玉川的這一頁?痛??!他捂住心口,一想到大兒子死后那慘白慘白的臉,他心上的那把刀子就開始往深里扎,扎得他痛徹心扉。
人活在世上,這一輩子好像就是為了不斷地生死離別來的,奔奔忙忙,想把最親的人,最美好的東西留住,到后來卻是不得不眼睜睜看著那些都消失了,最后連自己也要跟著消失。
唉!齊長智長嘆一聲,抹了把不知啥時候又流出的淚水。
不知為啥,他忽然想齊大鵬了,有日子沒有見了。那是齊玉川留下的唯一骨血,如今也是齊玉川當(dāng)年走的年齡了。幾個孫子中,最讓他掛心的還是齊大鵬。
齊玉川走了后,大兒媳顧秋燕改嫁到互助去了,走的時候他和香香死活不讓她把齊大鵬帶走。那時,齊大鵬也有七歲了,可是顧秋燕不愿意母子分離,還是執(zhí)意帶走了。孩子帶走的第三年他專門到互助去看齊大鵬。顧秋燕到了那邊又生了兩個娃娃。齊大鵬正在挖洋芋,十幾歲的娃娃跟著繼父在田間地頭忙碌,皮膚曬得黑黝黝的,也沒有念書。
齊長智拉著齊大鵬的手,看著齊大鵬和齊玉川極為相似的面容,老淚縱橫,他往齊大鵬的手中塞了一百元錢,齊大鵬拒絕著,他硬塞到了齊大鵬的手心。這個從小跟著他的孫子和他顯然已經(jīng)有些陌生了。齊大鵬的繼父一眼一眼看過來,目光冷冷的。齊大鵬低了頭,繼續(xù)挖洋芋。那一刻,齊長智的心快疼爛了,他不知道娃娃在繼父家里經(jīng)歷了啥,但他覺得好不到哪里去。人心都是偏的,他的孫子一定在這里受罪了。離開的時候,他都走出好遠(yuǎn)了,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喊,他回頭,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兒朝他奔過來,是齊大鵬。他張開臂膀,緊緊抱住了齊大鵬。齊大鵬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臨走,齊大鵬不肯松開手,他什么也沒說,只用一雙淚目看著自己的爺爺。原來,齊大鵬并不是和自己的爺爺疏遠(yuǎn)了,他完全是礙于繼父的威嚴(yán)。
那天,回來的路上,齊長智流了一路眼淚。他發(fā)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讓齊大鵬回到自己家中來。到齊大鵬11歲的時候,齊長智和齊玉河一起到互助,給了顧秋燕兩口子五百元錢,終于把齊大鵬領(lǐng)了回來。
后來齊長智才知道,齊大鵬才去繼父家的時候,繼父對他還不錯,可是自從顧秋燕給他生了弟弟妹妹后,繼父就對他不好了,有時候和顧秋燕一吵架,就說自己負(fù)擔(dān)重,將來還要給人家的娃娃蓋房娶媳婦……
好了,這下都好了,玉川啊,阿爸把你的尕娃給你領(lǐng)回來了。齊長智自言細(xì)語道。
三
若不是齊玉川發(fā)生意外,那么,齊玉河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縣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至少也有了別的手藝吧。看來,老天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安排好了,你只能按照它的意思一步一步走。當(dāng)初,他就應(yīng)該極力反對齊玉河出去唱戲。他之所以沒有一直堅持,是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忘記過趙黑虎臨死前說過的那句話:“一定要把咱的這燈影戲傳下去,這是我們的心血??!”
齊玉川突然離世,使齊家班參加省里文藝匯演的事眼看也就泡湯了。失去大兒子悲痛欲絕的齊長智像被人抽取了脊梁骨,睡在炕上沒有一絲力氣,香香因傷心過度忽然失憶,家中亂作一團(tuán)。去參加教育局培訓(xùn)的齊玉河聽了家中的變故,上了一天課就趕回來了。那是一次寶貴的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教師的機(jī)會。最終,齊玉河把家中的事情交給了孫盛蓮,自己流著眼淚踏上了參加省里匯演的征途。那是哥哥齊玉川生前最大的愿望。他不能讓這個從外公趙黑虎手里傳下來、又在父親和哥哥的全心付出下成長發(fā)揚(yáng)的手藝斷了線。
趙黑虎說過的話言猶在耳,要不是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齊長智想,他怎么會反對齊玉河唱戲呢?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比起那些沒有任何手藝、只會守著幾畝地的人來說,能掙點(diǎn)零花錢,可要比起那些有本事的人來說,還是很寒酸的。比如李發(fā)財?shù)膬鹤永顤|升,過去看著非常一般的人,念書也念不進(jìn)去,光小學(xué)一年級就蹲了五年,被人們笑稱為“老一年級”,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誰知道,后來竟承包工程,自己領(lǐng)著十幾個人在城里干活,干來干去,家里的三層樓也蓋起了,不但如此,還在西寧買了樓房,莊子里第一個買小車的也是他。李發(fā)財過七十大壽時,還給他們齊家班撂了三千元,叫他們?nèi)ソo唱三天院戲,這在齊家寨的近代史上,也是頭一份。
人和人不能比,一比就氣死人。李發(fā)財那幾年對他和香香做下的壞事,雖說已經(jīng)不計較了,可是一想起來,還是很不舒服。人這一輩子,咋說呢,有上山頂?shù)臅r候,也有在溝底的時候,說不定。失意得意,其實都是過眼煙云。李發(fā)財那么能跳騰,也沒有見升天上去,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嗎?要說這個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伙伴有啥長處,他覺得,那就是教會了他不要輕易相信人。他曾經(jīng)在李發(fā)財最困難的時候幫了他,沒想到他會恩將仇報,燒了他的皮影,氣死了趙黑虎。人啊,真是復(fù)雜得很!細(xì)想來,自己這一生雖然沒有飛黃騰達(dá)、富貴無比的時候,可是總算沒有做任何壞事,到這把年紀(jì),心中也沒有任何愧疚??墒抢畎l(fā)財一定不一樣。齊長智敢肯定,李發(fā)財過去做的那些壞事,他自己一定忘不了,雖然這些年李發(fā)財總會在走到人群中向過去那些被他整過的人主動示好,可是人們還是會忍不住拿過去的事情刺他。從這點(diǎn)上比,齊長智覺得,自己就心安多了。
李東升過來請齊玉河去唱院戲,齊長智開始不同意。李東升才出去,齊長智就指著放在炕上的那沓錢說:“玉河,我們不去,你把錢退了去,有點(diǎn)錢就張狂得不成,想唱院戲?又不是舊社會,他爸也不是鎮(zhèn)長,耍啥威風(fēng)?”齊玉河卻笑道:“阿爸,那有啥?我們憑本事掙錢,又不是偷來的,為啥不去?”齊長智生氣道:“就不去,我想起他曾經(jīng)做下的事情我就不喜歡他,他過壽過去唄,李東升有的是錢,到外頭請人唱去唄,請我們干啥?好像我們低賤著?!饼R玉河說:“阿爸,你不能這么想,我們低賤啥?我們縣里文聯(lián)的干部沒有說嗎?我們是民間藝術(shù)家,我們有精神高度,李東升也說了,他就是沖著我這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名聲來的,別的燈影班他又不是請不來,這我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能舍近求遠(yuǎn)啊。再說,你那個老思想該換換了,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老是想著,也不痛快,劃來嗎?”齊長智不說話了,轉(zhuǎn)身便睡覺。
沒想到,第二日李發(fā)財提了箱牛奶卻到他家來了。李發(fā)財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提著牛奶,走得很緩慢,說是請大侄子去他家唱戲。有禮不打上門客,齊長智見了,再沒有說話。齊玉河說得對,唱燈影的,是憑本事吃飯。這話,多少年前,趙黑虎也說過。
齊玉河到底去李發(fā)財家里唱了戲。這一次,齊長智沒有跟著看去。不是他不喜歡戲,他是不愿意看見李發(fā)財?shù)靡庋笱蟮臉幼?。就算他沒有得意洋洋,可是唱院戲這件事,本身就給了人以得意洋洋的感覺。唉,只是可惜了李東升這個人了!
齊玉河還真是爭氣,自從那次參加省上匯演并取得優(yōu)秀獎后,居然狠下心來,拋棄了一切私心雜念,厚積薄發(fā),一口氣唱紅了平安周圍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最讓他感到驕傲的是,后來齊玉河還捧回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的獎杯和證書。這和他當(dāng)年在省上匯演得了大獎有一比。只可惜,觀眾越來越少了。
齊長智從來都相信燈影戲是好東西??墒呛脰|西也得有人欣賞才行。現(xiàn)在,哪還有人看這個呢?電影、電視、手機(jī)以及一切現(xiàn)代的東西要比燈影戲好上一百倍、一千倍,這些古董一樣的東西已經(jīng)不能吸引年輕人了。就算是剛剛會走路的娃娃,眼睛也讓手機(jī)、電腦給生生拽走了。想到這里,他就覺得胸中充滿了無限失落。
四
臘月里,莊子忽然就熱鬧起來了。這是一年中莊子里的人最多的時候。打工的、上學(xué)的,都回來了。從正月初十開始,齊玉河要在老戲臺底下連唱三天燈影。這是每年的慣例,為的是祈求平安和多福。
齊玉河最終還是接替了父親和哥哥的手藝,成了平安地區(qū)首屈一指的燈影戲把式。農(nóng)閑時候唱戲,農(nóng)忙時候種地,成了齊玉河的人生常態(tài)。他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他在當(dāng)民辦教師、泥瓦匠、搬運(yùn)工的經(jīng)歷中不斷體會到生活的不易和艱難,若不是哥哥的突然辭世和那次匯演,他永遠(yuǎn)也無法發(fā)現(xiàn)自己對燈影戲的深厚熱愛。他心底仿佛埋藏了一個燈影戲的寶庫,在長期耳濡目染下,那些連他自己都從沒有注意過的東西竟然會發(fā)出熠熠光彩。而這些東西一旦被挖掘,就會散發(fā)出迷人的魅力,讓他從此難以割舍和放下,在所有曾經(jīng)從事的角色中,大概這個燈影藝人,是最讓他感覺舒服的了。盡管已經(jīng)無法再擁有父親和哥哥唱戲時候的輝煌,更無法以此來發(fā)家致富,但是在這方寸之間的舞臺上,在十指配合默契的指尖上,他體驗到了最充實的人生。
到了唱戲的這天晚上,齊長智早早就來到了老戲臺底下。自從自己不唱戲后,每年這幾天,他就是齊玉河最忠實的觀眾,從頭看到尾。兒子在遠(yuǎn)處唱戲,他也去不了,對于愛了一輩子燈影的他來說,能每年看見兒子演戲,他的心里是知足的。雖然他心里充滿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凄涼,可是一聽到鑼鼓點(diǎn)和弦索聲。一看到滿亮子的皮娃娃,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沸騰了,自己也變得重新年輕了。真恨不得再過去過一把癮?。鹤拥膽蛘媸浅迷絹碓骄?。只是,可惜了!這么好的戲,年輕娃娃們卻不愿意看了。他們成天手里攥著手機(jī),連和人說話眼睛都不抬起來。
齊玉河早就搭好臺子,支起亮子了。他們幾個人在亮子后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夜晚的風(fēng)依然刺骨,可是齊長智一點(diǎn)也不覺得冷。他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夜晚了。整個夜晚就是一座看不見邊的大舞臺,夜色染黑了幾乎鄉(xiāng)村的所有。這個舞臺是屬于他的,也屬于兒子齊玉河。不知為什么,盡管寒風(fēng)依然頑強(qiáng)地透過厚厚的棉衣如蛇一般吐出冰涼的冷氣,齊長智卻依然喜歡這樣的夜晚,最主要的是有燈影戲的夜晚。這樣的夜晚讓他感到親切和親近,這樣的夜晚,他覺得自己離往事、離師傅趙黑虎、離母親李桂花最近。他和他們之間其實并不遠(yuǎn),仿佛就在咫尺之間,那實實在在、恍若睡夢一般晃過的幾十年的時光也仿佛一場虛設(shè),不曾有過。因為就連十六歲那年,趙黑虎因病無法上場,他第一次正式挑纖唱戲的情景,至今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細(xì)節(jié)就像一根根纖細(xì)的絨毛,在記憶的皮膚上清清楚楚地存在著,他不用專門記,它們一直就在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他就要一一把它們放在眼前,捧在手心里,細(xì)細(xì)地數(shù)一數(shù)……
五
16歲那年的齊長智,仿佛一夜之間躥高了不少,已經(jīng)趕上了趙黑虎的個子,在跟著趙黑虎學(xué)徒的這幾年中,他勤學(xué)苦練,為了學(xué)挑纖,手上磨出了繭。為了多長一樣本事,他還跟著上手學(xué)上手,跟著控場學(xué)控場,跟著下手學(xué)下手,整個班子里的本事都會了個七七八八,趙黑虎是看在心里,喜在眉頭,在他的心里,早都把齊長智當(dāng)兒子一樣對待了,他看著齊長智學(xué)到了本事,覺得終于可以對得起李桂花當(dāng)年的托付了。
一日,他們來到了張家寨,這是他們的老臺口了。演罷下午的戲,他們便慢慢地收拾東西,身邊此時還圍了不少意猶未盡的大人娃娃。趙黑虎忽然覺得肚痛難忍,就叫齊長智來收拾掛在線上的皮娃娃,自己去蹲茅房了。這一次的班子里新?lián)Q了兩個人,原來的王新和韓冬冬因家中有事就沒有跟出來,這個班子是趙黑虎重新搭的。有個尕娃就問:“晚上唱啥來?”齊長智剛想說《全家福》,沒想到班子才來的老劉說:“晚上來了不就知道了嗎?”那個尕娃又問:“到底唱啥嘛?”老劉大概是想開個玩笑,就笑著隨口編道:“李大丫思春?!卑嘧永锏膸讉€人都笑了,沒想到那個尕娃卻哭著走了。
他們幾個人收拾完東西,準(zhǔn)備動身去吃飯,沒想到才準(zhǔn)備走,就見一個女人領(lǐng)著那個尕娃來了,那個女人見了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指著罵:“你們這些唱戲的都是死不要臉的,我惹你了還是挖你祖墳了,哪有這么編排人的?”
幾個人嚇了一大跳,才想起老王剛才隨口的玩笑話,齊長智給趙黑虎悄聲學(xué)了一下。趙黑虎聽了,忙賠笑說:“嫂子,有話好好說。”那女人道:“你說清楚,啥叫李大丫思春,我男人都死了三年了,你們這么說是啥意思?”趙黑虎細(xì)問,才知眼前這個女人原來就叫李大丫。沒有想到老王隨口編的名字恰好和她重上了。老王低了頭,黑了臉,一個勁兒后悔自己嘴賤。
趙黑虎連忙賠不是:“嫂子,對不住,對不住,你就多擔(dān)待點(diǎn)。”那女人不依不饒,叉腰道:“你們不過就是唱戲的,敢胡編排我,今天你們不說清楚,我就砸了你們的場子?!迸赃厧讉€看熱鬧的也一起起哄,嚷道:“反天了還?欺負(fù)人家女人娃娃的?!蹦桥艘娪腥藥颓唬託庋娓邼q,道:“說清楚,今兒不說清楚就不行!誰說的,我打爛誰的嘴?!薄皩?,對,打一頓就老實了。欺負(fù)我們張家寨沒有人?”有人在人群中煽風(fēng)點(diǎn)火道。
眼看這一河水就這么漲起來了,趙黑虎轉(zhuǎn)身低聲罵老王:“你沒有啥說的了,你胡說啥?”老王道:“我就是和那個尕娃開玩笑唄,我咋想到能這樣???”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齊長智走到那個女人跟前說:“姨娘,你嫑生氣,這真的是個巧合,我們才排了個戲,真的就叫《李大丫思春》,真不是編排你的,因為不熟悉,我們的這個戲在其他地方就沒有演。”那女人斜了一樣眼前這個半大尕娃,道:“你說真有,那你今晚就演,你今晚要演不了,我叫你在啥地方都演不了?!薄笆前。?,演,演不了就是欺負(fù)人?!庇腥烁胶偷馈?/p>
女人恨恨地牽著自己的尕娃遠(yuǎn)去了,邊走邊還擰著尕娃的耳朵,罵道:“叫你多嘴!”人群也慢慢散去了。
趙黑虎嘆了口氣,看著齊長智說:“你這個尕娃,咋胡說起來比老王還能呢?”正說著,肚子又是一陣疼痛,他捂住了肚子,說:“我恐怕吃壞了肚子,這又疼了?!闭f著,又往茅房跑。戲班李老二說:“唉,真是禍不單行,這關(guān)鍵時候,黑虎可拉肚子了,我看今晚的戲再阿么唱?偏偏又有了這么個事兒,要是放在往常,編一個,對把式來說不是啥難事兒,可現(xiàn)在,啥李大丫啊,他這個樣子,你就是叫他編,他恐怕也是有心無力啊?!崩贤醯溃骸八懔?,是我惹的禍,我給人家賠情道歉去,有理不打上門客,我買上了東西到她家里賠情去。”齊長智道:“都怪我,可是我也沒有辦法,我看那個架勢是要打人的。不如這樣,讓師傅休息,我來編就是了?!?/p>
幾個人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齊長智,雖說學(xué)藝幾年來,他和大家都很熟悉了,可他畢竟還沒有出師,這不是砸趙家班的招牌嗎?李老二搖搖頭說:“等你師傅來了再說。實在不行,我們一起給人家賠情去。”
趙黑虎來了,只幾趟茅房的工夫,整個人說話就沒有幾分力氣了,李老二一看,心說,嫑說編個新劇本了,就是唱老的,他恐怕都無能為力了。趙家班自從唱戲以來,還沒有出過這種事情呢。這可咋辦?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就擠到一起了。
話雖那么說,但是齊長智心里一點(diǎn)底也沒有,他除了跟著師傅學(xué)了許多戲以外,還從沒有真正編過一個戲,雖說這是當(dāng)把式必須要具備的。就算是編出來,他能像師傅那樣演出來嗎?
六
原來這唱燈影的把式,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雖然各不相同,但是相同的一點(diǎn)就是能夠即興創(chuàng)作,這即興創(chuàng)作也不是胡亂創(chuàng)作,在長期的積累和實踐中,燈影戲有一些固定的格式和詞格,什么人出來念什么詩,什么季節(jié)發(fā)什么感嘆,四季領(lǐng)兵、用兵、觀景、游園,以及元帥下令、回顧歷史的十不該、窮人富人之說、懷才不遇,甚至十月懷胎等都有通用唱詞,像一些祈福用的,贊頌莊堡、廟宇等有專用的頌詞,像關(guān)羽、包公、楊家將等都有專用的唱詞,還有經(jīng)常用到的詩篇、對子,雖十分講究,但基本都可以通用,比如縣官、武將、新科狀元、元帥、員外、文武生、和尚、衙役等等,幾乎包羅了世間眾相,各種階層各種身份的人,這些人出來都會念詩一首,然后才開始自我介紹,故事由此展開。對于這些固定的東西,是一個把式必須要掌握的基本功,很多學(xué)皮影的人,從一開始就必須弄清楚這些,沒有這些,就等于在沙地上蓋房子,任你故事再曲折多彩,也無法給觀眾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把新內(nèi)容按照固定的框框裝進(jìn)去,對于一個技藝精湛的藝人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墒牵瑢τ谖闯雒]的齊長智來說,卻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他若不能闖過這一關(guān),趙家班以后的名聲也就被玷污了。
趙黑虎聽李老二說了剛才商量的話,想了想,說:“只能叫長智先試一下,實在不行,我們上門給人家賠情去?!眲傉f完,又覺不適,依舊跑向茅房。李老二擔(dān)憂道:“這個樣子,豈不是要黃攤子了?”
齊長智低頭在心里默念著李大丫,大丫,大丫,忽然想起在家時,母親有時候也這么叫大姐。大姐和多才多藝的陜西燈影藝人王登科相好又不得不分開的事情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大姐出嫁后,大姐夫只要不喝酒,對大姐還說得過去,只要喝了酒,動不動就對大姐動拳腳。大姐從來沒有對家里人說過,有一次他唱戲路過大姐的莊子,就領(lǐng)著大家去大姐家里喝口水,一來歇歇腳,二來看看大姐和自己的外甥外甥女,沒想到,正碰上喝得醉醺醺的大姐夫拿著棍子打大姐,要不是其他人拉住,他那天都有殺大姐夫的心。也是那天,他看到了大姐的胳膊和腿上青一塊紫一塊。他拉著大姐的手只是哭。大姐夫的家境原先還可以,可是大姐夫卻好賭博,沒有多久就輸光了家中所有,即便這樣,還不斷賒賬喝酒。大姐說,要不是為了娃娃,她都沒有心活了。他想,要是大姐當(dāng)年跟著王登科走了,肯定不會活得這樣孽障。
對,就唱大姐和王登科的事情。他暗自拿定了主意,抬頭道:“各位師傅辛苦,今兒吃飯大家就快些,茶也嫑喝了,煙也嫑吃了,我們就試一掛?!睅讉€人互相看看,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便去吃飯了。而趙黑虎卻一口也吃不進(jìn)去,不但不吃,還吐了幾回水。到其他人吃罷飯,他已經(jīng)躺在炕上沒有多少勁兒了。他勉強(qiáng)起身,想掙扎著去,齊長智拉著他的手說:“師傅,你放心,實在編不出來,我們就給人家賠情去?!?/p>
趙黑虎點(diǎn)點(diǎn)頭,有氣無力地說:“也只能這樣了。唉,我遲不病,早不病……”
幾個人明白,趙家班能不能闖過眼前這一關(guān),就看齊長智的了。他們默默地準(zhǔn)備好各自的東西,便聽齊長智說:“今兒這出《李大丫思春》,我先給大家說一下是咋回事。說是咱平安有戶人家的女兒名叫李大丫,年方二八,在廟會上巧遇一吹笛賣藝人李順,兩人一見鐘情,李大丫贈給李順一根母親傳的綠玉簪子,李順?biāo)徒o李大丫一支竹笛。廟會一別,李順前去提親,遭到李大丫父母拒絕,李大丫父母將李大丫許配給一有錢人家,李大丫約李順?biāo)奖?,卻不料事發(fā),二人被前來追趕的人拿住,李順被打死,李大丫哭葬李順后,懷抱竹笛投河而亡?!崩罾隙犃?,說:“長智,這個故事編得好,比咱那些都新鮮些,只是你能不能唱出來?還有,就是這個結(jié)局是不是太慘了點(diǎn)?”齊長智說:“咱試一下再說,不行了再改。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大概串一下。開始唱啥曲牌,我給你們提?!崩罾隙f:“我弦索上把握著,我們盡量來啊。”
天黑下來了,齊長智點(diǎn)起了清油燈,場子里也坐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早就有眼尖的說,今天的把式是趙家班的學(xué)徒。場子里的人們立刻七嘴八舌,說花了那么多錢請學(xué)徒來,豈不是太虧了?當(dāng)初請的時候不是沖著趙家班的名氣嗎?不是沖著趙家班的把式嗎?這么是不是太欺負(fù)人了?趙家班以后還想來這兒唱不唱了?這時莊子上就有年長管事的出來,說:“趙把式今天病了,實在上不了場了,常言道:名師出高徒,師傅厲害,徒弟差不了。今兒大家就先安靜,先看看徒弟到底學(xué)藝精不精?明兒趙把式肯定上場。”這樣,人群中的吵嚷才算平靜了下來。
齊長智對場面上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開始。只聽鼓點(diǎn)一敲,戲開場了。臺下一片安靜。李老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春暖花開,熱鬧的廟會上,婀娜美麗的女子李大丫走上場來:
“(念)陽春三月晴方好,花紅柳綠燕歸來。河中不見冰凌影,一季芳愁無處排。小女子名喚李大丫,今年一十六歲,是我正在家中繡花,鄰家眾姐妹相約,說是天氣轉(zhuǎn)暖,何不到廟會上走上一走……”
從未正式登過臺的齊長智開口一道白,李老二就知道,有了。只見齊長智胸有成竹,不緊不慢地一邊舞動著手中的皮娃娃,一邊清楚地說著,要唱時,也能很恰到好處地留下樂聲要起的地方,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回頭小聲對李老二提示該起什么。只兩場戲過后,李老二已經(jīng)從齊長智表演的情節(jié)和語氣上知道了該起什么板。他萬萬沒有想到,只有十六歲的齊長智不但繼承了趙黑虎唱戲的灑脫之風(fēng),還大有超過他的氣勢。他不但沒有怯場漏氣,在人物和人物,場次和場次的銜接上還非常緊湊。
演出中,特別是演到廟會相遇時,齊長智還別出心裁加入了一段花兒小令,令觀眾耳目一新,更為李大丫和李順的兩情相悅增添了許多浪漫的色彩。
演到李順和李大丫被捉住,李順被打,李大丫悲愴地呼天喊地時,場子里靜得連嗑瓜子的聲音都沒有了。李順?biāo)懒?,李大丫悲憤到極點(diǎn),她一頭撲在李順的尸體上,從大哭到哽咽,從哽咽又到哭得喘不上氣來。這一段齊長智唱得是凄然動人,催人淚下。特別是面對蒼天質(zhì)問時的那一聲悲憤的哭喊,更是將這段戲推上了高潮。最后,李大丫假裝應(yīng)允了父母為她訂的婚事,她提出要看著葬了李順才能出嫁。湟水河邊,很快就有一座新墳,李大丫身穿嫁衣,懷抱竹笛來到李順墳前,她悲傷至極,卻不再嚎啕大哭,而是回憶兩人在一起的短暫的美好時光。
齊長智一邊唱,一邊流淚,他想起了數(shù)年前大姐偷偷哭的情景和王登科痛不欲生的樣子,這一刻,李大丫仿佛就是他的大姐,他哭的,不是別人,正是苦命的大姐和忍痛離開的王登科。
李大丫深深地在李順的墳前拜別,突然大風(fēng)刮起,電閃雷鳴,李大丫喊著李順的名字,一縱身,投入了滔滔的湟水河中。
臺下一片抽泣聲。戲演畢了,鑼鼓聲落了,人們依然坐在原地沒有回過神來。
李老二激動地過去抱住情緒還沒有平復(fù)的齊長智,不住地拍著他的肩膀。這時,只聽場子里有人喊:“快,快救人,快救人?!痹瓉碓S多人都入戲了。人們實在無法接受李大丫悲慘的結(jié)局。
齊長智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趙黑虎也來到了臺子后面。他看著齊長智的表演,不住地點(diǎn)著頭。
齊長智看著師傅,眼角還掛著淚花。趙黑虎說:“長智,你出師了。”
七
齊長智抹了一把淚水,抬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夜空,此時的夜空窮得一無所有,沒有月亮,更沒有星星。趙黑虎明明在耳邊剛剛給他說:“長智,你出師了?!笨墒撬四??
戲終于按時開了。看著場子里稀稀拉拉的人,齊長智心里充滿了無奈。那些老人們,年齡都和自己差不多,男的頭戴棉帽,身穿黑色、灰色的棉衣棉襖,有的手里夾著一只冒著細(xì)煙的半根紙煙,有的在耳朵里別著根別人才遞過來的紙煙。女的,透過灰色、褐色的頭巾,也是棉衣棉襖。他們零零散散地坐在場子里,像象棋快殺到見分曉的局面。蕭瑟、蒼涼,充滿了秋天一般敗落的意味。又像美人遲暮,鑼鼓家什的熱鬧也打破不了這勢不可擋的寂寞。昔日的輝煌不可能再重來,那些熱切的目光,熱烈的掌聲也不可能重來,只能在過去中翻閱,在翻閱中無限次地傷感。
一個一個的燈影人在齊玉河的操縱下粉墨登場,演繹各式各樣的人生悲歡。風(fēng)很涼。晚上的戲是《蝴蝶杯》,戲還才演了不到三分之一,已經(jīng)有幾個人打著哈欠領(lǐng)著娃娃回家了??偣膊坏饺鍌€人了。戲還在熱熱鬧鬧地唱,齊玉河和他的搭檔們唱得非常認(rèn)真,一絲不茍,這樣的場面這幾年他們時常遇到,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有人看沒有人看是一回事,作為藝人,他們的職業(yè)操守就是唱好戲。
齊長智看著漸漸離去的人,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心說,沒關(guān)系,走吧,都走吧,只要我的兒子在唱,我就永遠(yuǎn)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人。他跺著腳,不時在手中哈一口氣。棉帽檐上、眉毛上都是一層白霜。要是人多,肯定沒有這么冷??帐幨幍膱鲎由?,最后只剩了他一個人,沒關(guān)系,一個人就一個人吧,一個人也是觀眾。
戲終于唱罷。齊玉河和大家一起收拾完東西,忙停當(dāng)了,才過來默默地攙起還坐在小馬扎上等自己的父親,心里說不上的一種溫暖。啥都不用說,他們都知道彼此此刻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齊玉河的電話響了。是在外地上研究生、這個夏天就要畢業(yè)的兒子齊大超打來的。他過年回來只在家中待了幾天就和同學(xué)去四川去了。電話里的齊大超十分興奮,聽上去好像在一個特別吵鬧的地方。
齊大超說:“阿爸,你知道我在干啥嗎?我在看人家四川人演皮影。你知道一張票多錢不?二十!”齊玉河笑著罵道:“那你再能的很唄,你阿爸是演皮影的你不看,非得花上錢了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看!”齊大超在電話那頭說:“阿爸,我有個想法,我先給你說說?!饼R玉河嗯了一聲。齊大超說:“我才看罷了。心里就激動著,我想著人家可以,我們咋不可以?”齊玉河打斷他說:“你干脆點(diǎn)說!我和你爺爺唱罷戲才往回走呢。天冷著?!饼R大超接著說:“我們再腦筋死著,我來看了才覺得大受啟發(fā)。阿爸,我大鵬哥哥不是開了個農(nóng)家樂嗎?我想著,把你和爺爺?shù)钠び皯蛞惨粧旆诺睫r(nóng)家樂去,讓我們的平安皮影發(fā)揚(yáng)光大!”齊玉河笑道:“我看你出去上了兩天學(xué),口氣大得能吃天,你放到你哥哥的農(nóng)家樂做啥去?”齊長智問:“大鵬的農(nóng)家樂怎么了?”齊玉河轉(zhuǎn)頭對父親說:“大超想做大事呢?!闭f著,又對齊大超說:“尕娃啊,你爺爺問你呢?!饼R大超說:“阿爸,你給我爺爺說,我玩得美得很。阿爸,我說的是實話。皮影現(xiàn)在不景氣,我看著可惜著,我們得想辦法,把這個傳下去,要不到我的下一代估計就看不到了?!饼R大超說:“你好好念你的書,啥心再嫑操。玩夠了,就趕緊回學(xué)校去?!饼R大超急了,想再解釋,齊玉河電話已經(jīng)掛了。
齊玉河對齊長智說:“這么點(diǎn)娃娃,出去上了幾天學(xu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饼R長智問:“他想做啥?”齊玉河說:“大超說,他想著讓我們到大鵬的農(nóng)家樂唱戲去,你說,這腦子一天都想啥?大鵬那個地方才開了半年,到現(xiàn)在還沒掙幾個,我們再過去?”齊長智道:“嫑管了,大超也只是說說,他以為做啥那么容易?”
八
誰知道,齊大超并不是真的就只是嘴上說了說,誰知道,他竟然真的就辭職回來了!
看到齊大超領(lǐng)著女朋友彭曉華,拖著兩個大箱子回到他們的莊廓院的時候,齊玉河和孫盛蓮整個人都快瘋了。早知道這樣,還讓他上啥大學(xué),上啥研究生?齊玉河一聽兒子再也不走了的話,頓時只覺得熱血往臉上像泉水一樣涌??粗R大超激情萬丈并且打著手勢站在屋子講他的“雄偉”計劃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對于這個曾經(jīng)讓他覺得光彩無比,現(xiàn)在卻腦子打鐵生銹、辭去一份好工作的兒子,他腦子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他拿起掃地的笤帚就朝齊大超的屁股上掠過去。孫盛蓮在一旁不停掉眼淚。齊長智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fā),他看不明白眼前這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在幾年前就被人們傳說著成龍成鳳的孫子。雖然在內(nèi)心深處某個角落,他還有一絲為齊大超對燈影懷有的感情而感到欣慰,可是他仍然不愿意讓齊大超繼承燈影。這是個啥呢?這個讓他愛了一輩子的燈影,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不上時代了,是老古董了,孫子這是要做啥呢?
齊大超對于父母和爺爺?shù)慕箲]與擔(dān)心完全置之不理。他和彭曉華整天不著家,幾乎天天和齊大鵬兩口子鉆在一起。齊大鵬才開了農(nóng)家樂,建了圣女果、黃瓜和草莓采摘地,從試營業(yè)的半年來看,效果和收益還不錯,可是離盈利還有些距離,還銀行的貸款也還差了些。現(xiàn)在齊大超又想著把燈影戲挪到農(nóng)家樂去,誰看燈影戲?。窟@不是把大鵬的生意要攪散伙嗎?
齊長智聽了,不覺一笑,也不答話,心里罵了句:“老糊涂!”繼續(xù)朝前走。李發(fā)財在后面喊道:“老東西,我還有一句話,就是我一直把你眼熱著……”齊長智沒有回頭,他知道,一旦他愿意聽下去,李發(fā)財就會一直說下去。但無論他說啥,對于齊長智來說,都意義不大了。
正值周末,門前的空地上已經(jīng)停了不少的車,皮影棚里,齊玉河已經(jīng)開始唱了。卻沒有他在路上想象中的熱鬧。不但不熱鬧,與剛剛經(jīng)過的草莓和圣女果采摘大棚相比,這里簡直太冷清了。
齊長智慢慢走進(jìn)去,撿最后面一個角落坐下來。觀眾不多,七八個跟著大人出來的娃娃,和三四個母親。莫不是還沒有到看戲的時候??煽粗幌癜。瑧蛞呀?jīng)開演了。
齊玉河唱得很認(rèn)真。多好的戲啊,《鍘美案》,負(fù)心的陳世美正派韓琦去殺秦香蓮母子三人。秦香蓮跪地泣血向韓琦說明真情。他記得,每次自己唱到這里的時候,都會掉眼淚。
有兩個男娃娃從座位上起來,跑出去玩了,顯然,臺上的苦情戲娃娃們看不懂。那陪著孩子的幾位母親不時拿出手機(jī)看著,其中有一位留著披肩卷發(fā)穿著棗紅色長裙的美麗母親甚至還在小聲接著電話。
多么好的戲??!
齊長智聽著齊玉河聲情并茂的唱腔,禁不住濕了眼睛。唱得真好啊,和當(dāng)年的他相比一點(diǎn)也不差啊。
他多想伸出巴掌給兒子鼓鼓掌,可是他沒有。他覺得眼下鼓掌并不是當(dāng)務(wù)之急,他需要做的,或許是給這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觀眾說一下上面正在演的戲,演的啥戲,那個跪在地上的女人為啥哭得那么傷心。
過了一會兒,剩下的幾個娃娃也因為看得興趣索然陸續(xù)跑出去了。母親們也都跟出去了。
偌大的棚子里只剩了他們父子,還有小小舞臺上剛剛自刎的韓琦,以及懷抱鋼刀攜著一雙兒女正準(zhǔn)備前往包相爺跟前告狀的秦香蓮。
戲終于演罷了。齊玉河從亮子后面閃了出來,他一眼看見了場中唯一的觀眾——他的老父親齊長智。
齊長智伸出巴掌朝兒子拍了幾下,說:“你都把我唱哭了!”說罷,用一只手背擦了下眼睛。
齊玉河笑著,朝父親走過來,心里滿是愧疚。他不安地說:“今兒這波人少,往常這個棚里都坐滿了。今兒他們說著要先摘果子……”
齊長智說:“大鵬和大超呢?我沒見著?!?/p>
齊玉河說:“大鵬到西寧辦事去了,大超和曉華到那邊招呼人。我看個去。”
齊長智揮了下手,說:“算了。我沒事兒,我回去了?!?/p>
齊玉河說:“我和你一起回?!?/p>
齊長智起身,拿起靠在桌子邊的拐杖,走了兩步,又停住腳,沒有回頭,說:“你還是叫大超早點(diǎn)出去尋工作罷。”
齊玉河愣了下,隨即答應(yīng)著。他默默地把父親送到大門外面,看著父親佝僂著背慢慢走遠(yuǎn),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時,齊大超從一個大棚里面出來了,他看見了望著門前公路發(fā)呆的父親,便走過去。
“阿爸!”他叫道。
齊玉河轉(zhuǎn)過身。
齊大超說:“阿爸,你進(jìn)來歇一會?!?/p>
齊玉河轉(zhuǎn)身說:“今兒你爺爺來看戲了。”
齊大超說:“真的?我爺爺看見人少了?”
齊玉河說:“你爺爺叫你早點(diǎn)尋工作去!”
齊大超說:“阿爸,你給爺爺說,先嫑著急,是我的思路不太對,你的燈影戲沒有問題,是內(nèi)容需要調(diào)整,我們應(yīng)該針對不同的人群演戲,比如今天娃娃多,我們可以演點(diǎn)娃娃喜歡的童話呀啥的。還有,我們的宣傳和介紹沒有跟上,這個是長期要做的,萬事開頭難,我們已經(jīng)把攤子支上了,還沒有踢騰幾腳,就鳴金收兵,多丟人。阿爸,我從小你不是給我說,做啥事情都要堅持嗎?阿爸,你相信我!對了,還有,我還忘了,說是過幾天我們縣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要來看戲,說我們的這個形式不錯?!?/p>
齊玉河看著一臉認(rèn)真的齊大超,不知道該怎么說,便嘆了口氣,走進(jìn)了燈影棚里。
在里面獨(dú)自坐了一會,又覺得想和齊大超說幾句,就起身出來再尋齊大超,只見齊大超已經(jīng)和彭曉華、齊大鵬的媳婦武燕燕以及從村子雇來的幾個年輕媳婦忙得不亦樂乎,他們殺雞的殺雞,宰羊的宰羊,擇菜的擇菜。空氣中夾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熱烘烘、又咸又腥的熱鬧氣味。他站在旁邊,卻插不上手,想了想,就出門,蹲在田埂上半天,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才往家里走去。
才進(jìn)院門,忽然就聽見院子傳來的父親的唱戲聲,卻是《蝴蝶杯》中胡鳳蓮所唱:“我的父胡彥為人良善,昨日里賣魚去到龜山……”
齊玉河不覺聽出了神,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見父親唱戲了。
父親顫巍巍的聲音猶如漸漸失去水分的甘蔗,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圓潤和甘甜,卻因為經(jīng)歷過歲月的磨礪和人生的滄桑,聽上去依然動人和富有韻味。這聲音中飽含了他一生的熱愛和追求,飽含了他在曲曲折折人生道路上所有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此時此刻,這聲音似乎不是從父親的喉嚨中發(fā)出來的,而是從遙遠(yuǎn)的不知什么地方而來,仿佛帶著神的旨意,裹挾著時間的靈氣,又背負(fù)著外公殷殷的希冀,跋山涉水,飛越時空,直抵人的心底,撥動那久已蒙塵的琴弦,發(fā)出只有他才能聽懂的密語和指示……
只是片刻,他覺得自己便癡了。
而此時,一群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的鳥兒,烏鴉,喜鵲?或者是別的叫什么名字的天空行者,正在空中以它們自己的方式排成隊列,鳴叫著,并且舞蹈著。藍(lán)天白云為它們提供了最廣闊的舞臺,它們可以在那上面盡情表演。遠(yuǎn)處天邊,一輪清淡的猶如水墨丹青高手才剛剛畫上去的滿月正靜靜地張望著人間。
真好!他不禁在心中感嘆道。
作者介紹:王華,女,20世紀(jì)70年代生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黃河文學(xué)》《飛天》《青海湖》《雪蓮》《中國鐵路文藝》《柴達(dá)木》《意林文匯》《人民鐵道》《青海日報》等省內(nèi)外報紙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向西的火車》?,F(xiàn)供職于中國鐵路青藏集團(tuán)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