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彼得得了擴張性心肌病,韋斯塔比見到他時,他臉上汗水淋漓,嘴唇和鼻子發(fā)青,氣喘吁吁。由于條件不符,他的心臟移植申請兩次遭到拒絕,只能坐等器官衰竭而死。被逼無奈,彼得找到了韋斯塔比,來嘗試他的替代療法,這也是一種冒險療法。
韋斯塔比從辦公室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鈦制渦輪機展示給彼得看,這是一個新型人工心臟——賈維克2000,只有大拇指大小。它將被植入患者的心尖上,“我們會在他的心肌上縫一個約束環(huán),用來固定心泵,然后在心壁上打一個孔,把心泵塞進去”,韋斯塔比介紹他的治療方案。
斯蒂芬·韋斯塔比是一位英國心臟外科醫(yī)生,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開始學習心臟外科手術,那時心臟外科剛剛起步。他的職業(yè)生涯中共做過12000例心臟手術,其中不乏一些開創(chuàng)性手術。他曾為心臟病患者裝過一顆終生攜帶的“電子心”;發(fā)明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韋斯塔比氣管插管術”;還冒險為一位被醫(yī)生勒令流產的孕婦,做了心臟病手術。退休之后,他把自己的行醫(yī)經歷寫成了《打開一顆心——一位心外科醫(yī)生手術臺前的生死故事》一書。
韋斯塔比用不輸小說家的筆法寫下一個個手術室冒險故事,也記錄了不少失敗案例。“舉著鐮刀的死神盤踞在每一個外科醫(yī)生的肩頭”,醫(yī)生是與死神交戰(zhàn)的人。在險象環(huán)生的心臟外科,除了死里逃生的驚喜故事,更多時候,醫(yī)生面對的是無法救治病患的孤獨和無奈。
年輕時的韋斯塔比
為了給彼得的身體接電,韋斯塔比決定在彼得的顱骨上擰進一只金屬插頭。從電插頭連出的電線會穿過頸部和胸部,為心泵送去電流。手術成功之后,彼得要終生帶著控制器和電池生活,一刻也不能丟開。當電量走低或者電池脫落時,電池就會響起警報,到了夜里,彼得還要把身體連上家里的交流電源?!罢媸欠浅S形磥砀械漠嬅妗!表f斯塔比感慨。
但這的確是一個險招。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只有一只綿羊接受過這個手術。彼得擔心自己手術后的處境比現在更差,韋斯塔比安慰他:“如果失敗,你肯定會死?!彪m然這個安慰有些奇怪,但的確符合絕癥患者的真實心理——死亡都要比等待死亡輕松得多。
韋斯塔比成功地把這顆電子心植入到了彼得的身體內,并像機器人一樣,給他接上了電線。第二天,韋斯塔比用聽診器聽彼得的心臟,里面已經沒有撲通、撲通的跳動聲,只有血泵轉子連續(xù)轉動的嘶嘶聲。
一個裝了仿生心臟、沒有脈搏的人,可以說是一個標準的“電子人”。彼得很開心,他打電話告訴了所有的朋友自己還沒死。
“彼得在伯明翰外出走動時,絕對是一景?!表f斯塔比在書中調侃。起初因為彼得的頭發(fā)沒長出來,路人一眼就能看出他頭上的插頭和黑色電線,孩子們會走過來問他“是不是一個機器人”。
韋斯塔比是拿柳葉刀的高手,講故事的能力也并不輸于職業(yè)小說家。他具有超強的再造場景的能力:“當我用手術刀劃過柯絲蒂胸骨上方的皮膚,里面沒有出血……接著電刀切開了附在骨骼表面的薄薄的一層脂肪,伴隨著一陣特有的嘶嘶聲和一縷煙氣……接下來用電動骨鋸鋸開她的整條胸骨,顯露出紅色骨髓……”即便是不熟悉手術室環(huán)境的讀者,都能跟著他的描述進入到現場。
醫(yī)生在下班后,常常會和同事一起喝點小酒。還是一位見習醫(yī)生時,韋斯塔比在外面正和同事一起買醉,突然接到臨時的手術任務。為了不在手術時頻繁跑廁所,韋斯塔比給自己插了一個導尿管,這樣在手術時,他就可以把尿排到腳下的白靴子里。手術全程,他沒感到不舒服,而和他一起去喝酒的哥們,卻因為多次上廁所,被老板罵了一頓。
“手術后我倒掉了證物……沒人知道我的秘密?!表f斯塔比狡黠地說。
韋斯塔比在書中解釋他對一位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的理解:他對自己的專業(yè)總是充滿自信,“一個麻利的外科醫(yī)生必須很有條理,不能有不必要的動作,只在需要的地方縫針,而且大腦和手指一定配合默契。這是天生的本領,和后天受多少訓練無關”。自然,他認為自己的天賦是異于常人的。當被質疑時,他也很少掩飾自己的暴脾氣。
在說到自己寫這本書的原因時,韋斯塔比引用了他在美國的導師約翰·柯克林的一句話:“在從事心臟外科手術多年,通過了重重測試與考驗,并經歷了許多當時無法避免的死亡之后,我們會漸漸有一點倦怠,某種意義上還會無限傷感,因為生命有其必然性,是人力無法扭轉的。”
一個叫斯特凡的10歲小男孩來到韋斯塔比面前,他瘦得像集中營里的難民,胸壁上一點脂肪都沒有。診斷結果是,他得了病毒性心肌炎引起的慢性心力衰竭,最好的方法是換一顆心臟。但兒童的供體心臟十分少,英國每年做的兒童心臟移植術也僅有幾例。
斯特凡勾起了韋斯塔比強烈的共情之心,讓他想起了家中的兩個孩子。韋斯塔比想到了柏林之心——一種適用于兒童的心室輔助裝置。但在當時,世界范圍內很少有人做此類手術,因此這個手術必須獲得醫(yī)院倫理委員會的同意。在此之前,韋斯塔比因違反醫(yī)院規(guī)定,冒險為一位患者做手術,剛受到過一次處分。
韋斯塔比心情復雜,他在心里暗自盤算:“我堅信一點,那就是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挽救生命總是符合道義的。我不需要吹毛求疵的倫理委員會來質疑我,也不在乎會不會被開除。我要在一個能發(fā)揮潛力、突破限制的地方工作。要是牛津不支持,我就走人!”
斯蒂芬·韋斯塔比(左一)和他治療過的患者
韋斯塔比最終沒有走人,倫理委員會同意了此次手術。20年后,斯特凡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不過,韋斯塔比也常常會有無力回天的時候,因此倍感折磨。
那是在1987年的沙特阿拉伯王國,韋斯塔比在那里當臨時代理。一位難民母親,也是一位啞女,手捧著一卷破爛襁褓站在他的面前,希望韋斯塔比救救她的孩子。
啞女孩子的心臟上長了一個腫瘤,稱作“內臟反位”。這是一種十分罕見且復雜的病例。韋斯塔比采用了一個冒險的方法,把孩子的心臟取出,放在一塊冰塊上,對它進行手術。手術一直很順利,身邊的助手、護士都很振奮,甚至韋斯塔比準備投給期刊的論文都打好了腹稿,但當孩子轉到重癥監(jiān)護室時,心臟卻停止跳動了。
幾天后,大家在塔樓底部發(fā)現了兩具尸體,一大一小,正是這位母親和她的孩子。
有人說,共情是一個好醫(yī)生的必備素質,它會讓你更愛你的患者,但是很多醫(yī)生在面對一個救治失敗的患者時,常選擇讓自己迅速抽離這個場景,投入到下一個患者的救治中,因為一旦停留太久,就會讓自己卷入悲情的漩渦,不可自拔。
剛入行時,韋斯塔比形容自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混蛋”,面對疑難病癥,常常會腎上腺素飆升,興奮得不行,“想做一些特別又冒險的事,不僅是為病人,也是為我們自己”。但他慢慢意識到生命很多時候是人力把握不住的。對于醫(yī)生來說,“從英雄到一無所有,兩者間只有一條極細的分界線”。
〔本刊責任編輯 周佳微〕
〔原載《看天下》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