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明明
1908年的一天,蕪湖城的早晨白露泠泠。一名男子帶著一個13歲的小女孩穿街過巷,來到蕪湖最著名的青樓——蘭心院,要把這個小女孩賣掉。老鴇打量著這個女孩,甩了一句:“人你還是帶回去吧,這丫頭吃不了這碗飯,小眼睛、厚嘴唇,怎么也長不成美人?!蹦凶诱f:“那就留下她做燒火丫頭吧!”老鴇不屑地說:“兩擔大米價!”
就這兩擔火米,小女孩被賣了,賣她的人是她的親舅舅。她一歲時,爸爸去世,兩歲時,姐姐去世,八歲時,媽媽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一個親舅舅,還把她賣了。從此,她身上便有了一個標簽:青樓女。
這個女孩的名字叫張玉良。
人生在于選擇,有人選擇在盛世糜爛,有人選擇在廢墟盛開花朵。進入青樓后,張玉良的人生從逃跑開始。
張玉良回憶,自己曾經(jīng)逃跑過50次,而每‘次被抓回來都是一頓毒打,身上常年都是青的。老鴇甚至使出了最陰險的一招,叫打貓不打人,即把貓放在她的褲子里,再束緊腿腳,用雞毛撣子打貓,挨了打的小貓為了逃竄四處亂抓,抓得張玉良傷痕累累。后來實在跑不掉,她就選擇跳河、上吊,而每一次,她都被救下來,然后又是一頓毒打。
《肖申克的救贖》中說:生命在于簡單的選擇,要么選擇生存,要么選擇死亡。她的剛烈讓老辣的老鴇都震驚了,說:“我從沒見過如此難以調(diào)教的女人!”束手無策的老鴇只好讓張玉良學琵琶、余派京戲、揚州清曲、江南小調(diào)。
人應該有一種力量,即使身在廢墟之中,也要讓自己體面、干凈,揪著頭發(fā)把自己從泥土里拔出來。幾年過去,張玉良成了蕪湖城最會唱戲的人。在那個年代,說自尊或許可笑,但它至少支撐著她不跌倒。
你是什么樣的人,便會吸引什么樣的人。你是什么樣的人,便會有什么樣的愛情。
一日,新上任的海關監(jiān)督潘贊化和商界朋友共赴蘭心院盛宴。宴會中,張玉良唱了一曲《林沖踏雪》:“帽子上紅纓沾白雪,身披黑毛兜北風……這茫茫大地何處去,天寒歲暮路徒窮?!本瓦@簡單幾句,荒腔走板,慷慨蒼涼,讓潘贊化心頭一顫、心生憐憫:“如此人才,怎能屈身青樓?”
先是一見傾心,繼而日久生情,潘贊化愛上了張玉良。潘贊化是留洋學生,身份顯赫、儀表堂堂。張玉良是青樓女、不識字,厚嘴唇、小眼睛。無論怎么看,二人也不搭。
劇作家廖一梅說: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潘贊化欽佩張玉良的才華和風骨,于是一怒為紅顏:“我為你贖身!”他東拼西湊,賣了祖?zhèn)鞯乃未哦?,湊?0000大洋,把張玉良帶出青樓。
1916年的深秋,在上海,潘贊化給張玉良買了一條白色的法式長裙,給自己買了一件黑色西裝,到照相館拍了結(jié)婚照,在家中舉行了婚禮。那天,張玉良和潘贊化說:“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我要把自己的姓改成先生的姓?!睆拇?,張玉良已死,潘玉良新生。
只有讓自己不斷成長的女人,才不會被這個世界辜負。
一天,潘玉良看見一個叫洪野的畫家在院子里畫畫,他寥寥數(shù)筆,美人蕉就躍然紙上。從那一刻開始,她瘋狂地愛上了畫面,每天站在洪野身邊呆呆地看,偷偷地學,如癡如醉。她先學素描、后學油畫,把生活費全部用來買繪畫用品,恨不得把吃飯時間都用在畫畫上。
一年后,出身青樓、不識字的潘玉良破天荒地考上了劉海粟辦的上海美專。她把長發(fā)剪成短發(fā),成了當時最時髦的女學生。
那時候,國內(nèi)剛剛引進畫裸體畫,沒有人當模特,潘玉良就脫光衣服,對著鏡子畫自己。她還鉆進公共浴室,躲在黑暗里,偷偷畫別人的身體。
有一次,她在浴室畫畫被發(fā)現(xiàn)了,大家抓住她的頭發(fā):“看啊,她把我們不穿衣服的樣子全畫下來了,揍她!”她挨了打,卻并不難過,因為她的畫傳了神,她覺得很值。
對于潘玉良,跟夢想有關的一切都是她的禁忌,在生活里,你可以隨意傷害我,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能碰我的夢想。為了夢想,她先考到了法國里昂中法大學。她依然不滿足,又考到了巴黎國立美術(shù)學院,最后,她甚至考到了羅馬國立美術(shù)學院。
“我在臥室畫素描,常常一畫就到天亮,地板上、墻上全貼滿了我的畫,屋子里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有一次,四個月沒有收到家信和補貼,我餓著肚子畫羅馬的斗獸場、畫威尼斯官,我覺得很快樂,我從來沒有那么快樂地找到自己?!?/p>
潘玉良在繪畫中找到了自己,終于沒有被世界辜負。
不畏過去,不念將來,每個人生活的本質(zhì)都一樣,不一樣的是你在感受什么。你感受到向往,你便會為之奔跑,你感受到熱愛,你便會為之瘋狂,你感受到美,你便會學會愛這個千瘡百孔的人間。
在歐洲求學八年后,潘玉良回國。國內(nèi)沸騰了,上海美專請她當老師,另外還有美術(shù)學院請她當教授,為她辦畫展。展覽當天,民國政府主席親自到場參觀,行政院長也來捧場,并定畫數(shù)幅,滿載而去。有的人上午看了,下午還去看,左手拿煙斗,頭部微斜,看得得意時,跑近前去,又往后倒退,差點撞到其他觀眾。
徐悲鴻為一睹而快,甚至夜闖展廳,沒人開門,他就從邊門的書架鉆過去。徐悲鴻評價她說:當時的中國畫壇,能夠稱得上畫家的不過三人,其中一個就是潘玉良。
可在中國,裸體畫依然是禁區(qū)。
劉海粟和新任上海督辦孫傳芳公開對戰(zhàn)。孫傳芳電令劉海粟:希望你有自知之明,立即撤回模特制。劉海粟當仁不讓,立即回擊:模特制為繪畫實習之必須,與衣冠禮教,并無抵觸。潘玉良也當仁不讓,舉辦了《春之歌》個人裸體畫展,卻遭來一片謾罵。
還有一次,在學校的休息室里,潘玉良聽見有人罵:“老師都死光了?讓一個青樓女子來上課?!彼龖嵟瓨O了,推門進去,朝著那個人臉上就是兩個耳光:“我打的你,我敢負責,你為什么要惡語傷人。我不會欺負人,但絕不會讓人欺辱。”
潘玉良“啪啪”兩巴掌打給那個時代的愚昧,打給那個時代的歧視。男人真正值錢的是學問和風度,只有最下流的男人才會侮辱女人。
不加入外國國籍,永不賣畫,永不戀愛。
1937年,潘玉良去參加在法國舉行的萬國藝術(shù)博覽會。在黃浦江頭分別時,看著兩鬢斑白的潘贊化,潘玉良流著淚:“你為什么永遠都寬容我,為什么你不自私一點……”潘贊化回答:“如果讓你做個安分的妻子,當初我就不應該送你去國外,既然讓你學了畫畫,就應該讓你自由。”潘贊化把懷表放在潘玉良手里,只留下一句:要是想我了,就聽聽懷表,那就像我的心跳!
沒想到,她這一走,就是40年。40年中,他們一直保持通信。
國內(nèi)局勢動蕩,潘贊化在信中說:“暫時就不要回國了。”天冷了,他給她寫信:“天涼了,玉妹加衣。”“你一個人在外,不要太受苦,也不要掛念家里,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活?!?/p>
對這番深情,潘玉良很感恩。在法國,潘玉良有三不原則:一是不加入外國國籍,二是永不賣畫,三是永不戀愛。
不加入外國國籍,因為她覺得自己有朝一日還會回來。不賣畫,因為她內(nèi)心高潔。永不戀愛,因為她心里深深藏著她的愛人潘贊化。
1959年,巴黎大學的教堂極為莊嚴。巴黎市長宣布:尊敬的潘玉良夫人,恭喜您榮獲巴黎大學多爾烈獎。這是該獎項首次授予女性藝術(shù)家,且來自東方。
那天,潘玉良穿著旗袍,兩鬢如霜?;氐郊抑?,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贊化,我想你了,請在夢中同飲了這杯酒吧!”這一年,她的作品在比利時、英國、德國、希臘、日本巡回展覽,大獲成功,甚至法國一度不允許她的作品出境,她成了中國第一個進入羅浮宮的畫家。
可是同年,潘贊化在國內(nèi)悄然離世,過了好久,潘玉良才收到家信。她火病一場,身體便人不如前,沒有潘贊化,回國便沒有任何意義。
1977年,82歲的潘玉良用最后一點力氣交代身邊的老友:我的所有東西請你帶回祖國,轉(zhuǎn)交給贊化的兒孫們……還有那幅自畫像也帶回去,就算我回到了家……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病房里人們的啜泣聲越來越大,最終放聲痛哭。
1984年秋天,潘玉良的七大箱遺物和2000多幅畫作,還有那枚寄托感情的懷表終于漂洋過海,回到了家。
潘玉良在自己的筆下,總是穿著旗袍,色彩濃艷,像凄涼的胭脂。她冷靜細狹的眼神時刻透露出對命運的反擊和淡然,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尊嚴抗爭:命運一開始只讓她做一個最下等的女人,而她用盡一生將面前的一道道高墻推倒,重塑自己,如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陳丹青說:潘玉良有一種古人像,讓人心生敬畏。換句話說,她的人生是一種極致一自由和尊嚴的極致。
【滄海一粟】咸豐年間,左宗棠因恃才傲物被彈劾,軍機大臣潘祖蔭雖與左宗棠素不相識,但素聞其能,遂上疏為其辯白,左宗棠方免一死。為報答救命之恩,左宗棠每年都給潘祖蔭送銀票,外加一份厚禮。
【滄海一粟】乾隆年間,有官員送給乾隆一塊上好的徽墨,墨上有“萬壽無疆”四個金字,乾隆很喜歡。沒想到,這塊墨磨到后來變成了“萬壽無”,進貢墨的官員因此受到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