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丹
摘 ? ?要: 在彝族作家納張元的短篇小說《橄欖妹》中,隱藏著天女婚、兄妹婚等傳統(tǒng)彝族洪水神話中的原型。洪水神話原型的嵌套形成了這篇小說深刻的可解讀空間,通過這種集體無意識,小說中的角色同本民族起源神話的心理狀態(tài)相呼應,人物的情感關系同行為模式便具有了批判和審視民族傳統(tǒng)的另一重含義。
關鍵詞: 《橄欖妹》 ? ?洪水神話 ? ?原型理論
《橄欖妹》是當代彝族作家納張元的短篇小說,講述了狹小封閉的橄欖寨中有丈夫毆打妻子的習俗,在目睹了母親被父親毆打至瘋癲并慘死于洪水后,少女愛上了唯一拒絕毆打女人的哥哥,最終在哥哥結婚當晚自盡于橄欖樹下的故事。故事看似是一個禁忌戀愛的悲劇,但考慮到作者作品中豐富的民族性與民俗性,從原型理論角度出發(fā),兄妹結合的故事模式便有了值得挖掘的空間。
納張元是一位擅長文化反思的彝族作家,他的小說不僅完整地借用民歌、神話、方言等構建出一個完整的彝山世界,更以尖銳的語言不加修飾地揭露某些文化痼疾,《橄欖妹》這篇小說具有以上特點。有關《橄欖妹》的研究十分鮮見,僅在針對作者納張元的專題研究中被零星提及。在農(nóng)為平的《試論彝族作家納張元“啟蒙鄉(xiāng)土小說”的精神特質》中,這篇小說被認為是作者借用一段畸形的少女情感批判大山深處的陋習,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于習俗痼疾的審視,以及對于阻隔在現(xiàn)代文明之外的人們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的暴露。
一、洪水神話與小說《橄欖妹》的關聯(lián)
《橄欖妹》故事的轉折點在于橄欖妹對其哥哥情感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在母親沖進洪水時而起的。納張元在此處嵌入一場洪水正是其無意識中對于彝族洪水神話所作的呼應。
在彝族的起源神話中,各地故事雖有不同,但幾乎都以洪水神話為主,區(qū)別僅在于洪水之后的合婚模式是兄妹婚或天女婚。例如在云南楚雄彝族中流傳的神話《梅葛》,就是典型的洪水神話。格滋天神灑雪造出三種人,前兩種皆被太陽曬死,只存留下第三種直眼人,但直眼人漸漸變得好吃懶做,格滋天神便降下洪水消滅他們。其中,學博若的小兒子心地善良,救下了天使武姆勒娃變作的熊,天使便指點他和他的妹妹乘坐葫蘆避過洪水,并令其合婚繁衍人類。兄妹倆通過種種考驗,妹妹在喝下哥哥的洗澡水后懷孕,生出一只葫蘆。葫蘆里生出漢、彝、傣、傈僳、藏、白、苗等民族的祖先,人類得以繁衍①。貴州畢節(jié)地區(qū)的《洪水泛濫史》同《西南夷志·天地津梁斷》中的故事是,在天神要降下洪水之際,篤米因其善良勤勞得到天神的指點,乘木桶躲避洪水,其兩位兄弟則因開罪天神而遭難。洪水之后,天神讓僅存的人類篤米同天女合婚,生下彝族六大支系的祖先②。以上兩個故事即為典型的兄妹婚和天女婚,另有一種是兄妹婚同天女婚相結合的模式,例如云南紅河州彝族中流傳的《尼蘇奪吉》,講的是天神首先創(chuàng)造了獨眼人,后期因其品德敗壞天神降下洪水,只有俄瑪與俄倮姐弟善良勤勞,得以存活,并通過滾石磨等考驗結合繁衍,開創(chuàng)直眼人時代。若干年后,直眼人也逐漸變壞,天神又降下洪水消滅直眼人,只有善良的老人杜姆得神指點乘木棺逃離洪水,并被天神變?yōu)槟贻p人同天女結合,開創(chuàng)橫眼人時代③。
無論是天女婚還是兄妹婚,在《橄欖妹》中都能找到線索。若按敘事時間的順序排列,故事中的天女婚在前,兄妹婚在后,兩者的轉折點即母親死去的那一場洪水。在各地的洪水神話中,洪水出現(xiàn)的意義幾乎都是天神或自然的力量對舊世界降下的懲罰,在將舊世界的惡洗滌后,僅存的人類便擔負起了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使命。榮格認為原型是自從遠古時代就存在的普遍意象,原型作為一種“種族的記憶”被保留下來,使每一個人作為個體的人先天就獲得一系列意象和模式④。《橄欖妹》這篇小說以彝族起源的洪水神話為中心,嵌套進多個原型,無論是下意識地對彝族傳統(tǒng)文化的運用,還是有意批判,洪水神話原型與《橄欖妹》之間內(nèi)藏的關聯(lián)都是不言自明的。
二、《橄欖妹》中的婚姻模式
小說中可以觀察到的具有原型意義的婚姻模式有兩個,一是橄欖樹同獵人的結合,二是橄欖妹對其兄的情感。遍覽彝族起源神話,幾乎都是洪水后天女婚或兄妹婚的模式,作為小說中的封閉世界,橄欖寨的起源便具有天女婚的意味。小說里,橄欖寨起源于一名獵人同橄欖樹的結合——獵人無意將血滴落在橄欖樹上,樹便得精血化為女性,與獵人相結合,但女人的人性只有受丈夫毆打才得以維持。終于在一天夜里,丈夫吃醉酒后忘記打女人,女人便化為妖怪吃掉丈夫,并在清醒之后跳下懸崖。他們留下的孩子便是橄欖寨的先祖,這也是寨子里毆打女人傳統(tǒng)的由來。各地天女婚的故事雖不相同,但從模式上看,都是由僅存的人類男性同天女(即非人類族裔的女性)結合繁衍后代、創(chuàng)造民族的故事。從母親在洪水中慘死開始,橄欖妹便對哥哥的情感轉化為男女之愛,正同神話里洪水后兄妹婚而創(chuàng)造彝族的情感轉換相同。
在橄欖寨起源傳說的這段婚姻關系里,獵人和橄欖樹的結合實際上是失敗的,他們不僅以性命付出了失敗的代價,而且他們留下的子孫,即橄欖寨的先祖?zhèn)儯瑐鞑サ囊彩菒旱姆N子。獵人依靠每夜毆打妻子作為維系家庭關系的手段,“因此,橄欖寨的男人吃醉了酒也不忘記打老婆”⑤,這正是小說所竭力嘲諷的,是民族內(nèi)部痼疾的縮影。
橄欖妹眼看被父親打至瘋癲的母親自發(fā)追逐洪水、被洪水沖走的場景,從洪水代表的原型角度來說,即是滿載惡的舊世界走向毀滅的場景。從這時開始,橄欖妹對哥哥的情感開始變異——因為作為從洪水中幸存的一代,她對舊世界的惡的憎惡,表明她內(nèi)心深處對于肩負起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使命的渴望。
但在故事中,兄妹婚這一模式最終結果也是失敗的。在彝族的兄妹婚神話中,兄妹的結合并非一帆風順,而是經(jīng)過一系列考驗之后徹底打破心中對于亂倫的顧忌,為了繁衍人類、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不得不為的。這些考驗要么是進行占卜獲得上天的首肯,要么是兩人從兩端推石磨,石磨剛好疊在一起等。考驗所起的作用旨在使兄妹雙方打破亂倫禁忌,使亂倫結合合理化。人類曾經(jīng)存在過對性行為不加限制的雜婚狀態(tài),世界各地大量存在的兄妹婚神話即對雜婚時期的一種印證。可以說,這些使亂倫禁忌合理化的考驗,應是神話在流傳過程中被修改添加使其能適應現(xiàn)在道德觀念的部分。橄欖妹以現(xiàn)在的道德觀念呼應遠古時期的神話原型,中間的裂隙不是神話中些許考驗就能填滿的,悲劇注定產(chǎn)生。
橄欖妹是橄欖寨中弱勢群體中的一分子,既沒有接受文化教育的機會,又無法走出橄欖寨,她對于哥哥的愛慕響應的是其原始心理的部分。世界各地都有洪水神話,在包括彝族所有民族的內(nèi)心深處,都潛藏著一種以洪水為起點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記憶,無疑是一種集體無意識。洪水激發(fā)了橄欖妹的這種欲望,令她認為她與哥哥是寨中麻木眾人里唯二幸存的人,他們的結合是改變橄欖寨的希望。她愛上哥哥的根源是她相信她與哥哥的結合能夠取代舊世界的惡并順理成章成為新世界的起源者。
她的哥哥在看到母親被洪水帶走時曾一度產(chǎn)生過這類代償性心理,發(fā)誓要殺掉父親為母報仇。這種與俄狄浦斯情結相似的心態(tài)即來源于取代父親的沖動——橄欖妹也是自聽到這句話起開始了對哥哥的愛戀。這里的心態(tài)就在于她和哥哥的“取代”性質的情感是一拍即合的,正與兄妹婚神話中那些恰好“一拍即合”的考驗相同。橄欖妹在潛意識中認為,這就是許可亂倫禁忌的開端,她通過了考驗。
哥哥長大后卻走向了另一條解決問題的道路——哥哥拒絕了寨里的一切,而是走向寨外,從外面的世界帶回妻子??梢赃@樣理解,外來妻子的形象暗含的是外來現(xiàn)代文明,哥哥的形象在這里同橄欖妹是相對的,如果說橄欖妹代表的是原始心理的話,哥哥則代表了現(xiàn)代意識。和真實的彝山世界中看到的一樣,現(xiàn)實中依靠引入現(xiàn)代意識刺激本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做法不在少數(shù)。但就算在橄欖妹自殺后,橄欖寨也沒有因外來妻子的到來而產(chǎn)生改變,“寨子里的男人還是照樣打老婆,女人照樣服打”⑥。哥哥的嘗試仍是失敗的。
三、橄欖妹悲劇形象的意義
作為封閉的獨立世界,橄欖寨承擔的意義正是一個微縮版、小說化的彝山。面對寨中的貧病陋習,大多數(shù)人甚至意識不到其中的問題,只以麻木的心態(tài)繼續(xù)生活下去。目睹母親挨打及母親慘死的兄妹倆意識到問題后,選擇了不同的方式嘗試改變。如何改變習俗的痼疾,正是在真實的彝山世界中存在的問題。納張元具有批判性的同時又是悲觀的??梢钥吹?,無論是天女婚還是兄妹婚,在故事中呈現(xiàn)出的結局都是失敗的。在《橄欖妹》中,這兩個婚姻模式嵌套出的悲劇批判了橄欖寨同原始社會一般的心理狀態(tài),直指彝山存在的現(xiàn)實境況。洪水神話這一原型在彝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將悲劇性的結局賦予它,這篇小說實際上是在表面的批判之外,達到更深層次地打破原始意識的目的。
橄欖妹最后以自殺為結束,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她對哥哥情感的無處安放和求而不得,實際上,從更深的文化層面來看,是她象征的原始意識在現(xiàn)代文明對倫理觀念局限下的走投無路。角色的死亡來自作者的刻意安排,代表納張元對于原始倫理的拋棄態(tài)度,是對原始落后意識的否定。
通過對彝族洪水神話原型的溯源,《橄欖妹》這篇小說有了更大的值得發(fā)掘的解讀空間??v觀納張元的作品,不得不說,他在批判習俗陰暗一面的同時,仍以強烈的民族性、地域性和悲劇性重新展現(xiàn)新的群體性格。《橄欖妹》中暗含的神話原型也因他的重新書寫煥發(fā)了新的光彩。
注釋:
①③陳世鵬.彝族婚媾類洪水神話瑣議[J].貴州民族研究,1993(1):137,138.
②鹿憶鹿.彝族天女婚洪水神話[J].民間文學論壇,1998(3):22.
④朱立元.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65.
⑤⑥納張元.橄欖妹[J].邊疆文學,2010(2):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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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世鵬.彝族婚媾類洪水神話瑣議[J].貴州民族研究,1993(1):136-142.
[5]鹿憶鹿.彝族天女婚洪水神話[J].民間文學論壇,1998(3):22-27.
[6]農(nóng)為平.試論彝族作家納張元“啟蒙鄉(xiāng)土小說”的精神特質[J].臨滄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4(23):7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