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鐘順
一
包了滿滿的一蓋簾水餃,在我們老家叫“箍扎”,可是老娘已不能順暢地吃了。她用筷子鉗起一個放下,再鉗起一個又放下。放下以后就呆呆地望著,就是不知往自己的嘴里填。于是我用碗拾上八個“箍扎”,一個一個地,填進老娘的嘴里。
老娘也不是每頓飯都這樣,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能自己吃,只是需要不斷地反復督促。我給自己定了個原則,盡量讓老娘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因為這樣對她的身體有好處,特別是對延緩她的失智有好處。為此,老娘只要能自己把飯吃進肚里就讓她自己吃,能把衣服自己穿上身就讓她自己穿,我只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幫她一把。
老娘原先可不是這個樣子。在她八十歲生日的時候,我還專為她編過幾句順口溜:“耳朵不聾眼不花,身板好像十七八,老娘不識愁滋味,永遠都是笑哈哈?!庇绕涫悄贻p的時候,老娘那可是村里的“能”媳婦,不只坡里的活干得麻麻利利,家里也是拾掇得妥妥當當。由于她那“樂天派”的天性,她嘴里的小曲從不離口,一有空就剪窗花,農(nóng)閑時就給人家說媳婦。不僅如此,還無師自通地“發(fā)明”了三句頗有哲理的話:人就這一趟買賣,沒有第二趟;三條路走當央,誰也治不得;人得知足,不知足給個月明(月亮)抱著,也嫌不明快。我就總結(jié)道:“娘啊,你這三句話可了不得,一句是珍惜生命,一句是中庸之道,一句是知足常樂。很多能識文斷字的人,還趕不上您弄得明白呢?!?/p>
不知從哪一刻起,老娘開始有了失智的表現(xiàn)。先是肯忘事,然后連一些基本的認知也不行了。去年夏天她去我在淄博工作的二妹家住了數(shù)十天,直到離開時都不知道是住在閨女家,整天嘟囔:“這是把我放了誰家了,俺‘鍋鍋(哥哥)也不來接我了?!痹谶@之前,老娘在我們兄妹五人家里輪換著住,有的住得時間長些有的住得短些,以在她最疼愛的小閨女家居住為最多,可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狀況。這一幕,不禁讓我們兄妹幾個傷心起來??晌覀冇植蝗贪涯琼敗袄夏臧V呆癥”的帽子扣在老娘頭上,就又另制作了一頂“返老還童”的帽子給老娘戴上。
回鄉(xiāng)下老家住上一段時間應該對老娘有好處,而且老娘也應該愿意回到她居住了幾十年的祖屋和小院里。雖然她已經(jīng)不會自主表達,可這十幾年她一直不愿住在城里,經(jīng)常吵吵著要回老家。為此,今年四月初,我便和也已退休的孩子媽媽一起,帶著“返老還童”的老娘回到了老家。
二
一個已經(jīng)失智失能的老娘,一個已經(jīng)與其無法正常交流的老娘,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照顧好她,那可不像說句話那么容易。一天兩天甚至十天半月也許還行,可時間一長,就有些吃不消。不只是身體上的疲勞,更有精神上的委頓。俗話說老小孩老小孩,可是照顧孩子,你能看到他的成長??吹剿L出小牙齒,看到他牙牙學語,看到他蹣跚學步,看到的是滿滿的希望。可照顧一個“老小孩”,就要困難得多了。最關(guān)鍵的是無法正常交流,說重了說輕了都不行,很多時候說了也等于白說,就得耐下心來哄著,不厭其煩手把手地教著。而且還會經(jīng)常地反觀自身:老娘的今天,也許就是我的明天。如此,心情也就會時不時地低落起來。
白天還好說,尤其是到了晚上,那可真叫一個難熬。白天,伺候老娘的吃喝拉撒相對比較簡單,因為她還有一定的自理能力,除非她特別“犯”迷糊的時候??梢坏搅送砩?,她要一宿起夜若干次,這才是最“折騰”人的呢。
我給老娘買了高檔坐便器,就放在睡覺的炕前,以便于她能夠隨時大小便用??衫夏飳ψ陨?、對外界的感知能力已十分欠缺,晚間剛剛躺下不久,正在似睡非睡的時候,就聽老娘窸窸窣窣地起身了。老娘一起,我就得立馬做出反應:
“娘,你待干什么?”
“我待(要)尿尿?!?/p>
見老娘坐在了坐便器上,就趕快讓耳朵變得靈敏起來,可一點動靜也沒聽見,就見老娘已從坐便器上起來了:
“娘,你不是尿尿嗎?怎么沒尿就起來了?”
“我尿了?!?/p>
“你沒尿嘛,你要尿了我就聽見了?!?/p>
“我尿了?!?/p>
我又沒法“逼”著她讓她繼續(xù)小便,直到便出為止,只好由她重新躺回被窩里。可老娘已不能完整地給自己蓋好被子,不是躺在被子上面,就是將半截身子露在外邊。于是,我得趕快起身,將她的被窩給整理好。
迷迷糊糊剛要睡去,就聽老娘窸窸窣窣又起來了,于是上述對話又重復進行。直到聽到老娘真的小便了或者大便了,這才敢睡得稍微沉一些。
這樣的情景,一夜少則五六次,多則十幾次。時間一久,身體就開始給自己臉色看了:整日昏昏沉沉的不說,自身抵抗力也開始下降,細菌和病毒也趁機來侵害肌體,就感冒就發(fā)燒并伴有嚴重的咳嗽。
可是老娘不會因為兒子病了就稍有消停。一天早飯后,我發(fā)現(xiàn)老娘坐過的椅子濕漉漉的,搭上手往老娘的褲襠一摸,就知老娘小便在褲子里了。待給老娘扒下褲子一看,豈止是小便在褲子里,直接是大便了一褲襠,渾身滾沾的呀,從腰際到腿部全是穢物,找不到一點干凈地方。想來,就是我夜間因為發(fā)燒,沒有及時地關(guān)注老娘,沒有及時地提醒與督促,不知啥時候老娘自己將褲子穿上了。由此早晨我還表揚她:“我的老娘多么懂事,知道兒子病了,都自己把衣服穿好了?!蹦闹且呀?jīng)大小便在褲子里了。
于是便給老娘清理。因為溫度較低,還不能將老娘的全部衣服脫光進行全身沖洗,只能是裸露著腰部以下。而且老娘還極度地不配合,讓她站著她非要坐下,讓她趴著她非要躺下,只好讓她站在炕前,一只手架著她,一只手拿著毛巾,邊蘸熱水邊擦洗那些被污染了的部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清洗干凈。
三
臺灣作家龍應臺的母親,九十三歲時,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可我的母親才剛剛八十六歲,與龍應臺的母親比起來,還是早了一些??伤自捳f黃泉路上無老少,這病早得晚得還是得與不得,也是無法類比和攀比的呢。
我的老娘真的與“返老還童”的小孩子一樣,在家里是待不住的。只要不是躺著睡覺和吃飯的時候,就得到大街上去,我就趕緊給她搬個椅子放在路邊,看她東一句西一句和路過的街坊鄰居拉呱。這個一句“大嬸子你吃飯了”,那個一句“大嫲嫲你不害冷啊”,老娘就一律用她的口頭禪回應著:“奇好啊,奇好啊。”雖然答非所問,倒也沒有大礙。
只是一霎兒不注意,就走丟了兩次。一次見老娘在街上聊得正歡,就暫時離開她回家躺在炕上休息一下。也就是一刻鐘的時間,在河邊居住的二嬸兒就將她送回了家。原來是老娘一看我不在,就撇下椅子順著街路向村前走去,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河邊。正在河邊東張西望的時候,碰上了從外邊回家的二嬸兒:
“嫂子,你這是待上誰家串門子呀?”
“不串門子,我這是待回家呀?!?/p>
“你回家怎么上河邊來了。找不著家了?走,我把你送回去。”
于是就發(fā)生了“二嬸河邊送娘歸”的一幕。
還有一次是我插空去西南坡里溜達溜達,不一會兒孩子媽媽給我電話,說:“你趕緊回來吧,娘又自己出了大門,不知上哪里去了,怎么攔也攔不住?!庇谑俏揖腿讲⒆鲀刹降乇蓟卮謇铮粭l街一條街、一個胡同一個胡同地查看。雖然給老娘買了定位手表,可只顯示是在村里,不能顯示具體位置。正在我焦急尋找的時候,終于在村子的東南角發(fā)現(xiàn)了老娘的蹤影。自此,只要我離開家,就只好“狠心”把小院大門反鎖,以將老娘“囚禁”在院內(nèi)的“方寸”之間。
記得前些日子有人曾經(jīng)調(diào)侃道,扛得住冬天的寒冷,卻差點凍暈在去往春天的路上。調(diào)侃雖是調(diào)侃,其實說的也是實情。記得剛回家不久,就遇上了第一次倒春寒。春天的人不扛凍,那可真叫一個冷啊。于是怎么將娘“關(guān)”在室內(nèi),讓她老老實實地待在熱炕上,就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沒有他法,只有哄唄。
“娘啊娘,真冷啊!您也不給我攥攥手,您也不給我焐焐腳,凍煞您兒子了?!?/p>
老娘笑:“嘿嘿嘿……”
竟然沒有叫我“鍋鍋”。好吧,那就繼續(xù)給您燒火炕,把您的后脊梁給烙糊它。也許我的老娘,正愿意讓這熱炕頭去烙她的后脊梁呢。
可是我想錯了,老娘可不按著我的“如意算盤”走。
不只是寒冷,貴如油的春雨,也正在室外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蛇@冷風冷雨,根本擋不住行為已狀如孩童的老娘那顆不安分的心。于是將院門和屋門反鎖。老娘叫給她敞開。于是說鑰匙被鄰居拿走了,人家是好心,怕您被雨淋著。這樣好說歹說,又說俺想聽老娘唱歌了,老娘唱歌可好聽了,老娘才逐漸安靜了下來,唱“張大娘淘完了米”,唱“東方紅太陽升”,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就這樣,老娘坐在熱炕頭上,開始過起唱歌的“癮”,一首接著一首,唱個不停。老娘的歌唱,似乎也激發(fā)了我的靈感。為逗老娘編的順口溜,幾乎也張口就能來。老娘也竟然像聽懂了似的,咧著嘴笑了起來:
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
關(guān)不住的是老娘
一天出去十幾趟
一霎不出就出樣
娘的個娘叫姥娘
娘的個爹叫姥爺
娘做饅頭叫餑餑
養(yǎng)個兒子叫鍋鍋
俺和老娘炕頭坐
七說八拉還唱歌
東扯葫蘆西扯瓢
看誰下炕添柴火
四
魚兒的記憶是否只有七秒,我不知道。可老娘的記憶,絕對不超過七秒。當然,也不全是糟糕透頂,也有好的地方,就像毛竹抑或高粱稈子,一節(jié)一節(jié)的。譬如這首《八路軍打相州》,老娘張口就能唱。因為我的老家在渠河北岸,區(qū)劃屬于安丘市,老娘則是一河之隔的諸城人,而相州又是諸城市的重鎮(zhèn)。當然這首民謠反映的是否是歷史的真實,在此自是無從細究:
相州據(jù)點修得真是好啊,炮樓三丈高啊。
鬼子司令吹大氣,八路打不了啊。
八路同志真也么真勇敢啊,
慢慢地往前挨啊,攻破相州街啊。
小鬼子小漢奸,死了個三四千啊。
剩下了百十個啊,跳出圍子來。
正碰上發(fā)河水,淹煞些狗雜碎。
再譬如下面一首,老娘也是張口就能來,而且是唱了一遍又一遍,經(jīng)常會反復詠唱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以至于我也已對此耳熟能詳。只是不知道這首歌謠的名字叫什么,不知道老娘在為閨女的時候經(jīng)歷了什么,而且這首歌的歌詞還比較長。據(jù)我推測,應該是老娘的家鄉(xiāng)于1947年解放時,十三四歲的她跟著解放軍的工作隊學唱的第一首歌。不如此,一首歌不會如此地深入骨髄,因為一張口,就仿佛是從血液里流出來的:
過去的社會老封建,婦女們受罪真可憐。從小爺娘沒瞧起,咬著個牙根把腳纏。大門也不出二門也不邁,好似個啞巴吃了黃連。
買賣婚姻不自由,公婆臉前抬不起頭。丈夫打來婆婆罵,還有個小姑子做冤家。天天吃氣吃了個飽,牛馬的日子實在難熬。
五更起來半夜眠,從早到晚不住閑。累得腰酸骨頭疼,婆婆還給臉子看。喝涼水來吃涼飯,眼淚盡往肚子里咽。
越思越想越難受,什么時候才能得自由。來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著婦女得解放。一不挨打二不挨罵,替咱們婦女來說話。
咱們大家快組織,組織起來把身翻。老年參加婦救會,青年參加識字班。勤學習來多紡線,誰也不敢瞧不起咱。從今后,誰也不敢瞧不起咱。
老娘在唱歌的時候,和正常人是毫無二致的。不僅是毫無二致,而且老娘在小院里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比思維正常的人,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在我的小院里,生長著一棵據(jù)老娘說是她親手栽種的、現(xiàn)已兩人合抱粗的梧桐樹,于是這棵梧桐樹,就成了老娘經(jīng)常提及的話題。正在吃著飯,老娘放下筷子用手一指:“這棵梧桐樹長得真好,人家給多少錢我也不賣?!边@樣的話語,老娘一頓飯就要重復若干次。
現(xiàn)在這棵樹正處在盛花期,可自打桐花滿樹后,落花也就開始了。先是偶然的一朵兩朵,繼而三朵五朵,近半個月來,卻是成百上千朵,像是爭先恐后趕赴約會似的。在人們睡覺的時候,它下得就更歡了,早晨睜開眼睛,滿地都是桐花安詳?shù)娜蓊?。其實不用睜開眼睛,也能感受得到,桐花在夜里的前赴后繼。
落在小院地上的桐花,就被返老還童的老娘用掃地的笤帚做成了各種形狀,先是大雁南飛的“一”字和“人”字,后來做成花環(huán),隨著桐花雨越下越大,就做成了實心圓。圓心的部分,已經(jīng)變成了暗褐色,一不小心用腳踩到,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響。圓周的部分,還是鮮嫩的粉紅色,花朵也還是綿軟的。從窗戶望出去,就見幾只麻雀,在啄食著它們的粉嫩。
于是我就想,爭先恐后地開放,爭先恐后地撲向大地,是桐花的宿命嗎?用笤帚葬花而非林黛玉的荷鋤葬花,是返老還童老娘的選擇嗎?一個認真地凋落,一個認真地葬花,是她們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嗎?
于是我就想,也許,桐花更喜歡林黛玉的眼淚,不喜歡老娘的擺弄。可是老娘不知有《紅樓夢》,不知有林黛玉,老娘只知道有梁山伯與祝英臺。
看到老娘咧著嘴開心地笑,笑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我立刻就覺得,自己的任何辛苦都是值得的。豈止是值得,簡直是太有價值了。
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
因為,人走,茶涼,緣滅。因為,生命,從不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