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偉 葉靜芝
得益于豐厚的經(jīng)典意義與文學價值,《詩經(jīng)·關雎》入選當前多種版本的語文教材。由于文本本身較為淺顯,再加上課本注釋比較充分,多數(shù)學生理解起來并不存在很大的障礙。倘若問一問這些孩子,《關雎》題旨是什么?絕大多數(shù)同學應該都認為它是一首青年男女的愛情戀歌。中國知網(wǎng)上檢索到的十余篇《關雎》教學實錄或教學研究文章,為上述推測提供了很好的證據(jù)。但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是誰在什么時候首先賦予《關雎》以愛情戀愛的意蘊?《關雎》何以能從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世代闡釋中脫離出來?這些問題如果不經(jīng)過一番探索,恐怕很難得出可靠結論。我們認為,此類問題的解答必須要回歸《關雎》闡釋史本身。此舉不僅有助于將《關雎》課堂教學從當前的字詞句疏通、文本結構分析、課文涵泳誦讀、情感審美體驗等層面上升到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與理解的高度,更能達到“舉一反三”的效果,即從研究過程中總結閱讀方法,引導學生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進行合理研習。事實上,無論是作為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文化傳承與理解”還是作為學習任務群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研習”,都是國家新頒發(fā)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的內(nèi)在要求。
《詩經(jīng)》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觀念起源較晚,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它都是公認的儒家經(jīng)典。盡管我們都知道在《詩經(jīng)》文本形成之前,其中大多數(shù)詩篇都是分散在民間的里巷歌謠。但這些歌謠如果不是通過采詩、獻詩、刪詩等方式匯集于周王朝的宮廷之中,它們或許早已湮沒無聞,根本沒有進入文本闡釋史的機會。因此,我們的探討只能從《詩經(jīng)》業(yè)已成書之后談起??傊?jīng)過“行人采詩”(《漢書·藝文志》)、“公卿列士獻詩”(《國語·周語》)、“孔子刪詩”(《史記·孔子世家》)等程序,諸多民間歌謠得以進入西周宮廷,并按照周王朝當時盛行的禮樂思想被重新予以編纂解讀,進而形成一套盛行于貴族士大夫群體之間的政治倫理話語體系。《論語·季氏》記載了一個小故事:“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曰:‘不學詩,無以言?!笨鬃拥倪@句名言“不學詩,無以言”,當然不是說不學《詩經(jīng)》就不會說話,其潛臺詞是告誡孔鯉不學習《詩經(jīng)》就沒有辦法與當時的貴族交往。用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時代的話來說,就是無法融入上層貴族群體的朋友圈。孔子認為,學習《詩經(jīng)》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再不濟也能起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的作用?;谶@樣的認識背景,孔子告訴弟子們“《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呈現(xiàn)出溫柔敦厚式的中和之美。很顯然,對于《關雎》題旨,一代文化之圣的孔子并未給出明確的回答,他只是隱約講出了《關雎》的閱讀情感體驗,這也為后世對《關雎》題旨的闡釋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文學史知識告訴我們,漢代傳習《詩經(jīng)》者有齊、魯、韓、毛四家?!褒R詩”出于齊人轅固、“魯詩”因魯人申培而得名、“韓詩”出于燕人韓嬰、“毛詩”由其傳授者毛公而得名。前三家用當時通行的隸書寫成,屬于今文經(jīng)學,西漢武帝時皆立于學官,置博士?!懊姟庇昧鶉鴷r期的古文字寫成,是古文經(jīng)學,武帝時系私學相傳,未得到官方承認,后盛行于東漢。四家詩在闡述《詩經(jīng)》過程中皆力圖宣揚儒家思想,對具體詩篇的解釋可謂大同小異。具體到《關雎》的題旨來說,如“魯詩”云:“周漸將衰,康王晏起,畢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關雎》,性不雙侶,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漸,諷喻君父?!薄绊n詩”云:“今時大人內(nèi)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薄懊姟闭J為:“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笨梢姖h儒闡釋《關雎》,無論是哪一家,也無論其諷詠對象是天子還是后妃,皆不曾脫離宮廷這一特定場所。這與早期《詩經(jīng)》文本形成的實際情形相一致,也符合闡釋學的一般規(guī)律,絕非臆測妄說。漢武帝以后,通過“詩學博士”的設置與家法傳承,《詩經(jīng)》走上了經(jīng)典化之路,成為文人士大夫必讀之書。儒家通過《詩經(jīng)》實施政治教化的理想也因此得以實現(xiàn)與普及。故《毛詩序》明確提出,“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此種觀念由漢及唐,在孔穎達奉唐太宗之命編纂的《毛詩正義》中得到進一步鞏固與發(fā)揚,成為后世儒家“詩教說”最核心的內(nèi)容。
《詩經(jīng)》闡釋到宋代出現(xiàn)了頗為熱鬧的局面。一方面研究論著驟然增加,《舊唐書·經(jīng)籍志》錄漢唐時期《詩經(jīng)》研究論著30部313卷,而宋代僅據(jù)《宋史·藝文志》統(tǒng)計,詩經(jīng)類論著就達到88部1284卷。另一方面這些論著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些新特點,即在闡發(fā)《詩經(jīng)》傳統(tǒng)教化意義的同時,也注意到《詩經(jīng)》蘊含的文學性,進而嘗試從文學的角度進行重新闡釋。宋儒研究《詩經(jīng)》的諸多論著中,朱熹《詩集傳》尤為值得重視??陀^而論,朱熹對《關雎》題旨的闡釋與漢唐儒家相比并無特別之處,“宮中之人詠大姒、文王”的說法也未曾脫離宮廷語境。因為朱熹堅信“《周南》《召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但此書還是打破了傳統(tǒng)經(jīng)學闡釋的藩籬,朱熹《詩集傳序》明確指出:“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對《詩經(jīng)》的文學性質,尤其是對《國風》的民間歌謠性質及蘊含的“情”,有著非常自覺的認識。但朱熹說到底還是位理學家,“存天理遏人欲”在其思想觀念中還占據(jù)著絕對的位置。在他要壓制的諸多人欲之中,男女情欲當然是要被強烈遏制的。因此,朱熹雖然認為風詩為男女言情歌謠,但對這種“情”卻始終持否定態(tài)度。朱熹把多數(shù)涉及男女愛情的詩篇稱為“淫詩”,如將《邶風·靜女》看作“淫奔期會之詩”、《鄭風·將仲子》視為“淫奔者之辭”、《衛(wèi)風·氓》說成“淫婦為人所棄, 而自序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等。這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否定,是對男女言情之辭的貶稱。對理學家朱熹來說,這是他唯一可能采取的態(tài)度。但他對“情”的發(fā)現(xiàn)以及極端的否定說辭,為后人正確認識《詩經(jīng)》蘊含的“情”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其影響足以造成《詩經(jīng)》闡釋方式在后世的轉型。
元、明兩代的《詩經(jīng)》研究幾乎都是朱熹的追隨者。他們或是闡釋朱子《詩》學,或是順著朱子指引的方向,繼續(xù)探討天理人道關系,將《詩經(jīng)》研究進一步理學化。此種現(xiàn)象與明代思想專制的政策頗有關聯(lián)。朱元璋登基后頒布禁令,排除雜書異說,大規(guī)模地編纂 《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三部理學巨著,確立程朱理學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宋代理學原有的道德理性和人文精神受到扭曲,漸漸失去生機活力。理學家曾竭力遏制打壓的“人欲私情”,反倒激起了部分崇尚個性解放與思想自由者的反抗熱情,成為明代中后期“以情反理”思潮的前提。聚焦到《詩經(jīng)》研究,即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詩教說的懷疑與否定,少數(shù)學者能拋開美刺諷諫的傳統(tǒng)觀念,開始用藝術審美的態(tài)度觀照《詩經(jīng)》文本。如沈守正《詩經(jīng)說通》認為《關雎》:“所謂憂之喜之者,不必泥定文王,亦不必泥定宮人,只是愛之重之,而形容無已之詞?!焙苊黠@,此種說法是對朱熹所理解《關雎》題旨的否定。對“情”最激進的態(tài)度,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一代戲曲大師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熱情稱贊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弊髡叩摹爸燎檎摗蓖ㄟ^戲中人物言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九折《肅苑》中,先是杜麗娘讀到《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一句時悄然廢書而嘆:“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后來又借春香之口說道:“小姐說,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眾所周知,“關關”是雎鳩鳥的鳴叫聲,從古至今從未有異議。然“為詩章講動情腸”的杜麗娘卻故意將其理解為被關閉的“關”??梢哉f源自宮廷的《關雎》題旨在《牡丹亭》的“戲言”中得以徹底解構,并成功喚起了閨中女子的春愁情思,成為晚明“至情論”的一個絕妙注腳。這一點,古今研讀《關雎》者似乎未見有人拈出。
清代《詩經(jīng)》研究的影響遠較明代大,以文學視角研究《詩經(jīng)》更是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現(xiàn)象。如洪湛侯先生《詩經(jīng)學史》一書始設“清代運用文學觀點論《詩》的學者和詩人”專章對之進行了個案研究。在此方面影響較大者首推姚際恒、崔述、方玉潤三人。胡適在《談談詩經(jīng)》一文中贊賞他們說:“那個時候研究《詩經(jīng)》的人,確實出了幾個比漢宋都要高明的,如著《詩經(jīng)通論》的姚際恒,著《讀風偶識》的崔述,著《詩經(jīng)原始》的方玉潤,他們都大膽地推翻漢宋的腐舊的見解,研究《詩經(jīng)》里面的字句和內(nèi)容?!比欢浅?上У氖牵@三家對于《關雎》題旨的探討未能如《國風》那般新見迭出,某種程度上反而趨向保守。如姚際恒認為《關雎》“只是當時詩人美世子娶妃初婚之作……為周家發(fā)祥之兆”。此說雖否定了《毛詩序》《詩集傳》的觀點,卻只是轉換敘述視角,闡釋語境仍不離早期的宮廷。崔述則進一步發(fā)揮朱熹的觀點,并補充認為:“先儒誤以為夫婦之情為私,是以曲為之解。不知情之所發(fā),五倫為最。五倫始于夫婦,故十五國風中男女夫婦之言尤多?!贝奘霾毁澩瑢⒎驄D之情納入兒女私情范疇,反而使其回歸到儒家提倡的“五倫”觀念之中。方玉潤論詩旨在“求得古人作詩本意”,故自名為《詩經(jīng)原始》?!对娊?jīng)原始》的成就及價值學界自有公論,此處不遑多說,但其對《關雎》題旨的理解則表現(xiàn)出一種含混態(tài)度。他不贊同朱熹的觀點,認為“此詩蓋周邑之詠初婚者”,但又認為“然非文王、大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咸歸于正,則民間歌謠亦何從得此中正和平之音耶……故讀是詩者,以為詠文王、大姒也可”。說來說去,反倒是將朱熹的觀點包含其中了。我們不否認清代《詩經(jīng)》研究在文學闡釋方面的成就,但具體到《關雎》題旨的理解,以姚、崔、方為代表的清代學者卻表現(xiàn)出保守傾向,稍有變化者不過是間或用“婚姻”代替了前人的“美刺”(頌美與諷諫),進而將其重新囿于儒家傳統(tǒng)詩教說體系之中,未能對文本中蘊含的“情”作更進一步的宣揚。
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揭開了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的序幕。在批判、革新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啟迪下,再加上歐美進化論思想的影響,《詩經(jīng)》傳統(tǒng)闡釋體系進一步遭到解構。當時以胡適、顧頡剛、錢玄同、聞一多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普遍相信,《詩經(jīng)》不過是一部古老的歌謠總集,它與政治教化、諷諫美刺等內(nèi)容無關,并在此基礎上努力還原其文學本體價值。如顧頡剛在《詩經(jīng)的厄運與幸運》(1923)一文中說:“我們既知道它是一部文學書,就應該用文學的眼光去批評它,用文學書的慣例去注釋它,這才是正辦?!彪S后,胡適先生在《談談〈詩經(jīng)〉》(1925)一文中指出,“大膽地推翻二千年來積下來的附會的見解,完全用社會學的、歷史學的,文學的眼光重新給每一首詩下個解釋”。后來,胡適在《周南新解》(1931)一文中明確提出《關雎》題旨是“男子思念女子,睡夢里想她,用音樂來引誘她,挑逗她”。這一說法很快即得到其他學者的響應,陳漱琴編輯而成的《詩經(jīng)情詩今譯》(1932)將《關雎》作為一首情詩收入其中,而《關雎》譯者儲皖峰也認為“《關雎》一篇,是一個男子片戀的戀歌”。聞一多《風詩類鈔》(1936)亦認為《關雎》本意為“女子采荇于河濱,君子見而悅之”。此外,陸侃如與馮沅君《中國詩史》(1931)、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1941)等文學史著作在涉及《關雎》時,都持愛情戀愛題旨說。如陸氏認為:“(二南)可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寫戀愛的詩,如《關雎》《漢廣》《摽有梅》《野有死麕》等。我們以《關雎》為例……”《關雎》不僅是寫戀愛的詩,而且還是這一類詩歌的代表。有學者指出,“文學史作者通過與古代文學經(jīng)典文本的雙向對話,使經(jīng)典文本呈現(xiàn)出一個永遠不斷增加的意義鏈”。在這個所謂的“意義鏈”中,作為愛情戀愛題材的《關雎》又得以借助文學史這樣一個平臺,正大光明地走進大學與中學課堂,成為一種符合時代潮流的新詩篇。如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九年級下第六單元“《詩經(jīng)》兩篇”的導語說,“雎鳩啼鳴,荇菜參差,晨霧朦朧,蘆葦飄蕩……你聽,他們各自為自己傾心的‘淑女‘伊人唱出了纏綿悱惻的情歌”。
套用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Bendetto Croce,1866—1952)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可以這樣表述:一切文學闡釋都是為當代人服務的。時至今日,鮮有人再膠柱鼓瑟般認為《關雎》是一篇政治教化、諷諫類詩篇。愛情戀愛的題旨作為一種閱讀常識已經(jīng)廣為流傳,但這不應該成為我們菲薄前賢觀點的理由。筆者在一次中學觀摩課上甚至聽到這樣的論調(diào),開課老師數(shù)次談到“前人錯誤地把《關雎》當作一首政治說教詩……”“這樣一首美麗的情歌居然被埋沒了兩千年……”教育部頒發(fā)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在“學習任務群8 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研習”里規(guī)定5條學習目標與內(nèi)容,其中第2條說:“在特定的社會文化場景中考察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作品,以客觀、科學、禮敬的態(tài)度,認識作品對中國文化發(fā)展的貢獻”。伴隨著《詩經(jīng)》的世代傳播,《關雎》已經(jīng)擁有兩千多年的闡釋史,而我們將其當作一首愛情戀歌解讀的時間充其量也不過一百年。歷史長河之中,我們與其竭盡全力與前人辨是非,倒不如心平氣和地把《關雎》闡釋史告訴學生,幫助他們形成對中國古代文學經(jīng)典“客觀、科學、禮敬”的態(tài)度,培養(yǎng)他們“在特定的社會文化場景中”理解前賢思想與觀點的能力。這種能力不僅可用于《詩經(jīng)》研讀,更可推及至全部的古代文學經(jīng)典作品。唯有如此,我們的語文課堂才能與時俱進,進而真正成為提升學生語文核心素養(yǎng)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主陣地。
[作者通聯(lián):葛志偉,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葉靜芝,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