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隨著新一代人工智能的興起,各種悲觀主義觀點也應運而生。人工智能雖然可能給人類帶來各種新問題,但悲觀主義是缺乏根據的。從技術歷史維度看,每一次新技術的出現(xiàn)都會有人陷入悲觀主義窠臼,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只是技術悲觀主義的翻版;從技術本質維度看,人工智能取代人類勞動只是人類解放的繼續(xù);從技術發(fā)展維度看,人工智能被許多人高估;從人機關系維度看,人工智能與人類并不存在本質沖突,而且完全可能相互依存、和諧共生。因此,我們應該樂觀面對新一代人工智能,不必過分悲觀失望。
〔關鍵詞〕 人工智能,悲觀主義,批判,技術本質,人機關系
〔中圖分類號〕N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175(2019)04-0023-07
2015年AlphaGo與李世石的人機圍棋大戰(zhàn)是人工智能發(fā)展史上的一件大事,自此新一代人工智能迅速興起,并帶來了巨大的社會影響。不少人相信,人工智能很快將跨越所謂的“奇點”分界線,人類在未來的人工智能面前將失去一切優(yōu)勢,甚至可能成為人工智能的奴隸并最后被其消滅。于是,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很快流行開來,特別是像英國著名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美國特斯拉老板艾倫·馬斯克等重量級人物認為人工智能就像一個魔瓶,一旦打開就永遠無法關上。因此,強力呼吁必須停止人工智能的研發(fā),否則人類必將走向毀滅。美國著名科學專欄記者詹姆斯·巴拉特則在其暢銷書《我們最后的發(fā)明》中,宣稱人工智能將是我們人類最后的發(fā)明,因為人工智能即將導致人類時代的終結〔1 〕11-17。在國內,也有不少人工智能悲觀主義的擁躉者 〔2 〕。他們認為,人工智能可能是人類最糟糕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從短期看,人工智能將導致大量失業(yè),無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都將被人工智能剝奪;從長期看,人工智能將讓人類失去還手之力,人類最終淪為奴隸甚至徹底被滅絕。人工智能悲觀主義給智能時代的未來人類描述了一幅極其悲慘的畫面,人類一旦將人工智能魔瓶打開就將走上一條不歸路。
人工智能悲觀主義雖然看到了未來人工智能發(fā)展過程中對人類帶來的一些問題,但是他們總體來說過分悲觀,而且他們的悲觀缺乏理論依據。這些悲觀主義者利用大眾對人工智能的陌生以及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大肆宣揚人工智能威脅論,這既給大眾對人工智能造成不必要的誤解和恐慌,又給人工智能的未來發(fā)展帶來消極影響。為此,我們有必要從技術歷史、本質、研發(fā)和人機生態(tài)等幾個方面對人工智能悲觀主義進行全面的理性分析和批判。
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從何而來?它有怎樣的歷史淵源?人工智能悲觀主義是技術悲觀主義的一個變種,是技術悲觀主義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表現(xiàn),因此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有一定新意,但從歷史的維度來看并沒有多少創(chuàng)新。因為每一次技術的重大變革,技術悲觀主義者都要老調重談,認為人類災難即將來臨,新技術必將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 〔3 〕105,人工智能悲觀主義無非是技術悲觀主義在智能時代的翻版罷了。
20世紀50年代人工智能正式提出之時,人們對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擔心和恐懼就已經開始,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就已經開始興起。當時由于計算機、人工智能帶來了機器的自動控制,機器操作逐漸由可編程智能裝置取代,機器操作工面臨失業(yè)危險。當時人工智能專家薩繆爾所開發(fā)的西洋跳棋程序戰(zhàn)勝了不少跳棋選手,具備了一定的智能水平,而幾何定理的機器證明更讓人工智能大出風頭。有些專家預測未來十年左右,人工智能的智能水平將超越大多數人類,于是各種悲觀主義迅速出現(xiàn),對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各種批判不絕于耳。正因如此,控制論的創(chuàng)始人諾伯特·維納不得不放下控制論的研究工作,專門撰寫了《人有人的用處》來回應社會上對自動化、人工智能所帶來的人們的各種擔心,對各種悲觀主義進行了有理有據的批判 〔4 〕34。不過最后的結果是,第一代人工智能浪潮沒有像有關專家預言的那樣迅速超越人類,反而快速地陷入低潮。
20世紀80年代開始,人工智能借助數據庫、知識工程等技術,進入以專家系統(tǒng)為代表的第二次熱潮。人工智能專家把人類的各種專業(yè)知識,特別是著名專家的相關知識編成一條條以命題為主的知識體系,形成專家知識數據庫,然后通過知識工程把相關知識挖掘、重組來建構各種人工智能專家系統(tǒng),例如醫(yī)療專家系統(tǒng)、法律專家系統(tǒng)、化學專家系統(tǒng)等。由于匯集了各種頂級專家的相關知識,專家系統(tǒng)往往比一般人工專家更出色,于是悲觀主義再度興起,認為人類不但體力不如機器,現(xiàn)在連知識也不如機器,人類很快將不是機器的對手,智能機器即將把人類排斥一邊。20世紀90年代中期,IBM公司的機器人“深藍”戰(zhàn)勝國際象棋世界冠軍瓦斯帕羅夫,更是將這種懼怕推到了極端。好在隨后的事實證明,專家系統(tǒng)只是利用了人類專家的一部分知識,其智能水平遠不是人類的對手,它可能會成為人類的幫手,但不太可能成為人類對手。美國加州大學哲學教授休伯特·德雷福斯更是經過嚴密的哲學論證,撰寫了著名的《人工智能的極限:計算機不能做什么》,證明人類的許多行為不能被簡單地看作遵照一套規(guī)則行事,人工智能有其終極極限,因此很難真正超越人類 〔5 〕293-298。后來的事實證明,以專家系統(tǒng)為代表的第二代人工智能不具有實用價值,因此很快被人們拋棄,根本不值得人們當初那樣擔心和恐懼。
在互聯(lián)網、大數據和深度學習等技術的推動下,特別是AlphahGo戰(zhàn)勝圍棋九段李世石、柯潔等轟動性新聞的影響下,人工智能技術第三次興起,而且很快變得大紅大紫。新一代人工智能在圖像識別、語音識別、自然語言處理、智能推薦、醫(yī)療診斷、自動駕駛、琴棋書畫等諸多領域都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能力,于是人類再一次大聲疾呼“狼來了”,認為這一次人工智能時代真正已經來臨。更有一些人預測,未來的人工智能將無所不能,即將全面超越人類,人類將成為機器人的奴隸。美國發(fā)明家兼預言家將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類的時點稱為“奇點”,并預言2045年就是奇點時刻 〔6 〕10。在人工智能專家樂觀研發(fā)新一代人工智能的同時,有些專家特別是人文學者悲從心來,認為人類的末日即將來臨。社會大眾則更加害怕,因為他們擔心自己的工作即將全面被智能機器取代,由此將失去生活的來源和存在的方式。因此,在新一代人工智能剛剛來臨之際,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大行其道,不但學者們大肆批判,而且百姓也眾聲抵御。雖然智能手機、智能家居、智慧城市、智慧社會帶來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便捷的工作、學習與生活,但大家在盡情享受的同時也惴惴不安,認為這可能是人類末日來臨之前的最后晚餐。
從人工智能發(fā)展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工智能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給人類帶來更加美好的新生活,另一方面又在人類頭頂懸了一把達摩克斯之劍,人類永遠擔心這把劍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于是在高興的同時總是懷著揮之不去的憂傷和悲涼。但是,人工智能悲觀主義并不新鮮,它只是與技術進步一路相隨的各種技術悲觀主義在新智能時代的再一次呻吟。這是技術進步的伴奏聲,而且變革的步伐越大,其悲觀嘆息的聲音也越強烈。
為什么像人工智能這樣的技術重大變革會出現(xiàn)悲觀主義?為什么新一代人工智能的興起,悲觀主義會尤其強烈?這主要由技術的本質決定。從技術的本質看,人工智能是人類大腦這個復雜器官的投影,并且具有更強大的自主性、變革力量和不確定性等,對人類及其社會產生更巨大的影響,而我們人類似乎又更無能為力。不少人認為人工智能是一種不受人類控制的強大異己力量,我們既離不開它,又恐懼害怕它,因此悲觀情緒油然而生。
人類勞動最初完全使用人體自身的器官,或者說人體器官是最原始的勞動工具,比如手、腳等。但是人體的器官有諸多天然的局限。為了克服人體器官的先天局限,人類不斷尋求人體之外的東西來幫助自己克服局限,比如在樹上采摘果子時,我們的手長度有限,于是我們就用樹枝、棍子來加長我們的手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第一次提出了技術是人體器官延伸的觀點,認為各種技術的發(fā)明,本質上來說就是人類為了延長自己的人體器官,也就是用外物來強化自己器官的功能 〔7 〕。與馬克思同時代的技術哲學創(chuàng)始人恩斯特·卡普在《技術哲學綱要》中獨立地提出了器官投影說,認為任何技術都是人體器官的投影,即簡單的技術是人體器官的結構模仿,復雜的機器是人體功能的模仿,而復雜的技術是人體系統(tǒng)的模仿,也就是說技術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人體器官的外部物化 〔8 〕48-51。
無論是按照馬克思的器官延伸說還是卡普的器官投影說,技術都與人體密切相關,無論是延伸或投影,本質上都是用外物來取代人體器官。技術發(fā)明出來就是為了代替人體器官,所以它自古至今都在一步步讓人類向后隱退。人工智能悲觀主義產生最直接的理由是人工智能將徹底取代人類勞動,不但全面取代人類的體力勞動,而且即將全面取代人類的腦力勞動。美國學者漢斯·莫拉維克把技術進步比作不斷上漲的洪水,而我們人類的工作或能力就像陸地上的平原、丘陵和高峰。技術進步的洪水首先淹沒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的重復性勞動(平原),然后是需要一定經驗的體力勞動(丘陵),最后需要高智力的腦力勞動(高峰)也被淹沒,人們可能只能依靠諾亞方舟生活 〔9 〕53-54。在新一代人工智能的支持下,智能機器在體力和智力上都可能超越人類,人類有可能被逼得無路可退,這樣沒有造舟能力的人文學者和普羅大眾對未來可能具有超強智力的人工智能陷入深深的恐懼和悲觀之中,因此他們對人工智能的批判也最激烈。
當然,技術對人類的取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就是人類解放。從更高的哲學層面來看,技術進步的過程就是人類解放的過程。一項技術發(fā)明如果它不能用來解放人類或者讓人類過得更加美好,那么它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工具解放了人類的肢體,機器解放了人類的軀體,它們解放了人類的體力勞動。然而,體力勞動得到解放之后,腦力勞動還讓人類背負著沉重的負擔。讓機器全面取代人類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是人類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事情。祖先們雖有這樣的夢想,但技術上無法實現(xiàn),只能借助于幻想或文學作品。人工智能特別是新一代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人類才真正走上了腦力勞動的解放之路。人工智能既然是人類長期以來的夢想,是人類的全面解放,我們何必過分擔心害怕、悲觀失望呢?
技術雖然是人類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一旦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有了自身的存在邏輯,這就是技術哲學家雅克西·埃呂爾和蘭登·溫納所擔心的技術自主性問題。埃呂爾認為,現(xiàn)代技術越來越成為一種具有自身生命力的技術系統(tǒng)。這種技術系統(tǒng)逐漸獲得了合理性、人工性、自動性、遞增性、一元性、普遍性等,成為一種自主的力量。“技術自身成為一種實在,它自我產生、自我決定、自我滿足,并具有自己特殊的法律和決定?!?〔10 〕134“技術已經達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它的進化的產生和發(fā)展不再需要人類干涉?!?〔10 〕85所以他認為,現(xiàn)代技術是一種異化力量,它對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都開始了全面侵襲,而且它將君臨一切、目空萬物,沒有制約的力量。溫納認同現(xiàn)在技術的自主性,認為技術會通過功能異化、技術律令和逆向適應等手段讓人聽命于技術的邏輯。因此,技術的自主性,人類可能失去對技術的控制。
所以,人工智能悲觀主義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技術自主性引發(fā)的。他們認為,非智能的技術雖然像埃呂爾和溫納所說,因為技術自身的發(fā)展邏輯,人們被迫與技術配合,由此技術將強行向前發(fā)展,但它并不能真正自主。隨著智能技術的興起,技術的自主性有了質的變化,即由于智能技術逐漸具備了類人一樣的智能,完全可以自我運行、自我復制、自我發(fā)展,不再需要人的配合。智能技術相較于傳統(tǒng)技術,其自主性得到了突變性的強化,技術自身具有了人的智力,可以真正脫離人的控制,獲得完全的自主。正因如此,傳統(tǒng)的技術悲觀主義在人工智能時代得到了加強,理由也更加充分。
人工智能技術的自主性的確有了極大的提高,在某種程度它的確不再需要人的配合,但是這并不能說明人工智能技術就將完全不受人的控制,更不能得出人將受控于人工智能的結論。人工智能獲得了更強的自主性,同時它依然難以擺脫人類,更不要說與人類相對立。首先,人工智能的最初目標是人設定的,最初的程序、算法都是人設計的,而且人也握有最終的控制權,這就是人工智能的人工性。其次,人工智能僅僅在邏輯、計算等理性能力方面表現(xiàn)出趕上或超越人的能力,但人的能力是多方面的,比如情感、意志、行動等,而人工智能在這些方面卻還是空白。最后,人工智能有智能缺智慧,只能在信息充分、規(guī)則明確的前提下進行推理、計算,而人則可以在信息不完全的條件下作出正確的決策。我們由此可見,雖然人工智能的確具備了強大的智能,而且自主性也明顯增強,但人工智能仍然姓“人”,它不可能完全擺脫人的控制而完全自主。因此,悲觀主義預言人類將對人工智能無能為力的預言是缺乏依據的。
人工智能革命是一場歷史上最為深刻的技術革命,因此對人類社會方式的革命更為強大。如果說過去的技術只是取代人的肢體、軀體,那么人工智能則試圖取代人類最復雜的大腦,因此不但體力勞動被取代,而且過去認為只有人類才具備的腦力勞動也將被取代。這樣,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破壞了人類的生活穩(wěn)態(tài)。特別是人工智能發(fā)展的不確定性,超出了人的預判能力和控制能力,因此人們對它更加恐懼和悲觀。
在新媒體的推波助瀾下,新一代人工智能的熱度遠遠超過前兩代人工智能的熱度。雖然人工智能技術的一線研究者似乎對新一代人工智能持審慎的態(tài)度,但其他各界人士則相信人工智能時代馬上來臨,智能機器取代人類指日可待,而人工智能悲觀主義更是預測無所不能的強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馬上就將威脅人類的生存,人類的末日即將來臨。然而,從技術的研發(fā)狀況來看,這些看法高估了人工智能技術的未來發(fā)展速度,給人們帶來了過分的樂觀或過分的悲觀,因此都不符合人工智能的實際發(fā)展。
按照其智能程度,人工智能分為三大類,即弱人工智能、強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 〔1 〕2。所謂弱人工智能(Artificial Narrow Intelligence,ANI)就是機器具有某種特殊的智能,可以實現(xiàn)某種專業(yè)的自動化,例如下圍棋、圖像識別、語音識別等,它看起來能夠像人一樣思考,能夠解決推理、計算等思維問題,但他不具有像人一樣解決多方面問題的通用能力,更不具備自主意識。所謂強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AGI)也被稱為通用人工智能,就是機器在智能上可以比肩人類,可以像人一樣具備解決各種智力問題的能力。但是它還不具備自主意識,還沒有人類那種智慧。所謂超人工智能(Artificial super Intelligence,ASI)就是機器不但能夠像人一樣思考,而且具有自我意識,能夠獨立思考,在各方面都超過人的能力,也就是機器具備了全面超越人類的能力。
新一代人工智能目前的確取得了許多突破性的進展,在智能感知、圖像識別、語音識別等感知識別方面,棋類博弈、自然語言理解等信息理解方面,醫(yī)療診斷、專家系統(tǒng)、智能推薦以及詩詞歌賦等信息運用方面,以及自動駕駛、智能家居、仿真機器人等行為操控方面都讓人們刮目相看。在智能化產業(yè)方面也取得了重大進展,許多國家已經將人工智能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層面,微軟、Google、Facebook以及中國的BAT等公司更是在智能化產業(yè)方面走在世界前列。但是,從目前來看,這些人工智能都屬于弱人工智能,只能局限于某個領域,解決某個或某些問題,還不能像人一樣解決普遍性的問題,離強人工智能的目標還很遙遠,更別提超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可能會取代人的體力勞動或腦力勞動,這對整個人類來說是全面解放的開始,它并不會對人類造成其他致命的威脅,所以悲觀主義又在悲嘆什么呢?
悲觀主義者也許會說,弱人工智能可能會逐漸進化,并很快進化到強人工智能甚至超人工智能!答案是他們想多了,從弱人工智能到強人工智能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而超人工智能純粹還停留在科幻作品的想象之中,還沒有現(xiàn)實的可能性。為什么從弱人工智能到強人工智能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呢?知性、理性當然是人的智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人的聰明才智遠遠不止這個,人還有直覺、靈感和行為能力。從計算角度來看,機器擅長數據的采集、存儲和計算。目前的人工智能是一種計算智能,人類在這方面的確已經不如機器,但是人的認知不一定完全依賴數據,有時候僅僅利用直覺和靈感,就能對世界認知得八九不離十,而機器如果離開數據就寸步難行。雖然大數據主義者認為“萬物皆數據”,并號稱要“數化萬物” 〔11 〕94-97。但是世界這么大,不可能真正把萬物都變成數據,這樣人工智能對尚未數據化的世界就無法認知,而人憑著直覺和靈感卻可以對尚未數據化的世界進行把握。此外,人根本不需要數據和計算就可以行動自如,但機器則難以做到。在行動方面,人工智能還遠不如三歲孩子靈便。這就是說,人工智能雖然具有海量數據和暴力計算能力,但在行動上卻是侏儒。人工智能除了計算認知能力之外,在直覺、靈感和行動幾個方面都無法與人類比肩,因此無法全面超越人類。這樣,強人工智能不可能指日可待,人工智能悲觀主義者何必早早悲從心來呢?
超人工智能號稱要全面超越人類,并把人類置于死地,其實這只是科幻小說和科幻電影的想象,在技術上并不容易做到。我們知道,人的大腦是碳基的生物結構,結構復雜、功能強大。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人類自身特別是大腦的結構、功能和機理都還不甚了解,更不要說用硅基材料來模仿、復制?,F(xiàn)在的人工智能僅僅從功能上模仿了人類大腦的一點點功能,并沒有完全復制大腦結構和功能。雖然生物學、腦科學、特別是神經網絡研究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人工神經網絡還只是對人類大腦的一種簡單模仿。因此,人工智能要全面超越人類,目前來說還不可能。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關鍵在其自我意識,凡是正常的人都具有自我意識。所謂自我意識就是能夠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即對自己身心活動的覺察,主要是自己對自己的認知,其中包括身高、體重、體態(tài)等生理狀況,興趣、能力、氣質、性格等心理特征以及在與他人關聯(lián)中自己所處位置的認知。自我意識具有意識性、能動性、同一性、社會性等特點,構成成分為知、情、意,它由自我認知、自我體驗和或自我控制三個子系統(tǒng)構成。通過自我意識,人能夠正確的自我認知、客觀的自我評價、積極的自我成長,這也是人區(qū)別于它類的最基本的特征。到目前位置,只有人類才具備自我意識。人工智能要全面超越人類,就必須首先具備人的自我意識。要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外化和機器化,首先要揭示出自我意識產生的結構和機理,但目前無論是科學、技術還是哲學,都還沒有揭示出人類大腦結構為什么就能夠涌現(xiàn)出自我意識,因此自我意識的涌現(xiàn)目前還屬于難題。要讓人工智能具備自我意識,從而實現(xiàn)超人工智能,目前技術上還無法實現(xiàn)。這僅僅是幻想,我們根本還用不著杞人憂天。
總而言之,人工智能雖然在智能方面正在趕超人類,但人不僅靠智能,更多地是靠更高層次的智慧。人工智能解決問題,必須依賴海量的數據、強大的算力。人工智能只能是正確地做事,也就是按照人類預設的目的,按照預定程序或軌道完成既定任務。但是,它沒有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不會思考意向性問題,更不會關心世界的終極問題,比如存在問題、幸福問題和意義問題等。但人類通過數萬年的進化,形成了復雜的大腦結構,不但具有一定的理性能力,更為重要的是形成了其感性、直覺、實踐理性和綜合判斷力等諸多難以物化和機器化的能力。從智能到智慧,有一道天然的鴻溝,就像人造生命一樣難。我們現(xiàn)在雖然科學發(fā)達、技術先進,但人類還不可能造出一根有生命的小草,更別提造出更加復雜的人類大腦。只有人類才有智慧,能夠在信息不對稱時作出正確的判斷。人類利用智慧做“做正確的事”,即具有價值判斷。因此,在人機比賽中,人最終一定會是勝利者,人工智能無論如何都姓“人”,它只是更能理解人的意圖、更善于與人類溝通的智能工具,由此可以讓人更省心罷了。悲觀主義所說的人工智能要成為人的主人,估計只是一種主觀臆想而已。
我們退一萬步來說,假設強人工智能或超人工智能真的成為現(xiàn)實,智能機器有了自我意識,有了自己的意向性,智能機器和人類是不是一定會完全沖突,并在沖突中人類完敗,機器人最終成為人類的上帝,人類最終必然走向滅頂之災呢?這是悲觀主義最主要的論調,也是不太了解人工智能并深入思考人類未來的一般百姓最擔心的問題。現(xiàn)在我們假設人工智能無所不能,機器人成了一種新型的獨立生命體(我們可以像“人類”一樣稱之為“機類”),在地球上除了強大的“人類”,還存在著“機類”,人機之間究竟是只能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還是可以實現(xiàn)互補共生的協(xié)同進化呢?為此,我們有必要再進一步,假設人工智能已過所謂的“奇點”,強大的“機類”成了客觀存在,分析人類與未來智能機器之間的關系以及人類的命運究竟會怎樣。
世界上為什么會出現(xiàn)萬物相爭的現(xiàn)象?主要是為了爭奪生存資源,即為了生存而爭奪有限的資源,以便自己更好地生存。所謂存在或者生存,就是能夠順利完成輸入和輸出的轉換關系。所謂輸入就是系統(tǒng)存在所需要的資源,萬物的存在都必須有不斷的物質、能量或信息的輸入,以維持系統(tǒng)的穩(wěn)定。因為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封閉系統(tǒng)必然走向無序和解體。所謂輸出就是系統(tǒng)對它物的影響,也就是系統(tǒng)的功能,表現(xiàn)為對它物的正作用或副作用。無論是同類還是異類,只要在生存資源上有著生態(tài)位的重疊,那么為了爭奪有限資源,必然會發(fā)生競爭,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殘酷斗爭。對同類(比如人類)來說,由于需求資源的生態(tài)位基本上都是重疊的,所以相互間必然會發(fā)生競爭與沖突。人類為了相互間不過分沖突,不得不制定各種法律、道德以及其他規(guī)則,以便以更加和平的方式來分配資源。許多動物則采取領地的方式,各自占有一定的領地,不允許同類侵占自己的領地。對異類來說,如果沒有生存生態(tài)位的重疊,則可以和平相處,甚至是形成互補共生的關系。但如果有生存生態(tài)位的重疊,則將發(fā)生沖突,甚至一物將另一物消滅 〔12 〕216-218。
人類與機類在生存生態(tài)位上是重疊還是不重疊,或者是部分重疊的關系。從輸出生態(tài)即功能生態(tài)來看,人工智能的智能水平越來越像人類大腦,甚至將超越人類大腦。正因如此,人類對智能機器代替人類體力和腦力勞動又喜又憂。喜的是人類進行發(fā)明創(chuàng)造、技術創(chuàng)新的目的和動力,就是要用省時省力、效率更高的技術來讓人類獲得解放。過去的一切技術都只是讓人類獲得了體力的解放,只有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人類才獲得了腦力勞動的解放并由此獲得全面的自由和解放。憂的是人類雖然夢想解放和自由,但是一旦真正獲得解放,反而又若有所失,特別是在全面福利尚未完善之時,所從事的工作一旦被取代也就意味著失業(yè),因而又開始憎恨被智能機器奪走飯碗。因此,從功能生態(tài)來說,人工智能與人類的關系是從短期來看有可能是相互代替、相互沖突,而從長遠來看則意味著人類長期夢寐以求的徹底解放和全面自由。
人類與機類是否會發(fā)生根本性沖突,就看他們在需求生態(tài)位上會不會大幅度重疊。為此,我們有必要分別分析人類與機類的生存需求。根據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人類具有復雜的需求層次結構,即從低到高分別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xiàn)等五個層次,而且這五個層次的需要呈金字塔形,生理需要是塔底,而自我實現(xiàn)是塔頂 〔13 〕。我們將從這五個層次分別比較人類與機類的相似與差別 〔14 〕。
所謂生理需要也就是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基礎,包括空氣、水、食物、睡眠、生理平衡、分泌以及配偶等。生理需要屬于人體生存所必需的物質、能量和信息,如果無法滿足生理需求,人體必然不復存在。因此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需求,人類為了滿足生理需求所需求的資源而進行的競爭也最激烈。這就是說,滿足生理需求是人類存在的底線,一旦低于底線,人類將不惜一切代價。同樣地,機類需要存在,也會像人類一樣必然需要輸入必要的物質、能量和信息,這種輸入需求也屬于生存需要。如果人工智能真有一天演化成比人類聰明能干的超人工智能,那么為了自己的生存,超人工智能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來獲取自己生存所需的物質、能量和信息。那么機類所需的基本生存條件是什么呢?機類無論如何都屬于機器,它的制造所需的主要是一些無機材料,例如金屬、硅晶、塑料等,而維持其存在的則主要是電力、石油等能源。特別是新一代人工智能建構于大數據的基礎上,豐富多彩的大數據成了人工智能的必備資源。從生存需求來看,人類與機類有部分重疊。但是,金屬、硅晶、塑料、電力、石油等不屬于人類的生理需求層次,人類除了滿足自身的需求外,仍然是用來制造或使用機器并最終滿足人類更高的需求。制造和使用機器人所需的這些物質、能量正是屬于滿足人類更高需求的組成部分。人類生存所需要的衣食住行,包括糧食、蔬菜、肉類、水、陽光、睡眠、配偶、財產等,對人類來說關系到生死存亡的資源,對機類來說則毫無意義。由此可見,從生存需求所需的物質、能量基本上不重疊的,他們之間是錯位的,相互之間不會有矛盾和沖突。
安全需求是僅次于生理需求的基本需求。如果說生存需求是人類的內在需求以保持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性,安全需求則是系統(tǒng)對外在條件的需求。人類的安全需要包括人身安全、健康保障、資源和財產保障、道德保障、秩序保障、工作保障和家庭安全等,這些條件是保障人類作為生物個體存活的外在必要條件。機類也需要保障自身的安全,所以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中設置了第三條定律,即在保障人類安全和服從人類命令的前提下,機器人要保證自身的安全 〔15 〕扉頁。機器人的安全需求并沒有人類那么復雜,但是它也需要保證自身系統(tǒng)的穩(wěn)定,因此人工智能或機器人必然有機身安全的需要,健康穩(wěn)定的需要以及資源保障的需要。不過,機器人并沒有財產保障、道德保障、工作環(huán)境、家庭安全等需要,機器人的可修復性更強,更不懼怕環(huán)境的不利因素。因此,從安全需要來看,人類和機類之間也基本上是錯位的,相互之間沒有本質沖突的根源。
人類除了這兩個基本需要外,還有社交、自尊和自我實現(xiàn)等更高層次的需求,但是從目前人工智能發(fā)展狀況來看,機器人還沒有這些高級的需求。人不可能孤立生活,必然要有親朋好友,相互之間必須要有情感的交流,但是機器人不怕孤獨,不需要呼朋喚友,不需要情感交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尊心,需要獲得他人的尊重以滿足對自信心、成就感等自我價值的肯定。但是,機器人目前還沒有自尊心問題,它還沒有愛恨情仇,不需要在自然或社會中獲得自我價值的肯定。人的最高需求是自我實現(xiàn),也就是說人有理想、信念、信仰以及未來的遠大目標,希望超越現(xiàn)實、超越自我,實現(xiàn)求真、尋善、審美、至圣等崇高追求。但是人工智能雖然具有人的智力,但它尚未具備智慧能力和追求崇高的能力等,因此它還不懂得追求自我實現(xiàn)。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從更高層次的社交、自尊和自我實現(xiàn)等需求層次來看,人類和人工智能在這些需求上基本上沒有交叉重疊,機器人在這些層面上與人類還有巨大的差異,我們不必擔心人與機器人發(fā)生殘酷的競爭和沖突。
雖然在推理、計算等理論理性方面,人工智能越來越接近甚至超越人類,但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還是有本質差別,機器擅長于數據的計算,并且具有強大的存儲、計算能力,甚至可以理解人的情感、意志,但它本身并沒有直覺、情感等非理性能力。雖然機器擁有了智能、知識之后,跟人類共同會更加便利,但它沒有人類的自由意志和終極關懷,因此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各有擅長。如果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相互補充,那么無論在知、情、意、行等方面都會出現(xiàn)飛躍,甚至所向無敵,因此人工智能需要人的智慧,而人類則需要人工智能的強大智能,智能和智慧相結合則成為真正強大無比的力量。歷史上的機器雖然在許多功能上比人類更強,但始終需要借助人類的智慧來實現(xiàn)技術的內部進化。人類在完成猿變人的質變后,身心的進化速度明顯變慢,必須借助技術來實現(xiàn)外部進化,因此人類與技術一直是協(xié)同進化的典范。在人工智能時代,人類與機類一樣需要互補、協(xié)同,形成一種人機共生關系,人類與人工智能相互需要,形成更加強大的人機共生系統(tǒng),共同推動自然和社會的發(fā)展進步。由此可見,為人類服務才是人工智能的終極價值,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只會加速人類的外部進化,人類只會得到更加徹底的解放,實現(xiàn)自由、全面的發(fā)展,由此實現(xiàn)更加美好的新生活。
新一代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是人類更加美好生活的開始,人工智能從弱到強,甚至出現(xiàn)超人工智能,我們人類并不需要過分的害怕和擔心,更不需要整天憂心忡忡、悲觀失望。歷史上任何新技術的出現(xiàn)都會改變人類原有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而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及其進化,對人類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改變會更巨大、更徹底,但這正是人類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人類全面解放的實現(xiàn)。人工智能雖因其智能而具有了更強大的自主性,但它不可能完全擺脫人類的終極控制。新一代人工智能出現(xiàn)后,我們因為害怕而過高估計了人工智能發(fā)展進化的速度,其實無所不能的超人工智能僅僅是我們的想象,能否實現(xiàn)至今還是未知數。即使超強人工智能真正出現(xiàn),由于智能機器與人類分屬于不同的生存生態(tài)位之中,沒有本質上沖突,更不會人死機活。相反地,智能機器和人類在智能、智慧上各有所長,反而更需要互補共生,形成取長補短的共生生態(tài)系統(tǒng)。人工智能悲觀主義由于不了解歷史、不理解技術的本質、高估了智能機器的進化以及沒有做需求生態(tài)分析,導致了夸大其詞的錯誤認識,影響人們對人工智能正確認知并可能作出錯誤判斷,因此我們必須對其進行批判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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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