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欣怡
鎮(zhèn)上的那座舊院,想來已有十年未曾踏足。青瓦白墻,似是人間最開始的顏色。
“呲……”路盡頭的小屋里傳來水分被蒸干時的嚎叫。青瓦之下,騰騰白霧自屋后上升。
我聽見動靜,便一步一塊石磚朝小屋跑去:“李伯,李伯,今天我們上山嗎?”
“今天?不去嘍,伯伯要留在院子里幫那些師傅抄紙,難得有人定了這么多紙啊?!彪硽璧撵F氣間,走出來一個穿著白衫的老伯,泛黃的白衫沾了汗貼在身上,肩上隨意搭著一條色彩斑駁的毛巾。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癡迷于上山。每次上山,李伯都提著一把柴刀。一大一小走在山間,李伯總是兀自在前面念叨,像對院中師傅說話那樣一板一眼:“這紙,要揉不爛,靠的就是這竹?!蔽腋诤箢^,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草叢里,似懂非懂?!斑@竹子的肉要厚,要密,你看那根就可以。”說著,李伯就在一株筆直的竹前彎下腰,幾下揮刀,那竹子便被砍出白骨,丟在一邊,等著下山時被扛回去。這時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草腥味,我忍不住撐大鼻孔多吸兩口。李伯那一身白衣罩著的寬厚背影伴著竹子的清味,久久地明亮在了我的歲月里。
日落之時也是我們下山之時。進院子,李伯扛了竹走在前面。他歪著脖子,橙紅的余暉穿過微涼的空氣落在他泛著薄汗的額間。李伯一只手撐著腰,另一只手托著那捆架在肩上的竹。那細而韌的青竹隨著他的步伐一起一伏,在他的肩上跳著一種滑稽的舞蹈,我便不由得咯咯笑起來,引來其他師傅的注目。一老一少,就這樣默契地往院子里走去。
來到院中的池塘,李伯一個使勁就把肩上的竹子推進池塘,攪起池底的一團白泥。新伐的竹子總是要先拿石頭壓入池底,再慢慢地被池水泡開,浮出水面。那原本堅硬的綠皮在水中泡出褶皺,當初在山間蔥郁的美好,最終在泥淖中潰爛。過去我總覺得那池水深不見底,因為從竹子沉入水底再到浮出水面要用上整整半個月。如今我卻覺得池水太淺,托不起歲月的積淀。在池的這邊泡下竹,李伯又要在池的另一頭把已經泡好的竹撈起來。在這半個月里,這些竹已有了不小的變化,輕輕松松地就被褪去了皮,裝進桶里。李伯熟練地捏起石灰袋的兩角,往桶里倒去。石灰撞在桶底,揚起一陣白煙。桶要上灶煮上八天八夜,我閑得無聊,時常在一旁玩草,李伯就和我聊起過去的生活?!安斈曜鰧W徒的時候,是那群人里面最笨的。抄的紙總是又厚又不勻,焙紙時還會把紙撕開。那些手藝好的老早給人家挑走了,我還待在那里,老婆孩子又等著吃飯?!?/p>
他瞥了一眼嚼起草來的我,把頭轉向灶臺,火苗在他的眼里躥動?!拔揖兔刻炱疵刈觯鞗]亮就起來看這竹子。我的手整天端著那個簾子在水里泡,關節(jié)就腫起來。一開始痛得拿不起筷子,后來習慣了,看到水波往哪邊移,就知道要抬哪只手。”我不明白,只覺得那雙關節(jié)突出的手硌得我心顫。
竹煮好了就要舂打,竹子放入石臼,用石碓叩打直至成泥面。李伯一身白衣,如那石臼中的竹,被生活反復擊打舂碾。老母親摔了一跤癱在床上,兒子上學,一錘一錘,砸得李伯無處遁逃。每每看到李伯在臺前抄紙,看到他挽起袖子的手臂在池子里左右晃動起伏,看到生活的輪廓在他的手中成型,像在掙扎,又像是在縱情舞蹈,卻無從得知,在那一池冰涼的水中,他摸到的是生命怎樣的脈搏。
“伯伯老了,這院子也沒人愿意守了?!蹦翘彀?,我錯愕地抬頭,驚覺李伯的白發(fā)已經能順從地貼在他的額前。妻子早逝,兒子遠赴外地務工,只有李伯一人見證了這個院子的興衰。李伯兩手端著細竹簾在水里攪動,一左一右,紙槽中的水便在簾上來回波動,然后在簾的表面附上薄薄的一層紙泥。最后,干凈利落地往身旁一蓋,一張濕透的紙膜便平鋪于眼前。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李伯便是整日整日地在院子里忙乎。他利落地把紙膜貼在熾熱的焙紙墻上,又扣著火候把一張張新生的紙撕下,緊張卻有序地下著起死回生的律令。我隱隱地察覺到什么,卻無從明了。墻角的紙越堆越厚,李伯卻越發(fā)消瘦……
那一年,鎮(zhèn)上的另一頭開了一家造紙廠,我也被父母接去了另一座城市。離開時,汽車經過了那家造紙廠,我看到從前李伯花上一個月才在炙烤中成型的薄紙,正一大卷一大卷地被裝上卡車。那一年,機器發(fā)動的聲音隆隆作響,我的歸途遙遙無期。
十年輪轉,外出求學的我再次被魂牽夢縈的竹香牽回舊院。“呲……”路盡頭的小屋里傳來水分被蒸干時的嚎叫。似是與記憶重合,我轉身向院后的青山走去。按著鄰居們的描述,我尋到了那一方矮矮的墓,緊緊地挨著那一片濃密的竹林,眺望著山下的舊院。我朝山下望去,看見舊院周圍拔地而起的高樓似牢獄般將舊院囚禁在穹頂之下。一陣風過,竹林整片整片地順風倒伏著,像山在呼吸,像李伯抄紙時起伏的水波,李伯向抄紙臺走去的畫面仿佛近在眼前?;椟S的燈光落在李伯的頭頂,透出白衣下瘦削的身骨,一左一右,一刀一令,是在完成對歲月的許諾。
時光似流沙,我竟抓不住一絲一毫。當我攜著歲月里的白衣前行,漸漸嘗到所謂的生活,層層書頁在手中翻飛時猛然想到:一張光滑而潔白的紙,要經歷石錘的蹂躪、徨桶的蒸煮、銅板的炙烤,要被折疊,被裁剪,才能最終送到我們手中,訴說著一身白衣一生裁的執(zh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