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人
力 量
德里克·沃爾科特
生命將不斷把草葉砸進土里。
我羨慕這暴力;
愛情是鐵。我羨慕
碎浪和巖石之間的野蠻的交易,
它們之間互相理解。
我甚至可以理解
奔跑的雄獅與驚懼的雌鹿之間的約定,
她眼中含有某種對恐怖的默許。
我將永遠不能理解的
是這只野獸,他寫下一切
并且自詡為生命的核心。
(西川 譯)
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圣盧西亞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的作品素以語言繁密、技術復雜而使讀者如走在崇山峻嶺之中般艱辛??善浜?,又不覺產(chǎn)生酣暢淋漓的精神滿足。輕松的閱讀只能算消遣,帶不來真正的快感。沃爾科特也從來不想以輕松應時閱讀。在他那里,寫作本就是無比艱難之事,即便一首短詩,也必然蘊含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并從中提煉出思想的結(jié)晶。這首十一行的《力量》便是其短詩中的典范。
很多時候,讀者總覺短詩可一揮而就,即使像李白的《靜夜思》、孟浩然的《春曉》等那樣的千古名篇,也容易看出它們并未經(jīng)過作者提筆前的苦苦思索。但這樣的作品可遇不可求。詩歌越短,要求的密度越大,尤其一首成功的短詩,不比創(chuàng)作一首長詩容易。長詩可以藏拙,短詩則字字都為整體服務。稍不留神,一字可毀全篇。
這首題為《力量》的詩名看起來簡單,稍作深究,又會覺得所指不明?!傲α俊辈皇且粋€名詞,名詞的特點是對應物明確。沃爾科特以此為題,讀者不免要問,沃爾科特以為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或者說,什么感受可以被他指認為力量?
詩歌的第一句就令人體會“力量”的來臨:“生命將不斷把草葉砸進土里”,這行奇峰突起的起筆令讀者猝不及防。我們看不到任何鋪墊,似乎只一個瞬間,沃爾特克就將一種突如其來的感受轉(zhuǎn)換成一幅張力十足的畫面。劈面而來的“生命”既不是指“我”,也不是指某個人,而是曠古時空中的某種力量。沃爾科特將其確定為“生命”,就意味著詩人對冥昭瞢暗的事物有自己思索后的判斷。也許,那種事物就是隱身于時空的歷史、血脈、文明、野蠻等不能目睹的種種,它們結(jié)合成詩人感受中的“暴力”。也只有這種冥冥中的力量,才可將“草葉砸進土里”,而土里同樣有種力量,可以使“草葉”不可思議地生長。這種虛實相生的筆觸使我們感到,能改變?nèi)恕⒏淖儦v史的往往就是這些“暴力”。當詩人覺察到個人無法與孕育“暴力”的神秘抗衡之時,就不禁感到“羨慕”。那不是人具有的力量,所以,沃爾科特像在告訴我們,人的確是生命,卻不是高于一切生命之上的生命。
該詩隨后出現(xiàn)的“愛情是鐵”,看似游離之句,實則表明沃爾科特眼中人類的基礎。畢竟,不論沃爾科特感受到什么,總希望人的基礎是一切事物的基礎,但他終究服從生活交給他的判斷,所以,他接踵而來的下一筆就毫不遲疑地轉(zhuǎn)換到“碎浪與巖石”之間。二者是地球最原始的構(gòu)成,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碎浪與巖石就已占領地球?!绑@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边@不是蘇東坡的瘋狂臆想,而是他將目睹后的事物呈現(xiàn)。詩歌的核心就是呈現(xiàn)。必須強調(diào),沃爾科特與蘇東坡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二人都將眼見的事物在詩歌中挽留,不同的是,二人呈現(xiàn)事物的目的有異。蘇東坡是為了抒發(fā)自己的歷史感懷,沃爾科特則是將事物的本質(zhì)進行揭示?!八槔恕迸c“巖石”的接觸是亙古不變的現(xiàn)象,沃爾科特在其中使用“交易”一詞,不讓人覺得他在標新立異,讀者稍加思索便會認同,這其實是沃爾科特隱藏于提供的事物最深處的答案,它來自詩人長期的觀察和思考。缺少這些行為,一個人也不可能成為詩人。
短詩要求的快速轉(zhuǎn)換在詩歌的下一段得到充分體現(xiàn)。沃爾科特的筆尖在瞬間指向有血有肉的生命。他選擇了“雄獅”與“雌鹿”為代表。沒有人否認,只要生活在大自然,就必然接受叢林法則的支配,其殘酷的本質(zhì)容易激起人的強烈情緒,沃爾科特又太知道詩歌的本性,時時要求寫作者的冷靜。冷靜是深入本質(zhì)的唯一途徑。所以在“雄獅”與“雌鹿”之間,沃爾科特揭示的本質(zhì)就是弱肉強食的“約定”以及弱者對強者含有的“恐怖的默許”。在強者面前,弱者的“驚懼”無能為力,“默許”就成為必然。這是人無法改變的生命與生命間的本質(zhì)。對無法改變的,人能做的就是去“理解”。理解大自然的本性,理解萬物自身蘊含的本性,理解萬物與萬物間、生命與生命間存在的某種“力量”。它無法由人勘測,更無法由人界定,但又無比真實地存在。
如果說人要面對的就是真實,那么不得不說,不是每個人都能發(fā)現(xiàn)真實、面對真實,更難說能理解真實。人性具有的反諷始終存在于人的深處。所以,沃爾科特在這首詩的末段讓自己出場,告訴讀者他“永遠不能理解”的對人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太多人總以為自己是一切的核心,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以為自己具有傲視一切的力量。這的確是人性非常核心的部分,有了這一核心,人才狂妄地將自己看成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但在真正的大自然面前,在真正能天荒地老的萬物面前,人從來完成不了對永恒的挑戰(zhàn)。沃爾科特雖說他對人的狂妄“永遠不能理解”,實則是他更深地理解了人之外的力量存在,同時發(fā)現(xiàn)和承認人在這種力量面前的渺小和脆弱。這歷來屬于人的部分卻從來得不到所有人的認同。所以,沃爾科特雖說他“永遠不能理解”,真實的意思卻不是他不能理解,而是從更深的層面點明人的本質(zhì)屬性。綜合全詩來看,無不一行行揭示他經(jīng)過觀察和思索后發(fā)現(xiàn)的真相乃至真理。以“自詡”一詞,沃爾科特有力地揭開了人的短視之處。沒有指責,更沒有解決方案的提出。人性不可改變,他就只能將他的理解呈現(xiàn)。本質(zhì)堅硬的就呈現(xiàn)堅硬,本質(zhì)可笑的就呈現(xiàn)可笑,這正是一個成熟詩人的寫作圭臬。
投身寫作的人往往會糾纏怎么寫和寫什么。這其實是不太值得深究的偽命題。怎么寫是技巧,寫什么則是題材的攫取。沃爾科特這首短詩將二者結(jié)合得異常完美。技巧的完成并非要曠日持久,最終寫出了什么才是關鍵。無所謂篇幅長短,寫作始終要求的是視野,既指向外在也指向內(nèi)在。對于人,沃爾科特真的“永遠不能理解”嗎?全詩告訴我們的是他太過理解,太過透徹地看穿人的全部,這恰恰是沃爾科特詩歌與自身“力量”的真正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