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天啟五年,是后金天命十年(1625),東北方向很吃緊,后金的軍隊占了遼東好多地方,遷都沈陽,還一度攻破旅順。可明王朝這邊,還一團亂糟糟的。
這時的大明帝國真是岌岌乎危哉。不過,前方吃緊后方緊吃,大概早就是歷史傳統(tǒng)。面對內(nèi)外危機,明朝君臣好像并沒有那么焦慮,還在甜滋滋地做著天朝之夢。只是因為后金勢大,不免伸出頭去,對東北方面略略多一點關(guān)注。這一年二月,明熹宗派人往朝鮮冊封新國王,讓他們順便去看望駐守皮島的毛文龍。去冊封的使臣不是文臣,卻是兩個太監(jiān):一個正使,是司禮監(jiān)管文書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王敏政,一個副使,是忠勇營副提督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胡良輔。
在朝鮮時代,這些天朝派出的使者,常常被朝鮮人稱為“天使”。不過,這兩個天使可不是帶來福音的善類,他們都是權(quán)傾朝野的魏忠賢黨羽,在國內(nèi)胡作非為慣了。這些太監(jiān)們手持圣旨,口含天憲,不免頤指氣使。一旦到了藩屬國,更是一個勁兒敲詐勒索,弄得朝鮮上下驚慌失色。
那個時代,朝鮮是明朝的朝貢國。歷史上朝鮮和中國關(guān)系最近,自從 1392 年李成桂建立朝鮮王朝之后,朝鮮歷代國王都要得到明朝皇帝的冊封,這才算合法。而 16 世紀末“壬辰之役”之后,朝鮮君臣更是對萬歷皇帝出兵抗日,拯救朝鮮的再造之恩感激涕零,所以,對天使的無端要求,他們往往能忍就忍。
不過,這次來的兩個天使實在胃口太大。最近,我讀朝鮮時代的《承政院日記》和《朝鮮王朝實錄》,看到這兩個號稱天使的太監(jiān),可說是罕見的腐敗。他們一會兒寫一張紙條,要朝鮮陪同官員找活鹿,為什么?為的是他聽說活鹿的血大補,所以要活鹿放血來喝;一會兒十萬火急地要朝鮮搜括海狗腎(溫肭臍),“求之甚切”,害得朝鮮國王“急下諭于江原、咸鏡道,各二十六個”;不過一天之后,又提出需要虎豹皮、好人參。當朝鮮方面好容易湊齊二十五個海狗腎后,他們又百般挑剔,說“皆非真也”,任憑朝鮮通事百般解釋,他們?nèi)匀徊灰啦火垼秘撠?zé)此事的官員李堥非常郁悶,不知如何是好。
朝鮮國王宴請之后,大臣們照樣輪流款待,據(jù)說每天都要送一堆銀子??捎幸惶欤驾o突然發(fā)作,“怒禮單薄略,踏破宴膳”。一個所謂天朝大國的使者,不僅公然索賄,還掀翻飯桌,說起來實在是沒禮貌缺教養(yǎng)??伤吘故翘斐钩?,朝鮮方面惹不起,所以不僅國王派人來好言勸慰,大臣們也只好另外“優(yōu)備銀、參等物,名曰別禮單”,所謂“別禮單”說白了就是賄賂清單??蛇@個天使仍然不依不饒,得寸進尺,凡有不滿,就不理不睬,或者威脅要打道回國。
拿了錢辦事兒,倒也罷了??墒秦澒俪3J悄昧隋X,卻不辦事。在不斷地?zé)o端索要之后,這兩個作為中國使者的太監(jiān),在政治上卻全然是一團糊涂。
使節(jié)往來,承擔(dān)的是商討合作、交換情報之責(zé)。那個時候“北虜”也就是后金崛起,成為朝鮮和大明的最大威脅。朝鮮在東北,大明在西南,在軍事上雙方正好成為掎角夾擊之勢,明朝天使和朝鮮君臣當然要討論到這個話題。六月十一日,朝鮮國王宴請?zhí)焓沟臅r候,就問“頃年聞孫閣老出關(guān)御賊,今則留那地?”他們傲慢夸張地回答說,后金沒什么了不起的。
其實,那時明軍的形勢大為不妙,關(guān)外明軍不僅遠沒有八十萬,而且大都羸弱混亂。孫承宗雖然“賜尚方劍,坐蟒,閣臣送之崇文門外”,而且手下有袁崇煥等,可以憑借覺華與寧遠兩地,互為掎角,堅守關(guān)外“錦州、大小凌河、松、杏、右屯諸要害,拓地復(fù)二百里”,但畢竟擋不住魏忠賢之流在朝廷內(nèi)部挑唆搗亂。
最后,孫承宗雖然能干,卻并不能解救遼東危機。
在大明和朝鮮最吃緊的遼東戰(zhàn)事上,這兩個只知貪污索賄的家伙對軍國大事全無知識,只是憑著自己來自皇帝身邊,就自信滿滿,亂夸???,覺得蕞爾蠻夷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傳達的全都是誤人誤國的信息。面對兩個渾人,朝鮮國王也有點兒無奈,只不過他知道天朝信任皮島的毛文龍,為了報答毛文龍對他的支持便迎合天使,隨口說毛文龍“自鎮(zhèn)敝境以來,遼民歸順者,不知其數(shù),加以號令嚴明,威風(fēng)遠及,奴賊不敢近塞,故小邦恃而無恐”。
其實,那個毛文龍豈是可以依靠的人?可國家大事胡亂昏庸,明朝君臣上下大抵如此。皮島的毛文龍就從這些昏庸的君臣那里,得到諸多好處。腐敗的王朝腐敗的官,昏庸的天使蠻橫的兵。有這么一堆腐敗而昏庸的人,大明王朝真是沒有辦法回天。僅僅過了兩年,后金大軍攻破朝鮮,國王李倧逃到江華島,簽訂了城下之盟。也是在那一年,明熹宗去世,明朝最后一個皇帝朱由檢即位,魏忠賢被捕,隨即自殺,王敏政和胡良輔也失勢被貶。下一年,改元崇禎,大明王朝也終于走到盡頭。
回到天啟五年的朝鮮。
在京城折騰的天使,把朝鮮搞得天翻地覆,弄得朝鮮官方百般無奈,就只能向民間搜刮,民間一旦交不出來,就只好抓人,搞得“囚系滿獄,怨呼徹天”。
應(yīng)付再應(yīng)付,總算熬到了六月戊子,天使終于要走了。走之前,他們居然把迎賓館的“鋪陳器具”全部打包帶走,而且在歡送宴會和儀式上還向朝鮮索要“花馬,體大而便于騎者”。這還沒有完,在回中國的一路上,凡是碰上沒有橋的河流,他們就借口無橋索要賄賂,朝鮮史料記載說,“托以無橋,必折銀以捧,名之曰‘無橋價。所經(jīng)州縣,一時蕩敗”。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天啟五年東亞朝貢圈中的故事,它讓我們重新思考所謂“朝貢體制”。說起來,政治意義上的“朝貢圈”并不等于經(jīng)濟意義上的“貿(mào)易圈”。天朝有時候確實“厚往薄來”,為了撐住面子亂撒銀子,但有時候也會居高臨下,不免也向附屬國敲詐勒索。特別是前面提到的那種“天朝乃父母之邦,朝鮮為子孫之國”的傲慢和自負,往往使得天朝外派的使臣有了飛揚跋扈、貪污腐敗和敲詐勒索的借口。費正清曾經(jīng)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就是說,朝貢體系是中國把處理內(nèi)部事務(wù)的規(guī)則和習(xí)慣推廣到國際事務(wù),盡管現(xiàn)在批評費正清有關(guān)朝貢體系論述的人很多,但這話并沒有錯。朝貢體制是有中心、有等級的,有的中國使臣不光把內(nèi)部的等級差異投射到外部的世界秩序,也把在國內(nèi)官場那種上下相欺、層層盤剝的習(xí)慣,慣性地推廣到國際交往的舞臺,使得這種表面看上去以禮儀制度建構(gòu)起來的朝貢體系,也變得像一個等級制度建造出來的腐敗官場,最終各自離心離德,不得不在外力沖擊之下轟然倒塌。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