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
夏丐尊(1886-1946)是著名的文學(xué)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新文學(xué)運動先驅(qū),與魯迅是同鄉(xiāng),也曾留學(xué)日本。夏丐尊與魯迅同在杭州的浙江省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翻譯助教,故而相識。辛亥革命前,夏丐尊參加了由魯迅、許壽裳等人發(fā)起的反對尊孔復(fù)古的“木瓜之役”,在教育界掀起了一股對抗舊文化的風(fēng)潮。魯迅曾贈送給夏丐尊一部自己的《域外小說集》,夏丐尊讀完后深感眼界為之一開,直言在小說閱讀方面是“受他啟蒙的一個人”。
大手筆法,譯小小講義
我認(rèn)識魯迅翁,還在他沒有魯迅的筆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兩級師范學(xué)校相識,晨夕相共者好幾年,時候是前清宣統(tǒng)年間。那時他名叫周樹人,字豫才,學(xué)校里大家叫他周先生。那時兩級師范學(xué)校有許多功課是聘用日本人為教師的,教師所編的講義要人翻譯一遍,上課的時候也要有人在旁邊翻譯。我和周先生在那里所擔(dān)任的就是這翻譯的職務(wù)。我擔(dān)任教育學(xué)科方面的翻譯,周先生擔(dān)任生物學(xué)科方面的翻譯。此時,他還兼任著幾點鐘的生理衛(wèi)生的教課。
翻譯的職務(wù)是勞苦而且難以表現(xiàn)自己的,除了用文字語言傳達他人的意思以外,并無任何可以顯出才能的地方。周先生在學(xué)校里卻很受學(xué)生尊敬,他所譯的講義就很被人稱贊。那時白話文尚未流行,古文的風(fēng)氣尚盛,周先生對于古文的造詣,在當(dāng)時出版不久的《域外小說集》里已經(jīng)顯出。以那樣的精美的文字來譯動物植物的講義,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是浪費,可是在三十年前重視文章的時代,是很受歡迎的。
(節(jié)選自夏丐尊《魯迅翁雜憶》)
機智健談,幽默中藏嚴(yán)肅
許壽裳(1883-1948)是著名的學(xué)者、傳記作家。許壽裳小魯迅兩歲,與魯迅同為官費留學(xué)生,在東京相識、共讀,回國后一同教書,友誼持續(xù)終生。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許壽裳為我們講述了魯迅真實而不為人知的許多面。正如這段選文所言,雖然魯迅的“罵”很出名,但魯迅絕非好罵之人,相反,他用語極有分寸。他的罵并非謾罵,是一針見血的批評,而這種一針見血又來自對社會弊病和國民性問題的洞悉。
魯迅能健談,和他相處,隨便聊天,也可見其胸懷磊落,機智疾流,有光風(fēng)霽月之概。所談有種種,或敘述,或評論,或笑話,或悲憤,都令人感到親切和痛快??上耶?dāng)時沒有把它記錄下來,損失至巨。李霽野說得好:“……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所經(jīng)歷的人生經(jīng)驗是何等深刻,他談話時的兩眼顯然表示著他的觀察是何等周密和銳敏,聽到不以為然的事時,他的眉頭一皺,從這你也不難看出他能感到怎樣的悲憤。笑話是常有的,但卻不是令人笑笑開心的笑話,那里面總隱藏著嚴(yán)肅和諷刺,他的談鋒和筆鋒一樣,隨時有一針見血的地方,使聽者覺得這是瘸陜不過的談吐?!庇腥艘詾轸斞负昧R,其實不然,我從不見其謾罵,而只見其慎重謹(jǐn)嚴(yán)。他所攻擊的,雖間或系對個人,但因其人代表著某一種世態(tài),實為公仇,絕非私怨。而且用語極有分寸,不肯溢量,仿佛等于稱過似的。
(節(jié)選自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
魯迅的一生,是甘為廣大青年奉獻的一生,也是與舊思想、舊文化、惡勢力搏斗的一生。翻閱諸多紀(jì)念魯迅的文章可知,在那個年代,魯迅“青年導(dǎo)師”和“民族斗士”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無人不欽佩他高尚的人格和頑強的斗爭精神,他的離世震動了整個中國。正如他一生的摯友許壽裳在給許廣平的唁電中所說:“豫才兄逝世,青年失其導(dǎo)師,民族喪其斗士,萬分哀痛,豈僅為私……”
笑對攻擊,自詡堂吉訶德
“他們的目的,我當(dāng)然明了。但我的反攻,卻有兩種意思。第一,是正可以因此而成全了他們;第二,是也因為他們,而真理愈得闡明。他們的成名,是焰火似的一時的現(xiàn)象,但真理卻是永久的?!?/p>
他在上海住下之后,這些攻擊他的青年,愈來愈多了。最初,是高長虹等,其次是太陽社的錢杏郵等,后來則有創(chuàng)造社的葉靈鳳等。他對于這些人的攻擊,都三倍四倍地給予了反攻,他的雜文的光輝,也正因了這些不斷的搏斗而增加了敦練與光輝。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這種搏斗的火花,成績俱在,在這里可以不必再說。
此外還有些并不對他攻擊,而亦受了他的筆伐的人,如張若谷,曾今可等;他對于他們,在酒興濃溢的時候,老笑著對我說:“我對他們也并沒有什么仇。但因為他們是代表惡勢力的緣故,所以我就做了堂·克蓄德(注:即堂吉訶德),而他們卻做了活的風(fēng)車?!?/p>
(節(jié)選自郁達夫《回憶魯迅》)
郁達夫(1896-1945)與魯迅在北平相識,魯迅時任教育部僉事。魯迅病逝后,郁達夫?qū)懴乱黄钋榈拈L文《回憶魯迅》,講述了自己與魯迅交往的種種。文中提到,魯迅先生樂于幫助廣大青年,但當(dāng)時不少青年卻利用攻擊魯迅成名。這段選文的開頭就是魯迅針對那些攻擊他而成名的青年說的??梢钥闯觯斞鸽m然以筆為武器,同許多人論戰(zhàn),但他從來只論是非對錯,從未把這些歸為個人恩怨,可謂“君子坦蕩蕩”。這種境界絕非常人能及,如何教人不欽佩?
以文為劍,名“宇宙鋒”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戰(zhàn)士者伺?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日,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煉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石如棉,其鋒不挫,剌人殺狗,骨骼盡解。于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xué)童得一把洋刀戲刻書案情形,正復(fù)相同,故魯迅有時或類魯智深。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cè)?、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
(節(jié)選自林語堂《魯迅之死》)
林語堂(1895~1976)與魯迅的相識,始于魯迅向林語堂約稿。魯迅與林語堂,一個把文章當(dāng)作匕首向敵人刺去,一個借助幽默諷刺社會與人性的局限之處。兩人對于國民性都有清晰透徹的認(rèn)識,都致力于針砭時弊。1936年,林語堂在美國紐約驚聞魯迅病逝,作《魯迅之死》緬懷之。在這篇文章中,林語堂直呼魯迅為“戰(zhàn)士”,并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他眼中的魯迅形象,惋惜和懷念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