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8日的晚上,北京世紀金源購物中心。這里曾經是亞洲最大的購物中心,但如今是北京最大的課外機構聚集地之一。六樓,從西往東走,一共有五百米,依次有著數十家課外機構,幾百間教室。有的明亮,有的狹小,彼此沒有空隙,一間連著一間。
一個孩子可以不必去公立學校,只在這一層樓里就能完成從幼兒園到高三的所有課程,甚至包括藝術培養(yǎng)和留學申請。這里好似一個另外的“世界”,最多的就是孩子,其次是陪著孩子上補習班的媽媽。
三個小時到了,尹潔和兒子一起下課。孩子上多久課,她就陪多久,已經是個習慣。課外班里還有別的家長,和她一樣在等待。走出教室,兒子遇見更多的孩子,尹潔遇見更多的家長,但彼此不相識,大家沉默著排隊,等同一部電梯下樓?!疤旌诹?,快點回家?!庇腥舜叽俚馈C刻斓?0時30分,是教育部等四部門規(guī)定的課外機構最晚結束時間。
每晚此時,有不計其數的家長像尹潔一樣,陪著孩子從補習班里走出來。他們不僅在北京,還在上海、在廣州、在河南、在山東,在明里、在暗里,在中國的很多個角落。
媽媽“游擊隊”
基本上,每個陪著孩子上補習班的媽媽,心里都有一張復雜的課表。她們靠著這張課表的指引,帶著孩子在城市各處的課外班里打“游擊”。
這張課表,還常常會“洗牌”?!跋磁啤钡脑蚝芏?,可能有的課太難,或者太容易;有的課遭到了孩子的喜歡或者抗拒;或者簡單粗暴,“沒有時間了”。準確地說,不是孩子“沒有時間”,而是媽媽們覺得孩子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玩了。隨著孩子的成長,升學的壓力逐漸增大,媽媽們不斷修改孩子的“作戰(zhàn)計劃”。
帥帥今年三年級,但已經在尹潔的安排下開始了“小升初”的準備,今年不再繼續(xù)上西班牙語課和鋼琴課,而是新增了數學和劍橋英語第三級FCE。尹潔直言,跟升學無關的課外班會逐漸被砍掉,奧數、英語和語文,這些“有用的”課程,則永遠在擇課的前排順位上。
尹潔說,基本上每個學期,甚至每三個月,兒子的課表都會有一次調整。她們母子的“游擊”課表時常刷新,但在尹潔心里一路“門兒清”。
五天的時間里,記者采訪了北京海淀區(qū)、東城區(qū)、西城區(qū)幾個熱門學區(qū)十一位不同狀態(tài)的陪讀媽媽,其中七位媽媽表示,記住課表并不難。但一個有趣的現象出現了,媽媽們大多展現出了超強的記憶力,是相似的“游擊隊長”,爸爸們卻“各有千秋”。
“爸爸是記不住的。”
“爸爸連家長群里的消息都不記得看,需要我提醒?!?/p>
“爸爸上完班回來很累,看到孩子還在學習,就覺得孩子比自己更累。補什么課啊,不如送去大山里快樂地活著?!?/p>
“應該也有爸爸記得。尤其是一些奧數班里,爸爸陪著的最多,越難的班,前面占座的爸爸越多。”
齒輪中的“瘋媽媽”
“這么厚!”尹潔伸手,向記者比劃出一個厚度,大約兩厘米,她說自己每個月送兒子上課外班,停車票得有這么一沓。其中停車最貴的地方是海淀黃莊,“一小時十元,跟王府井一個價”!但每到傍晚和周末,海淀黃莊這一片兒的私家車,仍舊是“停了三層”。大家已經習慣了,沒有地方停,家長們就會把車停到自行車道,甚至外側車道上去。
黃莊。在北京談論課外班,沒有人繞得開黃莊。
2018年底,一篇《瘋狂的黃莊》刷屏之后,迎來了海淀區(qū)對于課外補習機構的“大整改”,一些課外班被關停,另外一些進行了規(guī)范性的調整,包括“不晚于20:30下課”“一次性收費不超過3個月”“不布置作業(yè)”等。
“帶著孩子來黃莊需要勇氣?!痹浐完惙家黄饋淼暮芏鄫寢?,都被嚇了回去。她們受不了黃莊的氣氛。下課,孩子仰頭喝口水,有媽媽催她,“喝快一點兒,寫作業(yè)”。陌生的媽媽們在教室里相互打量,心里偷偷地叫對方“瘋媽媽”。但沒有人敢對自己的孩子說,“你夠好了,歇一會兒吧”。
陳芳和尹潔是朋友,她問尹潔:“現在還去教室聽課嗎?做不做筆記了?”
“做不動了,有時候也出來轉轉。”尹潔說。
陪讀媽媽的身份,讓她們除了照料孩子日常的生活起居,帶著孩子到處“打游擊”外,還得去熟悉孩子每一門功課的知識體系、考點難點,到課外班默默坐在后排聽課、記筆記,和孩子一起刷題,考前帶孩子一起復習。
孩子的年級變高之后,媽媽們的學習變得力不從心,便慢慢退役,變成另一種“陪讀媽媽”,不進教室陪著記筆記,只在外面轉轉。但焦慮并不會變少一點。
海淀區(qū)“瘋媽媽”的傳聞一直縈繞在課外班的上空。誰偷偷向學校請假,在校外同時報了九個奧數班;誰花了高價,和孩子一起住在黃莊的筒子樓:誰辭掉幾十萬年薪的工作,專門陪著孩子上課外班?!隘倠寢尅眰円贿厡⑵胀ǖ膵寢寕冓s到更大的焦慮中去,一邊又散發(fā)出更大的誘惑,吸引媽媽們力所能及地去效仿。
還有隨時會發(fā)生變動的招生政策,時刻牽動著媽媽們的神經。不久前,北京市委下發(fā)2019年工作要點,明確今年取消特長生招生。但在優(yōu)質教育資源仍不均衡的時候,哪個媽媽不想自己的孩子上好學校?尹潔說,自己仿佛被卡在一個巨大的齒輪中,卡住自己的是別的媽媽、學校和政府、補習機構、孩子,以及那個焦慮的自我。
(摘自《南風窗》何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