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書,初讀時并未明白它的好,幾經(jīng)歲月沉淀,才懂得其中深意。
作家董橋一直自稱“老派文人”“文化遺民”,讀他的文字,總會想起兒時在鄉(xiāng)下老家破落的小庭院,夜色打著哈欠踽踽而來,在微微泛黃的搖晃著的煤油燈下,燃一炷素雅的檀香,依偎在奶奶的懷抱里看落雪。粉粉的雪一片一片從眼前優(yōu)雅地打著旋飄落,毫不著力,薄薄的,拾起一聞,還有股淡淡的清香。
他寫古人,寫古玩,寫舊意,寫小說,寫人生。一直以來,我的記憶里總會浮現(xiàn)微微染塵中一位淡彩仕女,敷著淡淡的風霜,一半秀媚,一半孤寂。重讀《舊日紅》才明白是蕭姨:“長年穿著淺色絲綢旗袍,花白的頭發(fā)梳得絲絲服帖,圓圓的發(fā)髻永遠插著一枝翡翠發(fā)簪,寬寬厚厚油綠得誰也舍不得雕琢,只沿著四周陰刻著一道細致花邊?!彼P下的女子都像在微雨天撐起的紅色油紙傘下亭亭地立著,靜默美麗。
讀董橋,“含英咀華”四字總是縈繞在我的耳邊,想象一位從畫家徐燕孫丹青里走出來的庭院仕女,別著一枝雕了兩朵含苞梔子花的翠簪,立于半卷珠簾前,窗外是略帶月色的柳梢,她薄薄的唇輕輕張起,光滑粉嫩水靈的頷略收,聲帶輕輕震動,舌尖輕觸皓齒,順著口腔內(nèi)一股氣流,四字發(fā)出,如佩玉互鳴。想必這四字是極陰極柔的,賦有長相思的空靈悠遠,頃刻,一抹遙遠的古意涌來。詩詞歌賦,文物古玩,都要摩挲把玩,俯仰流連間,亦可窺見人生一二。
人生或真或幻,唯有經(jīng)過歲月發(fā)酵,日曬風吹,風干了才會留下真香,想必董橋先生的《舊日紅》便取得這層意。那些逝去的歲月也許不是每分每秒都值得精裝一番典藏,但總有些美妙的記憶經(jīng)過歲月發(fā)酵,顯得格外濃郁,風姿卓絕,就像山村小河邊一簇簇的紅水仙那么迷人。
所謂歲月發(fā)酵,想必就是沉淀吧。當下的日子似飛舞著的一顆顆圓潤的水珠,半浮在空中,抓不著,看不透,就那么存在著。待日子一點點推移,水珠作水靜靜落到人生的宣紙上,“嗒”的一聲,與原有的干澀的墨交融。水與墨,一有色,一無形,有色在無形中消融,無形日積月累,累積了歲月與年代,在人生、記憶的畫紙上一次次的交疊融蕩、沉淀,最終墨入水,水融墨,粹出媚艷的紅,紅得艷麗,雅致脫俗,如極品的鴿血紅寶石,純凈、飽和,有樸穆內(nèi)斂的光。
俯瞰天地間,“人”太過渺小,一撇一捺寫得輕松容易,可若是少了書寫時的“頓”,人就飄飄欲飛了。那一頓便是沉淀,便是今日變舊的過程。沉淀給直立行走的人以堅實的支撐、給千篇一律的日子一抹紅的緣分,給平實無華的生命一個突圍的可能,一頓就是一個圓滿充實的生命。
想象自己老去,在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下午,躺在一把同樣上了年紀的黃花梨扶手椅上,傾聽蕭蕭樹聲,瀝瀝雨聲,將大大小小、破破碎碎的舊日子小心翼翼地拾起,匆匆一瞥一笑,慢悠悠地展開、鋪平,隨手隨心地重組、拼湊、回味。那些舊日子泛著世事的滄桑,似陳年的老酒,濃郁醇香。
何夢樊 :江蘇省盱眙中學淮山文學社學生
指導老師:張居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