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現(xiàn)和綻放
我起身來到子夜的河邊。一頭小鹿先我來到這里,如在夢里。它在飲水,飲緩慢流動的星光。漸漸地,它的身體開始透亮。在我的注視下,小鹿把骨頭的美麗高舉頭頂,四蹄踩住青山的倒影,久久地塑在那里。直到黎明到來,它才在緩慢的流水中微微抖動了一下。我看見,星光從小鹿的體內(nèi)洇出來,在脖頸,呈現(xiàn)為金色的斑點,在脊背,綻放為一朵朵梅花。
七 天
只有干凈的河風,沒有塵埃和臟物。氣候溫潤,時間和善,正好適合草籽在我的頭發(fā)里生芽。只有葡萄架下的安靜,沒有嘆息,沒有爭吵。窗螢的孩子們圍著蛞蝓,享受最后一頓肥美的晚餐。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日落后一小時,每個孩子將得到一盞綠色的小燈。最多可以亮七天。接下來的七個黑夜,它們把一生的光,分七次,全部耗盡。這些短命的使者,使勁亮著。這哪里是美在閃爍,分明是生命疼得在飛。
法 則
我覺得雨離我不遠,它就在山頂?shù)男訕淞掷锏戎5任野堰^去經(jīng)歷的一些火焰想明白了,它才蒞臨我家屋頂。我走到烏云下,想讓大雨澆滅我,雨卻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清洗我。毛毛蟲故意在前世耗著。它慢慢騰騰,并不急著蛻變。蝴蝶要等到花朵習慣了綻放的疼感,才愿意出生。我覺得毛毛蟲不是在拖延時間,而是在檢驗一個古老的法則。
裂 縫
某天黃昏我在大地上散步,無意中撥開輕顫的青草,我發(fā)現(xiàn)下面游動著一條細小的裂縫。它在慢慢向北伸展。如果不采取措施,它會把恐懼傳染到哪里?正在產(chǎn)卵的蟈蟈會不會掉進去?那條充滿好奇的小溪,會不會被折斷脖子,掉進這條陰森的裂縫……我擔心大地的心臟發(fā)生了故障,這條裂縫可能只是一個表象,更深的隱患也許還沒有顯現(xiàn)。我氣喘吁吁搶到裂縫的前面,用雙腳牢牢釘住大地。裂縫忽左忽右想繞過去,我提前識破了它的詭計。它無可奈何,慢慢往回收縮。我逼著它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回剛才的草叢里。它變成一條小蛇,嘶嘶,嘶嘶地向我吐著藍芯子。
蜜 蜂
蜜蜂駕駛著黑黃相間的斑紋,在橙色的光線中起伏跌宕。在油菜花、梧桐花、棗花、薰衣草花、槐花和時光的凋零中,它有足夠的耐心,尋找與確認,愛與嗡鳴,痙攣與告別。在花朵復瓣的閨房里,蜜蜂可以做斑點,可以成為痣,甚至愿意淪為病灶。它有足夠的勇敢,放棄祖?zhèn)鞯氖炙?,自毀名聲,死于花粉和蜜汁?/p>
舊 貨
“注定就是破爛的命?!蔽铱刹贿@么看你。收集舊家具,老唱片,喚醒蒙塵之物,為殘廢的掛鐘,換上秒針。你還把巨大的銅鑰匙,磨出光。在民國的抽屜里種青菜。熱愛舊貨的人,目光軟,語速慢。繼承著年久失修的老哲學,談?wù)摉|逝水,按壓文明的穴位。在時間的癌癥里,喝閑茶,聊陰霾。
小小的國
三角梅刪除不了遺傳學的繁花,移居九曲之后,它愛上了極簡主義的白云。沒有王,這小小的國,愛它的人辭掉了印章和翅膀。在這里,光,鼓勵稻田噴香,瓜果感恩枝條,天空蔚藍著卑微的喜感。回家路上,鳥有些感動。白發(fā)人,黑發(fā)人,小聲說話。萬物肅立,那松弛下來的弧度,把棉質(zhì)的惆悵攤向平靜。
小池塘
遠處,眾生重疊在一個明媚的圓里,在受苦。這邊,蝽像一個不受語法限制的詞,自由地仰泳。水黽捏著六根針,在水上熟練地踩高蹺。水草的婚房里,豹紋蛺蝶安靜地享受著性的美麗。小池塘面積很小,但大于人間。紅尾伯勞瞅瞅這邊,又看看遠處,撲棱著翅膀,凄婉地笑。
陰 面
落葉下,草叢中,石縫間,溪水里,豐富的寂靜和簡單的快樂交相呼應(yīng)。小生靈們在各自的秩序里散步或者振翅,偶爾慌張,一滴露珠或者一些嫩葉就可以解決短暫的不適。有一次我繞到一株死樹的陰面,發(fā)現(xiàn)大片蝴蝶密布其上。這里沒有他者,只有我自己,大自然無聲地展示了一種美的祭奠和倫理,它耐心地變換著整體造型,向著有光的那一面慢慢遷移。直到夜色壓下來。
|作者簡介|
徐俊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北京大學訪問學者。讀書,寫詩,畫畫,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