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20世紀90年代末期興起的“新散文”浪潮,迄今已20年。且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新散文已經(jīng)成為了漢語散文的階段性地標。無論是長度、虛構(gòu)、審美、語感這四項新指標,都改寫了、推翻了、顛覆了過往散文的美學(xué)要素。在我看來,他們基本就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散文的“高峰時刻”。當(dāng)然,也有不少散文家并不需要靠近新散文的大碼頭,他們在各自的江河里奔流。對于生命的敬重,對于苦難的感激,對于思想的虔恪,對于自然的呵護與全力接納,構(gòu)成了杜陽林散文的基本特質(zhì),也決定了他散文的流向:朝向大地的散文敘述。
杜陽林的新作《長風(fēng)破浪渡滄?!?,一共57篇文章,分為6輯,他幾乎是以散文編年史的方式完成了這部厚重之書的鋪排,既包含了他的成長史、閱讀史、從業(yè)史,也記錄了他的認識史、心性史、思想史,由此構(gòu)成了他的一部命運年譜。奇妙的是,第一輯《童眼觀故里》與最后一輯《人間草木深》,一是童年敘事,一是如今對于人生況味的回顧,驀然回首,故人、故鄉(xiāng)、故土在螺旋上升的體認里首尾震蕩,進一步加重了我對杜陽林大地敘事的認定。
把散文寫成生活流水賬,或者把散文弄成意識形態(tài)的“火藥包裝紙”,這兩者大概都不屬于散文應(yīng)該抵達之地。在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固然有混亂的表象,但更有價值的底線存在。很多人希望在這種文學(xué)體裁里注入太多的元素,那可以成為論文,成為批評,成為考據(jù),成為檄文,或者成為關(guān)注大眾生活的報告文學(xué),但這些均不是嚴格意義的散文。散文并不渴望旱地拔蔥般的飛升。散文是俯身大地的,是如古羅馬士兵那樣邁開赤腳丈量大地的,土地的賜予給一個行者的愛恨情仇,在杜陽林的筆下,得到了深情地呼應(yīng)。
作為本書第一篇文章,其第一句與第一個段落,一般而言均是作家非常慎重的,因為他的經(jīng)驗、語感、文體將展露無遺?!陡赣H的打杵子》在平靜、自然、克制的敘述里,緩緩從紙頁間托舉起父親的形象,一個畢生連照片都沒有留下一張的人,背負著山一樣的命運,像古羅馬士兵那樣行走在崎嶇山道上。
大巴山峰巒疊嶂的深谷之間,山路如一條垂死的蚯蚓,蜿蜒曲折,逶迤盤亙,一條小道僅尺把寬,但這嚇不住背夫。他們用一個大背簍裝東西,手抓一根齊腿長的木棍,既用來支撐身體,往往需要歇口氣時,根本就找不到放背簍的地點,只能背著,用打杵子頂住背簍,以減輕重量。歇腳的時候,點燃一鍋葉子煙,看看腳下的云霧,正往深淵里消散……
背夫的命運,從來都與重量與艱辛密切相關(guān)。他們是遠古愚公的真?zhèn)鞯茏?,用畢生之力把一座山移走了,不料卻又為自己搬來了另一座山!
這樣的場景,不但成為杜陽林人生當(dāng)中一個揮之不去的場景,也成為了他銳意前行的血脈。本書里,《我對母親的承諾》更顯示出作者對于艱辛生活的吸吮,也構(gòu)成了《長風(fēng)破浪渡滄海》的另外一個架構(gòu)——如果說大巴山的血性是杜陽林散文的陽線,那么他俯身往事舉杯痛飲悲痛的彎曲身影,構(gòu)成了其散文的陰線。克制而細膩的場景再現(xiàn),往事不斷揮寫著、規(guī)劃著明天的故事,淚水也可以成為托舉晨曦的露珠。在我看來,親情散文成為了杜陽林最為拿手的敘述。
這就意味著,寫作必然會造成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傷害”:一個人寫作所能達到的高度,與內(nèi)傷成正比。這還不是身為一個詩人或作家的最大的不幸。多年來杜陽林為心中的思想之夢和創(chuàng)作之夢,在這個用價錢價格度量一切的世界上,在具體的生活中遭遇了不少的沉浮,但一次又一的折返并沒有讓他停頓下來,而使他變得更加堅韌和自信,更加硬朗卓然。法國詩人齊奧朗曾說:“把苦難之杯啜飲一空的人,不會再是悲觀主義者?!痹诒緯硗獾钠吕铮覀兎炊吹搅硕抨柫珠_闊的視野與闊達的情懷,我覺得他的向度,已然是思想境完全敞開圓潤、創(chuàng)作精神更加放松豁然、穿越襤褸往事而抵達至自在之境。
置身于成都的屋檐下,杜陽林的不少思考言路,引起了我的聯(lián)想。他的思考往往是經(jīng)現(xiàn)實一景的觸及而縈縈升起。杜陽林并不侈談形而上與思想,她是把思想斷片編織在文學(xué)文本里。其躍升的概念,逐漸成為了細節(jié)、物語、肢體姿勢、通感、時光交錯于物的投影的一個巨大所指。他用蟄伏的體態(tài),護衛(wèi)了敘述的尊嚴。散文是他的一個飛地,不像有些人,修筑起來的飛機場并不用于起降,而是渴望用于召開振臂如林的大會,發(fā)布大詞、套話編綴的宏大敘事。
從起源上看,思想來源于對現(xiàn)狀的不滿;性質(zhì)上看,思想肯定是個體性的。它與同志式的思想可以組合成一個思想的公共空間,這個空間就像黑暗真空環(huán)境里的一個巨大氣泡,團結(jié)起來的氧氣正演繹著一場思想的風(fēng)暴;從語言呈現(xiàn)上看,思想肯定是言語式的,是破碎的,是靈化飛至的一記反手劍,思想不可能也不需要以鴻篇巨制的地毯式的轟炸來鋪墊自己的言路。進一步說,思想是一個可以成立的反問,它構(gòu)成的思想話語都是精神世界的晶體成分。也就是說,精神是大于思想的,精神是思想的居所,思想是精神的主宰。精神因為思想的銳利而高貴,思想也因為精神的牢固和敞亮而得以休息和生活。杜陽林俯身于往事與大地的聲音、世界、觀點,逐步在紙上構(gòu)筑著他的散文現(xiàn)象學(xué)。
我想提一點建議。本書的篇幅長度相對一致,這一特點也決定了他的探險深度。在長與短、寬與窄、高與低的回望里,其實我們并不需要去過于關(guān)注它們表面的協(xié)調(diào)。那是大眾的生活視覺,作家需要在兩級震蕩中的偏移、偏重與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