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我剛懂事的時候,爹就給我講他當兵打仗的事。爹說他和董存瑞都是華野兵團的,不在一個團,沒照過面兒。爹的最后一仗是解放濟南,飛來的彈片嵌進了他的腦袋,后來他就退伍回鄉(xiāng)了。
獸醫(yī)是我家祖?zhèn)?。爹當兵前跟我爺學過獸醫(yī),退伍后到公社獸醫(yī)站重操舊業(yè)。爹給老鄉(xiāng)醫(yī)治牲畜,手到病除。爹過慣了部隊生活,不適應地方的慢節(jié)奏,總說打起仗來,動作慢要吃槍子。那次爹和站長下鄉(xiāng)行醫(yī),爹穿“六五式國防綠”,站長穿白大褂,走得氣喘吁吁。爹嫌慢:“慢吞吞的,打起仗來,要吃槍子!”站長說:“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你怎么總想打仗?”爹說:“1950年抗美援朝,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1969年珍寶島戰(zhàn)役,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都是和平年代打響的。你別嘴硬,和平年代也要做好打仗準備!”
爹不尿獸醫(yī)站站長,連公社領導也不尿。有一次,公社武裝部部長屁股上掛著盒子槍,牛皮烘烘地在街上轉悠。爹說:“你牛個球,那槍是老子玩剩下的,知道不?那槍叫德國造鏡面匣子槍,也叫二十響駁殼槍,槍體烤藍,大小機頭張開,扣動扳機,二十顆子彈連發(fā),是手槍中的機關炮!老子1944年就用上了,1949年后發(fā)配到公社干部級別,糟踐了!這槍的毛病是后坐力太大,你是玩筆桿的,沒玩過槍,弄不好別射到腳面上。”
爹回到家總是說:“他們沒打過仗,打仗就抓瞎。老子打仗時,他們還在他爹腿肚子里轉筋呢!”爹喜歡邊喝酒邊說打仗的事。董存瑞在隆化中學炸敵碉堡時,爹他們團正在新保安與三十五軍死磕。三十五軍是華北剿總傅作義的王牌軍,軍長叫郭景云,是打仗不要命的主兒。爹說為了給董存瑞報仇,他連寫三份血書,請團長讓他帶尖刀排生擒郭景云,只恨團長沒批準,若是他們沖進郭景云的指揮所,他非一梭子把姓郭的打成篩子,還輪到他開槍自盡?!
爹說到動情處,也喝到酣暢時,把瓷碗里的酒一口干盡,說:“我真想替存瑞炸碉堡!”我嚇哭了:“爹,你不能去,你去了就沒我了!”爹罵了句“逃兵”,手中的酒碗就飛過來,我稍側身,躲過又一次“掛彩”。
娘喊:“李德奇,你舍得你的酒碗,我還舍不得我兒哪!好吃好喝占不住你的嘴!家里哪有敵人,你炸我們娘兒倆??!”
爹瞪大泛紅的醉眼,迷茫地坐著,沒有吱聲兒。過后我問他:“你怕我娘?”
“怕?”我爹說,“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老子都不怕,世上哪有軍人怕的?我只是不想跟她一般見識。你娘是‘火頭軍’,得罪了她不做飯咋辦?軍人也要吃飯——餓著,怎么去打勝仗?”
說到吃飯,爹也不改戰(zhàn)爭時期的作風,不管飯菜和湯有多燙,都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娘和我還沒吃幾口,爹就撂下碗筷。娘說:“慢點兒吃,別燙了喉嚨。”爹說:“慢不了?!庇终f當年他剛吃罷出去,一顆炮彈就砸塌屋頂,五個戰(zhàn)友,活生生的,瞬間就血肉橫飛了!
爹老了。爹比我娘大10歲。黃泉路上無大小。爹70歲那年,娘得了心梗,走了。我已到市里工作。爹照顧不了自己,我把他接到市里。爹是1949年前參軍的,享受離休待遇,養(yǎng)老無憂。就是爹那個脾氣,我受不了。有一回我們爺兒倆坐公交,坐錯了方向。發(fā)現(xiàn)錯了,我們下車到馬路對面朝回坐。爹發(fā)火了:“轉移、增援時,方向錯了,部隊要全軍覆沒!”我說:“爹你老了,有仗也輪不上你打,別操心了?!钡f:“當過兵的都知道,國防無小事,要常備不懈!”爹懲罰我跟著他在烈日下走了八站地。爹說:“平日多流汗,戰(zhàn)時少流血?!?/p>
爹的思維越來越趕不上他的行動,顯得越來越焦慮。爹強迫自己生龍活虎,像當年馳騁疆場的戰(zhàn)士。我勸他:“爹你老了,我要工作,照顧不了你,你進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吧?”爹說:“養(yǎng)老院是等死的地方,你還不如把我送進火葬場!”爹要追趕夕陽。爹參加了很多社會志愿者組織,成為“關心下一代委員會”的成員。爹把剩余的離休費捐給失學兒童,還不斷地到市里的中小學去做紅色革命報告。爹去做報告前穿上褪色的軍裝,胸前掛滿軍功章。爹報告的主要內容是“解放濟南,活捉敵將王耀武”。爹說王耀武是濟南的守將,當年他們的口號就是:“打進濟南府,活捉王耀武!”爹就是在登上濟南城的云梯上被炮彈擊中,彈片留在腦袋里結束了軍旅生涯。濟南府、王耀武,成了爹揮之不去的心結!
我把各學校的意思告訴了爹。爹說:“老了,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人家不愛聽了!”爹的嘆息中有英雄末路的蒼涼。
兩年后,爹幾乎老年癡呆了,眼前的事一晃就忘了,只有過去當兵打仗的事還記著。那天夜里,爹呼喊、折騰了一夜。天亮時我睡著了,爹走了。我給爹掩被子時,看到一個奇怪的手勢:爹的食指伸直,大拇指朝下摁,食指下的三根指頭朝里摟,那是爹最后用駁克槍射擊的手勢。
我哭了。爹啊,你是個好兵!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