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朝
五太爺在家行五,大名應(yīng)該叫劉玉堂,或者劉一堂,“玉”還是“一”,記不清了。
父親叫他五爺,我就只能叫他五太爺。
那些年我們同住陽明街上的一個大院。記憶中,五太爺終日坐在院子里一棵老槐樹下,也不嫌地上的塵土臟,就那么席地而坐,像是一尊坐佛。五太爺年輕時出過家,還俗后也一直心寬體胖。因為胖,臉上的皺紋被肉撐開,老了也看不出年紀(jì)。如果不是嘴唇上下長著幾根白胡子,沒人會相信他已經(jīng)是快九十的老人了。
人一老,身體怎么也不行,五太爺三伏天也要穿著厚厚的黑棉褲,說句話都很吃力,要喘上好幾口粗氣。四五歲的時候我特別喜歡聽大人講故事,在外邊玩累了,就跑回大雜院,跑到五太爺跟前。只要我說一句“五太爺,我要聽故事”,五太爺馬上就開講,不管喘得多么厲害。鄰居家的一些成年人,做人做得虛。當(dāng)著我家大人的面,他們會不遺余力地表達(dá)對我的喜歡;面對我一個人的時候,對我理都不理,甚至用呵斥來制止我的頑皮。五太爺則不然,他喜歡我就是喜歡我,不是為了討好我父母。
五太爺有四個兒子,三個都在外地,跟他一起生活的是他的長子,叫劉貴。劉貴跟我的祖父是好兄弟,我父親叫他二叔,我叫他二爺。管劉貴叫二爺,管劉貴的老伴兒自然要叫二奶。二奶在當(dāng)時是一個很有親切感、敬重感的稱呼,與現(xiàn)在說的那個“二奶”不是一個意思。二奶對五太爺不是很好,我從來沒聽見過二奶管五太爺叫過爹,喊五太爺回屋吃飯她都不叫?!拔梗燥埩?!”一到飯口,二奶便從家門里伸出一張冷臉,沖坐在樹下的五太爺來這么一嗓子。五太爺一手撐地,一手扶樹,好半天才能站起來,二奶從不上前扶一把。有一次二奶在院子里晾衣裳,五太爺喘著粗氣對她說:“二丫(二奶的小名),來碗水,我渴。”二奶卻像是根本沒聽見,陰著臉,只顧往繩子上搭衣裳。我奶奶氣不過,從家里端出一碗水送到五太爺跟前,憤憤地吼了一句:“她聾了,聽不見人話!”二奶臉上掛不住了,忙向我奶奶解釋:“大嫂,我剛才真沒聽見,真沒聽見?!?/p>
二奶后來一再跟我奶奶解釋:“我不是對我公爹不好,是這老頭子太不聽話。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老實家里待著得了,偏要一個人跑大樹底下坐著,萬一哪口氣上不來,死了都沒人知道,可我怎么說他都不聽?!蔽夷棠逃X得二奶的話也在理,就去樹下勸五太爺回屋坐著。五太爺搖搖頭,喘著粗氣說:“我這叫坐禪,坐禪而死叫坐化,我在等著坐化?!蔽夷棠滩欢裁唇凶U什么叫坐化,見五太爺不肯聽從,也就不再硬勸。
有一天,我和幾個小朋友在院外爬大煙囪。那根大煙囪拔地而起,有現(xiàn)在的三層樓那么高,在當(dāng)時是陽明街上的地標(biāo)性建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記得上面寫著一行大字:“危險,請勿靠近”。當(dāng)時我們幾個小朋友都還不認(rèn)識這幾個字,見煙囪上嵌有一道一道的鐵把手,可以用來攀爬,便決定比賽,看誰爬得高。有的小朋友爬到一半就暈了,不敢再往上爬,而我一直爬到最頂上。站在最頂上向下望,整個大雜院,包括老槐樹,包括坐在樹下的五太爺,盡收眼底。我得意地向五太爺招了招手,喊了一聲五太爺。五太爺耳背,我一連喊了好幾聲他才聽見,聽見之后一抬眼,見我爬上了大煙囪,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呼的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拼著老命向我大吼:“下來,快下來!”吼過之后就一動不動了。
大約是動作太突然,致使心腦血管出了什么問題,五太爺就這么死了。
他是站著死的,沒能如愿坐化。
馬二叔叫馬德龍,也是我家的老鄰居。
馬二叔嗜賭。馬二嬸經(jīng)常恨恨地罵:“你早晚死在賭桌上,早晚!”你罵你的,我賭我的,馬二叔根本不在乎馬二嬸。為了賭,他還背著馬二嬸攢私房錢。馬二嬸一直在搜查馬二叔的私房錢,但一直沒有搜到。有時候連私房錢都輸光了,實在上不去賭桌,馬二叔就站在賭桌旁邊,看別人賭。光是看,他就能站上一天。
馬二叔平時嘻嘻哈哈,不修邊幅,不拘小節(jié),一件衣裳穿好幾年,買東西從來不講價——不是大方,是嫌講價太麻煩,太浪費時間。有一回他穿著一件前后漏洞的背心閑逛,被我父親撞見,我父親把破背心從馬二叔身上扯下來,當(dāng)眾撕碎,害得馬二叔光著瘦骨嶙峋的脊梁板走回家,樣子狼狽而滑稽。我父親說:“你他媽要是連件衣裳都買不起,我給你買。”馬二叔說:“操,有那錢還留著打牌呢!”
別的事都可以馬馬虎虎,唯獨賭牌馬虎不得,這是馬二叔的原則。馬二叔從不欠別人賭賬,也不允許別人欠他賭賬。有個叫趙四兒的,欠他的賭賬,他追到趙四兒家里去要。趙四兒不在家,他向趙四兒老婆要。趙四兒老婆說:“我又沒欠你,你朝我要得著嗎?”馬二叔說:“怎么要不著?父債子還,夫債妻還?!壁w四兒老婆說:“我跟你四哥離婚了,現(xiàn)在我不是他老婆?!瘪R二叔說:“你把離婚證拿出來讓我看看?!壁w四兒老婆說:“看你媽個×呀!”“你敢罵我?我他媽一腳踹死你!”“你踹,你踹呀,你要是不敢踹你是王八蛋養(yǎng)的!”兩個人就吵吵打打到了陽明街上。趙四兒老婆抽了馬二叔一個嘴巴,抽得結(jié)結(jié)實實。馬二叔踹了趙四兒老婆一腳,但沒踹著,被趙四兒老婆一閃身躲過去了?!安倌銒尩模媚胁缓团?!”馬二叔罵完這一句就轉(zhuǎn)身走了。他去了法院,他要起訴趙四兒。法院告訴他:“賭債不受法律保護(hù)。”他就又罵。法院說:“哪國的法律也不保護(hù)賭債?!瘪R二叔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怎么辦呢?再賭的時候,他便故意輸給趙四兒,輸了以后也不給錢,直到兩個人的債務(wù)扯平為止。
因為賭博,馬二叔經(jīng)常被公安局帶走。有一天他和趙四兒一起被公安局帶走,關(guān)在小黑屋里等候?qū)徲崳魂P(guān)就是一上午。一上午的大好時光,不賭,豈不是浪費?可賭具和賭資都給警察沒收了,怎么賭?兩個人望著窗外,賭來回過往車輛車牌號的尾數(shù)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賭到中午時分,趙四兒突然一頭栽倒,人事不省。馬二叔喊來警察,跟警察一起把趙四兒抬到醫(yī)院,結(jié)果沒能救過來,趙四兒還是死了。醫(yī)生說,趙四兒死于突發(fā)心臟病。公安局怕趙四兒家屬借機(jī)訛詐,求馬二叔幫幫忙,說說情。馬二叔說:“那個娘兒們不是善茬兒,我可不管?!彼f的那個娘兒們,就是趙四兒老婆。公安局說:“你不管也得管,他可在你眼皮子底下死的,你得替我們作證?!?/p>
公安局帶著馬二叔去了趙四兒的家,向趙四兒老婆說明了情況。趙四兒老婆沒作也沒鬧,反而給公安局的同志鞠了一躬:“謝謝你們,給你們添麻煩了?!壁w四兒老婆又說:“我們家這死鬼有心臟病,這都是早晚的事。”說著她看了看站在警察身邊的馬二叔,指著馬二叔的鼻子說:“你不用不拿好眼睛瞅我,你也是早晚的事兒,你們這些賭錢的男人都該死!”
不管怎么說,趙四兒與馬二叔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出殯那天,馬二叔還是去了。他把500塊錢遞給趙四兒老婆,算是隨了份子。趙四兒老婆接過份子錢,一邊哭趙四兒一邊給馬二叔賠禮:“那天咱倆打架,都是我不好,你別跟四嫂一般見識啊!”“沒事沒事?!瘪R二叔說著,又另外掏出500塊錢,塞到趙四兒老婆手里,“四嫂啊,這500塊,是我欠四哥的,您拿著?!壁w四兒老婆問:“這是什么錢?”馬二叔說:“那天我們哥倆在公安局小黑屋里賭車牌號,一局一百,我一共輸了五局,愿賭服輸嘛,嘿嘿嘿?!瘪R二叔知道賭博不是什么好事,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木頭爺姓穆,叫穆山。
那時我還小,識字不多,以為他姓木頭的木,就叫他木頭爺。
木頭爺是賣豆腐的,天天推著豆腐車沿陽明街叫賣。賣完了豆腐,他便推著豆腐車走進(jìn)我們大院,把豆腐車往院墻邊上一靠,坐下來,痛痛快快地跟大伙兒聊天。他肚子里的故事比他車子上的豆腐還要多,各種奇聞逸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什么時候聊夠了什么時候再推著豆腐車走出大院,回家吃飯。他不住陽明街,是我們陽明街的“編外人士”。
他給陽明街帶來不少的歡笑,卻也惹過麻煩。
那天黃昏時分,木頭爺照例推著豆腐車走進(jìn)陽明街,照例把豆腐車靠在墻邊,照例坐下來跟大伙兒聊天。聊著聊著,說到了最近發(fā)生的一樁刑事案件上。一個小伙子跟一個姑娘處對象,后來姑娘不干了,提出分手,小伙子不同意,還把姑娘強(qiáng)奸了,結(jié)果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很無聊的一件事,經(jīng)過木頭爺一番添枝加葉,加上他那特有的河北口音,聽起來也是極為有趣。然而講著講著,木頭爺發(fā)現(xiàn)大伙兒表情不對,最后竟都干脆起身走了,不聽了,眼前只剩下一位姓黃的大媽。“大妹子,大伙兒這是咋著咧?”木頭爺問黃大媽。黃大媽說:“沒什么,你講的,是我們家的事,你說的那個強(qiáng)奸犯哪,是我兒子?!蹦绢^爺當(dāng)時就傻了眼,他也只是道聽途說,萬沒料到這個案子與黃大媽有關(guān)?!皼]事沒事,你要是沒講夠就接著講,別人不聽我聽?!秉S大媽一副非?;磉_(dá)的樣子。
黃大媽命苦,丈夫死得早,留下兩個兒子,因強(qiáng)奸被判刑的是她的大兒子。女人的豁達(dá)大都是表面上的,黃大媽也是如此。白天她在鄰居跟前有說有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到了晚上,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她并沒有記恨木頭爺,一個打哈哈逗趣的老頭兒,有口無心,有什么可記恨的呢?她睡不好覺,主要是牽掛獄中的兒子。兒子再不好也是兒子,當(dāng)母親的哪個不是這樣?
快過年的時候,一天夜里,黃大媽睡不著覺,聽到屋外柴垛上有響動,便叫醒了睡在身邊的小兒子。她的小兒子叫峻濤,十五六歲,剛上高中。峻濤提了根木棍走出去,見一個黑影正在搬弄他家的燒柴,以為必是小偷,上去照著腦袋就是一悶棍,就這一悶棍,一條人命沒了。那黑影不是小偷,而是木頭爺?shù)膬鹤?,與峻濤一般大小。木頭爺對黃大媽一直懷著歉疚。想到快過年了,便為黃大媽凍好了幾大塊豆腐,本想白天親自給黃大媽送過去,又怕再傷著黃大媽,便打發(fā)兒子半夜去,還在凍豆腐里塞了一紙字條,寫上“這袋豆腐是我向您賠禮的”。他兒子打算把凍豆腐藏在黃大媽家的柴垛里,相信黃大媽取柴燒飯時準(zhǔn)能看到,結(jié)果沒等把豆腐藏好,后腦勺挨了一悶棍,把命搭上了。
公安機(jī)關(guān)查明情況后,通知黃大媽,雖說是誤會,雖說你兒子年紀(jì)不大,可畢竟出了人命,雖不至于槍斃,判刑是難免的。黃大媽眼前一黑,當(dāng)即昏倒在公安局。醒過來之后有人告訴她:“你是沒把人家的話聽完,公安局的人說,如果能得到被害人家屬的原諒,再賠上一些錢,公安局可以把你兒子放出來?!?/p>
黃大媽跪在木頭爺病床前請求原諒,她說:“只要您老人家肯原諒,我把我家所有的錢,還有房子,都給你。”木頭爺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唯一的兒子死了,他怎么能不大病一場?他怎么承受得了?不管黃大媽怎么求,木頭爺只一句話:“錢,我一分不要,我就要兒子,反正你得賠我兒子?!薄叭怂啦荒軓?fù)生,你讓我怎么賠?。磕透咛зF手吧,我不能眼看著兩個兒子都進(jìn)監(jiān)獄呀!”黃大媽邊說邊哭,一個響頭磕在地上。木頭爺慢慢地從病床上坐起來,瞪著眼睛對黃大媽說道:“怎么就不能賠呢?你讓峻濤管我叫爹不中嗎?”
公安局很快放了峻濤。
峻濤放出來的第二天,由陽明街各位老鄰舊居作見證,黃大媽在我們大院為她兒子舉辦了認(rèn)爹儀式。峻濤當(dāng)眾響亮地向木頭爺喊了聲爹,木頭爺破涕為笑,從此又有了兒子。他對兒子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只是以后再來我們大院說笑,如果趕上峻濤也在,只要峻濤喊他一聲爹,他就心滿意足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