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落雁
這一天黃昏,太陽還未完全下山,遠處的枝丫,古鎮(zhèn)的小道,還有屋頂?shù)耐咂?,都暈染了一層淡淡的紅。若是像往常那樣,此時正是胡松青收鋪關門的時間,然后再迎接第二天的朝陽??山裉旄裢獠煌赇伬镌瓉頀斓脻M滿當當?shù)某佣家驯皇帐巴桩?,如今四壁空空,就像是他的一顆心。他最后一次擦拭干凈桌子,收起門板,戀戀不舍地端詳著這個曾經(jīng)經(jīng)營了30年的店鋪,作為最后的告別。2016年5月30日,胡松青的秤店關門了。因為營收已經(jīng)無法支撐每個月的房租,他只能把小店搬到了家里。這一天,他的步履格外蹣跚,從店鋪到家里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可他卻覺得很漫長。他踽踽獨行,身影煢煢孑立,腦海里突然涌現(xiàn)出父親跟他說的那一幕……
學藝
子承父業(yè)
那是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胡松青的父親胡敬寶是永康人,他曾是到處行走的挑擔人,經(jīng)過小鎮(zhèn)和村子,穿過大街與小巷,他行走江湖依仗的手藝是制秤。直到有一天,他來到了慈城,這個山水靈秀、商貿(mào)繁華的古鎮(zhèn),令他一見傾心。
于是,他找了一個店鋪租下來(現(xiàn)位于民生路21號),還請人寫了招牌,胡順昌秤店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開張了。1948年,胡松青在店鋪中出生。
十六歲那年,胡松青第一次真正接觸制秤。
剛當學徒的日子,異常辛苦。掃地擦窗、拉風箱、敲榔頭,最累的雜活必定是他干的。直到半年以后,在忙碌的時間縫隙里,胡松青才能跟著父親學制秤。
“不識秤花,難以當家?!蹦莻€時代,木桿秤是太常見的工具。小時候,他無數(shù)次見過父親端著那根普通的木桿,像是握著最珍視的寶貝,可動作卻是輕巧熟練的。那時候,他總覺得父親是在變戲法,三下兩下就把一桿秤變出來了……
“喏,這是二兩,這樣,就是一斤,一兩就是一兩,一斤就是一斤,那是絲毫作不得假的!”兒時的記憶里,父親抱著他識那星星點點的秤花。那時候父親莊重的神情,在胡松青的腦海里烙印深刻。
他曾以為,從小耳聞目濡,做桿秤是很簡單的事情,可真的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很不簡單。由于是純手工打造,制秤的工序十分繁瑣:選料、刨圓、打磨、定位、鉆孔、裝秤紐、打秤星、上料、校準等等,每道工序都來不得半點馬虎。
只見父親挑了一塊木料給他:“你看看,有沒有什么特別?”
這木料放在手里沉甸甸的,看上去是那樣的普通。胡松青上下端詳了一遍,又摩挲了幾下,茫然問道:“看不出來???”
“做秤,必須得挑選木質(zhì)堅硬且紋路細膩的木料,為了確保它做成木桿秤后不會開裂,還需要風干一年以上,等木料定型后,選出筆直不彎曲的才是上佳的材料……”父親輕輕撫摩著那塊木料,目光沉淀著歲月的醇厚。
胡松青似乎能想象那些木料的變化,在通風干燥之處,承受陽光、空氣,還有風的考驗。那細小的變化常人無法觀測出來,可在春夏秋冬的輪回中,在日與夜的交替下,有些木料悄悄地彎曲,出現(xiàn)了褶皺,有些卻依然挺直著,不肯彎曲一分一毫。
“接下來的刨圓更是力氣活!”父親對胡松青說。
那時正是寒冬臘月,父親卻脫下了身上的棉襖。
刨桿秤真是件累人的活,才不一會兒,父親就已汗流浹背。他的動作重復而機械,可胡松青牢牢地盯著,因為他知道,父親所做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幾十年經(jīng)驗的沉淀。
制秤
亦如做人
“做秤最難也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就是釘‘秤花,”父親對胡松青說,“這一道難關你能過,那也就差不多學成了?!?/p>
他的雙手如此熟練地動作著:先在秤桿上從前端到末端劃一條直線,然后按計量部門規(guī)定標準,在直線上鉆小孔,在孔上插入細軟鉛絲,用釘秤特用的“快刀”割斷鉛絲,然后輕輕敲一下,便在秤桿上留下了“秤花”。大秤小秤的秤桿上都要鉆600多個小眼、釘600多個星眼,眼鉆不直,釘出的秤星就不直,就會直接影響到秤的準確度,這全憑手工,需一氣呵成,每一道稍有閃失,秤就會出現(xiàn)偏差。
這個時候,胡松青第一次認識到知識的力量?!俺咏尺€需懂得物理、數(shù)學,否則定刻度時頗費力。當時我的文化學得少,在這道關卡上我屢屢失敗!”回憶起初學時的情景,胡松青陷入沉思,眼前仿佛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他沉默地示范著手上的動作,一步步地告訴他如何成為一個稱職的秤匠。
曾經(jīng)他以為制秤只是一樣普普通通的手藝活,可后來才明白,每個年代都會在秤桿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刻痕,而他手中的那桿秤卻鐫刻了近五十年的風雨變幻。
改革開放的大潮,就那樣迅疾地席卷到了這個古老的小鎮(zhèn)。慈城人興起生意熱潮,有的經(jīng)營起小本生意,買賣一些日常用品,有的則做起大生意,建房開廠。做生意興盛起來,也帶著制秤這個行業(yè)興旺。
1986年,胡松青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自己出來開店!
店鋪是他老早物色好的,位于民主路1號,地方不大,卻足以容納這份小手藝的施展。那時候,做買賣,都需要用到秤,胡松青的生意好到店鋪的門檻都要被踏破。手頭上的一桿秤還沒做完,就已經(jīng)被訂了出去。生意最好的時候,他不得不徹夜趕工,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這中間也有一個插曲。有一天,店里來了一個人,是個賣豬肉的商人。
一出手就是大手筆:“我要定制10把100斤的大秤,一個星期以后要!你做得好嗎?”
“做得好!做得好!”胡松青一口答應。要知道當時定制一把100斤的大秤,價格要60元左右,10把就是600元,那在當時可是大數(shù)目?。?/p>
一想到能接到這么大的一筆生意,胡松青喜不自禁。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趁店中沒有其他客人,商人要求胡松青在秤中做手腳,并答應完成之后錢好商量。
聽到這樣的要求,胡松青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這筆數(shù)目的錢不是不誘惑人,這樣大的生意不是不想做,可是他怎么能為了這些,破壞作為秤匠的誠信和原則?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對他說過,“我們做秤的,一兩就是一兩,一斤就是一斤,那是絲毫作不得假的!”
胡松青最終拒絕了這個豬肉商人,也讓很多抱有“壞心思”的人吃了閉門羹。
桿秤
見證變遷
胡松青也不是沒有想過,制秤技藝能夠一直傳承下去,傳到第三代、第四代,而胡家的秤店能成為慈城的百年老店。
然而,時代的變革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科技的日新月異,電子秤的推陳出新,很快就把木桿秤擠到了邊緣……
店鋪里的生意就這樣迅速地沒落,只有少數(shù)農(nóng)民才會依然把它當作稱量的工具。一開始,胡松青是落寞的。
可是,胡松青很快就想明白了。任何一門手藝,都像一個人,過了人生中最燦爛、最鼎盛的青年和壯年期,不可遏制地終會步入老年。雖然桿秤作為稱量的工具已經(jīng)沒落了,但是木秤作為一種工藝品正開始萌芽。有一次,胡松青把自己的手工秤帶到了一個廟會上,一些年輕人嘖嘖稱奇:“原來還有這樣的老手藝啊!”80元一個的精致小秤,轉(zhuǎn)眼就被一搶而空。
店鋪關閉的那一天,胡松青悵惘了好一段時間??伤芸煊謽酚^起來,付不起租金開店,那就在自己家里做秤唄!
“只要有一個人定制木桿秤,我就會一直做下去!”胡松青在黃昏的落日下,整整齊齊地收好他制秤的全套工具,走進屋內(nèi)用晚飯。
屋子里的桌上是熱氣騰騰的幾個小菜,小狗在腳下歡快地搖頭擺尾,老伴麻利地擺著碗筷。作為慈城最后一個制秤人,胡松青并不悲觀:能留下的終會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