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鵬

很高興今天能跟各位同學交流學詩、寫詩的體會。各位都是懂詩、能詩的人，我要跟你們分享的，不是詩詞格律是什么，而是怎樣在最短最快的時間內(nèi)，讓別人盡快知道詩詞格律是什么，所以今天要講的不是詩詞格律的內(nèi)容，而是詩詞格律的教學方式和方法。一般完成詩詞格律的教學要半學期或者一學期，我爭取在三節(jié)課的時間內(nèi)搞定，送給大家一個“葵花寶典”。

在正式講詩詞格律之前，我想我們對格律要有一個基本的認識。初學寫詩的人，都覺得格律很嚴，是一種束縛。聞一多先生曾經(jīng)說過，寫律詩像是帶著腳鐐跳舞。聞先生這句話往往被誤解，既然是帶著腳鐐跳舞，我們何不自己解放，把這個腳鐐給去掉，新詩就什么格律都不要。格律是什么？格律是一種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它是辨識和判斷格律詩與非格律詩的一個基本標準，它給格律詩和非格律詩劃出一個邊界。新詩因為沒有明確的平仄，沒有明確的形式規(guī)范，所以就沒有很明確的邊界，以至于“梨花體”等是不是詩都有爭議。而古典詩詞，有格律，也就有了劃清邊界的標準。

格律也是一種操作規(guī)范、寫作的基本要求。我們玩任何一種游戲，都要有規(guī)則。下象棋，馬跟象就不能像車那樣橫沖直撞，對于下象棋的人來說，這根本不算什么嚴格的規(guī)則。如果你不這樣下，那還叫下象棋嗎？踢足球，有足球的規(guī)則，最基本的是用腳踢，如果有人像打籃球一樣用手來扔，那還叫踢足球嗎？因此，任何一種游戲，都有規(guī)則，寫詩也是如此。所以我們不要抱怨：詩詞格律怎么那么復雜、那么嚴格，你要玩這種游戲，就要遵守它的基本規(guī)則。斗地主有斗地主的規(guī)則，打升級有打升級的規(guī)則，打德州撲克或者打橋牌，各有各的規(guī)則。掌握了規(guī)則，就能夠運用自如。之所以覺得詩詞格律很復雜很困難，是因為初學者還不熟悉，還沒掌握。

下面我們就來講，怎樣學習、教授這個詩詞格律。分五個部分，第一是問題導入，第二是規(guī)則講解，第三是平仄練習，第四是平仄的日常應用，第五是詩詞格律的異同。

問題導入

先講第一個問題，什么是格律詩，什么不是格律詩。我們先看四首大家從幼兒啟蒙時就會背誦的四首作品。一首是孟浩然的《春曉》，一首是柳宗元的《江雪》，還有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大家先看看，《春曉》和《江雪》這兩首詩與《宿建德江》和《登鸛雀樓》這兩首詩，在字句上看，似乎沒有什么差別，但一組是絕句，一組不是。那哪一組詩是屬于格律詩，哪一組詩是非格律詩？或者說，這四首詩是不是都屬于格律詩？不談內(nèi)容，不說意境，純粹從形式層面看一看這兩組詩有什么差異。大家看押韻，《春曉》《江雪》兩首詩押的是什么韻？是平聲韻還是仄聲韻？押的是仄聲韻。《宿建德江》《登鸛雀樓》呢？押的是平聲韻。格律詩押韻一個最基本的原則是什么？需要押什么韻？（有學生回答：要押平聲韻。）對，要押平聲韻。押仄聲韻的呢，就不是律詩。 再從平仄來看，孟浩然《春曉》第一句的“不覺曉”，都是仄聲。在律詩里頭，每句末尾三個字都是仄聲，是不允許的。柳宗元《江雪》第一句“干山鳥飛絕”的第二、第四兩個字，即“山”和“飛”字，都是平聲，而律詩要求每句的第二和第四個字應該是平仄相間，就是說第二個字如果是平聲，那么第四個字必須是仄聲，如果第二個字是仄聲，那么第四個字必須是平聲。所以，從用韻和平仄這兩個方面看，這兩組詩中，《宿建德江》《登鸛雀樓》格律詩，《春曉》《江雪》不是格律詩，即古體詩，有人稱為古絕。

規(guī)則講解

那究竟格律詩是什么？格律的要素有哪些呢？下面就講格律詩的規(guī)則。在講規(guī)則之前，我們稍稍了解一下古典詩歌的分類。

古典詩歌，一般分為兩類：古體詩和近體詩，也就是格律詩和非格律詩。所謂近體，就是格律詩，因為近體詩是在唐代才形成和定型的，所以唐人把這種新興的格律詩叫作近體詩，而把非格律詩統(tǒng)稱為古體詩。古體詩，有樂府、古風、歌行，等等;而格律詩分律詩、絕句和排律。從語言上看，古體詩有四言、五言、七言、雜言，等等;而近體詩卻沒有雜言，沒有長短句，只有五言和七言，有六言絕句，但六言絕句算不算律詩，學界還有爭論。我們只講人們一致認同的，即五言和七言。律詩，絕對是七言的，沒有長短句，沒有雜言。雜言就不叫律詩。這個大家很容易懂的。近體詩分為律詩、絕句和排律。排律很容易和古體詩混淆，五聯(lián)以上的是排律，白居易的《長恨歌》和《琵琶行》的句式也很整齊，它們怎么就不是排律呢？排律和七言的古體詩有什么區(qū)別呢？排律詩除了首尾兩聯(lián)不對仗，中間全部都要對仗。其實在我們的日常學習和教學中所涉及的主要是律詩和絕句，因為排律要求中間都對仗，優(yōu)秀的作品很少，我曾經(jīng)做過唐詩排行榜，在唐詩300首名篇里面，排律幾乎沒有。明白了什么是古體和近體詩后，我們再著重談近體詩，也就是格律詩。

格律詩的規(guī)則究竟有哪些呢？一共有六項。

第一是字數(shù)。必須是五言和七言，這一看就知道，不用說。

第二是句數(shù)。有八句的，有四句的，排律是十句以上，我們今天不講它。懂了律詩和絕句，排律也就自然明白了。所以今天我們主要講八句的律詩和四句的絕句。所謂“絕”，就是截取的意思，明白了絕句是從律詩中截取兩聯(lián)下來，后面的有些規(guī)則我們就很容易明白了，待會再說。

第三是句式。句式表面看起來很簡單，都是統(tǒng)一的七言，但音節(jié)句法，卻要求變化。初學寫詩者，往往不注意句型的變化，我剛學寫詩的時候，常常把一首詩的所有句式句型寫成一個樣子，要么都是主謂賓，要么都是動賓補，呆板得很。

律詩的句子，是有節(jié)奏感的，詩句、詞句的音節(jié)如何搭配，是有講究的。曾經(jīng)看到一個朋友寫的詞，從句式、字數(shù)上看，它跟所寫的詞牌詞調(diào)都是吻合的，但讀起來，卻沒有詞味兒。是什么原因呢？原來是對句子的音節(jié)掌握不夠好。例如五言句，我們習慣的是上二下三，或者是上三下二，也就是二一二或二二一;但如果寫成一二二句式，讀起來就很別扭。黃庭堅有時故意寫這種句式，如“石吾甚愛之”，讀起來就有些不習慣，黃庭堅是有意創(chuàng)造一種特殊的拗勁。五言詩句的音節(jié)一般是二一二，七言詩句的音節(jié)一般是二二一二，或二二二一，即通常所說的上四下三。

音節(jié)之外，句子的字詞組合方式，也要有變化。每一聯(lián)里，句型句法要有變化，一首詩八句，不能都寫成一樣的句型，寫詩跟書法有相通之處。一幅書法作品，同一個字不會是同一種寫法，不會寫成一模一樣的。無論是草書、行書還是楷書，它都會有變化，輕重、肥瘦要搭配。寫詩也一樣，不僅用字要有變化，連字詞的搭配、組合也要有變化。

我們看看王維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

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

王孫自可留。

王維這首詩第一聯(lián)“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兩句的音節(jié)構成是二二一，第二聯(lián)“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兩句也是二二一，第三聯(lián)“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則是二一二，最后一聯(lián)“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又是二二一。詩的前兩聯(lián)，每句的音節(jié)構成方式都是二二一，看起來沒變化，可是它的句型句法，每一聯(lián)都不一樣?！翱丈叫掠旰蟆?，是兩個表達時空的短語?！疤鞖馔韥砬铩?，也沒有動詞，應該是主謂賓結構，只是省略了謂語，意思是“天氣（是）晚秋”?！皝怼笔侵~，類似口語中的“說來”“看來”?！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兩句的句型是主謂狀，跟第一聯(lián)相比，句型就大不相同。頸聯(lián)“竹喧歸浣女”兩句，句型是狀謂主，謂語提前，主語移后，與頷聯(lián)也不一樣。古人寫詩，不僅僅是要考慮字聲平仄的協(xié)調(diào)搭配，還要考慮句法、句型的變化。

我們欣賞詩歌時，如果用換字法、換句法，是一種不錯的方式。把原詩的字句給它調(diào)換一下，往往能夠了解古人的用心，領會它的妙處。比如把頷聯(lián)改成“明月松上照，清泉石間流”，表面上看，意思似乎沒有多大變化，其實差別是很大的。第一是平仄不協(xié)調(diào)。第二字“月”為仄聲，第四字應作平聲，“上”是仄聲，顯然不合。下句第二個字“泉”是平聲，第四字應作仄聲，而“間”是平聲。改換之后，平仄就不合了，意境也不一樣。特別是“明月松間照”跟“明月松上照”意境就很不一樣?！懊髟滤缮险铡?，是寫明月在松樹林的頂上照耀著，而“明月松間照”，是說月光照射在松樹林里。王維是畫家，善于體察大自然的光影變化。光線穿過樹梢，照射在樹林之間，月光照到的地方，是明亮的，月光被樹枝擋住的地方則是昏暗的，“明月松間照”，就描繪出光線明暗的對比效果。換了一個字，意境就大不一樣。

如果我們把王維詩的中間兩聯(lián)改成“明月照松間，清泉流石上。浣女歸竹林，漁舟下蓮塘”，都成了主謂式結構，且不說意思平平，四句的句法也都一樣，顯得十分呆板。初學寫作者，就習慣于用這種句型，因為它跟我們的日常思維是一樣的。換了句型，我們更能了解古人寫詩的匠心，寫詩不僅僅是要考慮字聲平仄的協(xié)調(diào)，還要考慮句法、句型的多變。同樣的字句，用不同的句型、句式來表達，審美效果就不一樣。

我們再回到詩詞的平仄上來。剛才講了字數(shù)、句數(shù)、句式，再講格律詩的第四個要求——對偶，也就是對仗。

對偶是漢語里一種特有的修辭方式、一種藝術技巧。有兩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如：“宮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毕戮涫侨齻€國名，可跟上句對的非常工整：“法國”對“宮門”;“荷蘭”，可理解為荷花和蘭花，對上句的“桃李”;“比利”，可以理解成“比麗”，正與“爭榮”相對。又如：“三星白蘭地，五月黃梅天?！睆淖置嫔峡?，對仗也是非常工整的，只是平仄上有一點問題。大家看，“三星”的“星”是平聲?！疤m”呢，也是平聲，平仄沒有相間，不合要求。不過，從這兩個極端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漢語對仗藝術的巧妙。

律詩需要對仗。律詩的標準格式，或者說常規(guī)格式，是中間兩聯(lián)要對仗，不對仗就不叫律詩。也有變體的：第一聯(lián)對仗，第二聯(lián)不對仗，第三聯(lián)對仗。第二聯(lián)不對仗而第一聯(lián)對仗的，叫偷春格，先春天而到。最典型的例子，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這是第一聯(lián)對仗。第二聯(lián)“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不對仗。第三聯(lián)“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又對仗。這是一、三聯(lián)對仗。還有前三聯(lián)都對仗，只有尾聯(lián)不對仗的。如駱賓王的《在獄詠蟬》：“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边@種前三聯(lián)對仗的詩還不少，七律里頭，杜甫的《登高》也是三聯(lián)都對仗。這屬于變格、變體。

律詩中間兩聯(lián)都必須對仗，絕句呢，對仗與否相對自由。絕句是從律詩里頭截取兩聯(lián)下來的。如果截取的是中間兩聯(lián)，就意味著都要對仗，如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都對仗。還有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寒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兩聯(lián)也都對仗。如果是截取的前面兩聯(lián)，那就是第一聯(lián)不對仗，第二聯(lián)對仗;如果截取的是三、四兩聯(lián)，那第一聯(lián)對仗，第二聯(lián)不對仗;如果是截取首尾兩聯(lián)呢？那就都不對仗。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知道絕句兩聯(lián)為什么可以對仗，也可以不對仗，可以兩聯(lián)都對仗，也可以兩聯(lián)都不對仗了。理論上是這么講，不是說哪一首絕句是從一首律詩的中間兩聯(lián)截取下來的。說絕句是從律詩中間兩聯(lián)截取下來的，是就形式構成而言，旨在說明絕句為什么可以對仗，也可以不對仗的道理。

第五是用韻。前面這幾條字數(shù)、句數(shù)、句式，都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對仗稍微還要琢磨一下。律詩里面比較難一點的是用韻和平仄。用韻呢，初學者有時不太在意。其實用韻，有三條具體規(guī)則。剛才我們說到，律詩用韻的字必須是平聲?！绊嵶猪毱铰暋?，是一條。還有一條：“韻位在偶句”，押韻的位置，要在偶數(shù)句，律詩是二、四、六、八句用韻，首句是靈活的，可用韻也可以不押韻。第三條是“韻部不能變”，必須一韻到底。律詩，不能前兩句一個韻，后兩句換一個韻。概括說來，用韻有三條基本要求：韻字須平聲，韻位在偶句，韻部不能變。

第六是平仄。對于初學者而言，平仄最難掌握，所以下面重點講平仄。平仄的核心要求，是三句話：一句之內(nèi)，平仄相間;一聯(lián)之間，平仄相對;兩聯(lián)之間，平仄相粘。把這三句話記住了、弄懂了，平仄就基本掌握了。我前面說的律詩的“葵花寶典”，核心就是這三條。不過，除這三條之外，還有一個輔助性的條件需要提示：單句末字須仄，偶句末字須平。偶數(shù)句的最后一個字必須是平聲，為什么？因為要用韻，律詩的偶數(shù)句要用韻，而且只能押平聲韻，所以偶句最后一個字必須是平聲字。律詩的各條規(guī)則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關聯(lián)的。偶句的最后一個字一定是平聲，單句的最后一個字一定是仄聲，除第一句之外。把這點弄明白了，后面講平仄相間、平仄相對就比較好理解了。

先說“一句之內(nèi)，平仄相間”。我們在教學的時候，平仄可以用字來表示，也可以用符號來表示，平用一橫，仄用一豎來表示。讓學生做平仄練習的時候，用符號比較簡潔。以王維的《山居秋暝》為例，它的平仄圖是：

平平平仄仄，

平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

平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這個平仄圖，乍看上去，好像也挺亂的，看不出有什么規(guī)律，其實不然?！耙痪渲畠?nèi)，平仄相間”，不是指一、三、五，而是指二、四、六。五言律詩的第二個字和第四個字，七言律詩的第二、第四、第六個字，即偶數(shù)字的平仄要相間。漢字是以兩個字為一個節(jié)拍，偶數(shù)字是節(jié)奏點;跳舞的時候說要踩點子，踩的就是節(jié)奏點。詩句的節(jié)奏點是在偶數(shù)字上，所以，“一句之內(nèi)，平仄相間”，是指偶數(shù)字，五律指的是第二、第四兩個字要相間，第二個用的是平聲，第四個字就必須用仄聲，第二字如果是仄聲，那么第四個字必須用平聲?？纯赐蹙S這首詩：每句二、四兩個字，都是平仄相間，非常有規(guī)律。不管句子的音節(jié)是二二一，還是二一二，它的節(jié)奏點是不變的，始終是在二、四上。

再說“一聯(lián)之內(nèi)，平仄要相對”。律詩兩句為一聯(lián)，看看王維此詩，第一聯(lián)每句的二、四，上句“山”是平，下句“氣”是仄;上句“雨”是仄，下句“來”是平，兩兩相對立。第二聯(lián)，上句“月”是仄，下句“泉”是平;上句“間”是平，下句“上”是仄。第三聯(lián)兩句的二四，也是上平下仄，上仄下平。第四聯(lián)兩句的二四，同樣是上仄下平，上平下仄。都是“一聯(lián)之內(nèi)，平仄相對”?！皩Α?，是對立、不同。

“兩聯(lián)之間，平仄相粘”，是指上聯(lián)第二句偶數(shù)字的平仄與下聯(lián)第一句偶數(shù)字的平仄完全一樣。看看王維的第一聯(lián)跟第二聯(lián)之間，也就是第二句和第三句偶數(shù)字的平仄，是完全一樣的。第四、五句的偶數(shù)字也是上平下平、上仄下仄，第六、七兩句的偶數(shù)字是上仄下仄、上平下平，上下兩句的平仄相同，也就是相粘。古人真是太有智慧了！律詩的平仄，既有變化，又有統(tǒng)一，很符合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法，有變化之美，又有統(tǒng)一之美。格律詩，除了意境美、情感美之外，還要有一種特有的節(jié)奏美。為什么古典詩歌便于記憶，一兩歲牙牙學語的小孩能夠背誦古詩，而不會背誦新詩？寫新詩的詩人很郁悶，說國人好古，只教小孩背古詩，而不教小孩背新詩。原因是新詩里沒有節(jié)奏感，不好記。心理學研究過記憶的原理，結論是瞬間的記憶靠圖像，短時記憶靠的是聲音。比如，別人給我們一個電話號碼，我們要把號碼念出聲來，135159-念出聲音來就好記了，對吧？我們記的是聲音。長時間的記憶靠意義，你要理解詩的意義是什么，才記得住。所以咱們背詩的時候，先要讀出聲音來，如果不讀出聲音，只是默讀，就不容易記住。這是聲音記憶在起作用。要把一首詩記得很牢靠，就得理解它的意思。不然的話，短時間里能記住，時間一長就記不住了。前幾次課有老師來講詩歌的吟誦，按照詩的旋律節(jié)奏去吟誦，就便于記憶。我們都有這么一種體會和經(jīng)驗，就是很多年前唱過的歌曲，歌詞忘了，但還能夠記住它的旋律、它的調(diào)子。這就是聲音記憶的效果。咱們的古典詩歌，特別是律詩，為什么容易記憶啊？就與它特有的內(nèi)在的語言節(jié)奏有關。國寶、國粹，有很多奧妙所在。奧秘之一，就在于這種特有的聲情節(jié)奏，而特有的聲情節(jié)奏，就是這種看似復雜其實簡單的平仄格式。 我們再來看杜甫的七言律詩《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

平仄平平平仄平

渚清沙白鳥飛回。

仄平平仄仄平平

無邊落木瀟瀟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不盡長江滾滾來。

仄仄平平仄仄平

萬里悲秋常作客，

仄仄平平平仄仄

百年多病獨登臺。

仄平平仄仄平平

艱難苦恨繁霜鬢，

平平仄仄平平仄

潦倒新停濁酒杯。

仄仄平平仄仄平

我們來看，一句之內(nèi)是否平仄相間。第一句的二、四、六字，是仄平仄，第二句的二、四、六字是平仄平，第三句的二、四、六字是平仄平，第四句的二、四、六字是仄平仄。后面兩聯(lián)四句的二、四、六字也分別是仄平仄、平仄平、平仄平、仄平仄。這首律詩，也是一句之內(nèi)平仄相間，一聯(lián)之內(nèi)平仄相對，兩聯(lián)之間平仄相粘。這三條，是律詩的通則，不符合這三條的就不是律詩，符合的即是律詩。

除這三條核心的規(guī)則之外，還有兩條補充的規(guī)則，就是避免“三仄尾”和“三平調(diào)”。人們常說“一、三、五不論”，所謂“不論”，是說很自由，可以隨意作平聲作仄聲。實際上，“一、三、五不論”是有條件的，并不是任何時候都“不論”。對于五言詩來講，第三個字是要“論”的，對于七言詩來講，第“五”個字也是有條件的，不是任意的，是有條件的自由。那要遵循什么規(guī)則呢？就是避免“三仄尾”或“三平調(diào)”，又叫“三連仄”或“三連平”。無論是五言還是七言律詩，包括絕句，每句的最后三個字，不能全都是平聲，也不能全是仄聲。我們來看杜甫的“渚清沙白鳥飛回”，這個“鳥”就是仄聲，它不能改成平聲，如果是平聲的話，就是三連平或者叫三平調(diào)了。這個“鳥”是泛指，在江里盤旋飛翔的應該是沙鷗，但如果用“鷗”字，“鷗飛回”，就成三平調(diào)了，所以老杜不說“鷗飛回”，而用“鳥飛回”。

再看“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兩句。如果我們調(diào)換兩個字，改為“萬里悲秋獨作客，百年多病常登臺”，行不行呢？詩意上是可以的?！蔼氉骺汀保瑢應氉云丛谕?，意思也通，可“獨”是個人聲字，“獨作客”是三仄尾，所以只能說是“常作客”“獨登臺”。如果換成“常登臺”，那又變成三平調(diào)了。

王維的五言詩里有些字也值得關注，像“空山新雨后”的“新”，在造語上比較新，生活中我們不會說“新雨”，而常說小雨、細雨、大雨、暴雨。王維是怎么寫雨的呢？他不用小雨、細雨、大雨，而說“新雨”，含義是指入秋以來第一場雨，剛剛下的一場秋雨。這里應該有平仄上的考量，由此可以了解古人的煉字藝術。要是我寫，可能會寫成“空山細雨后”，“細雨后”是三仄尾，要把“細”字換一個平聲字，我很難想到“新”字，因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少會說“新雨”。“天氣晚來秋”這個“晚”字，也必須用仄聲字，否則就變成了三連平?！爸裥鷼w浣女，蓮動下漁舟”里面兩個動詞，意思上是可以互換的，“竹喧下浣女”“蓮動歸漁舟”，意思上也是差不多的，可換字后平仄就不對了，“漁舟”是平聲，如果說“歸漁舟”，就變成了三平調(diào)了，所以王維用“下漁舟”，這里有平仄的講究。

還有所謂犯孤平的問題。什么叫犯孤平？有不同的說法。一般而言，犯孤平是在五言律詩里頭，特別是仄起式的句子里，除了韻腳字之外，如果只有一個平聲字，就叫犯孤平。在七言詩里頭，仄起式的后五個字，除了韻腳字以外，如果只有一個平聲，也叫犯孤平。如果犯了孤平，就要把第三個仄聲字改為平聲字。一般寫作，犯孤平不算什么大錯，或者說是一個可以原諒的錯誤。如果比賽的話，可能要計較是否犯了孤平。

格律詩的平仄規(guī)則、要求就是這幾點了，我們再來復習一下：單句的末字須仄，偶句的末字須平;一句之內(nèi)平仄相間，一聯(lián)之間平仄相對，兩聯(lián)之間平仄相粘;忌三連平或三連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