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一文是《喻世明言》的開卷之作,該小說迭出的巧合稍顯虛假,但其敘述的夫妻因緣和愛恨紛爭古今一理。解讀人物心理、剖析復雜人性、展示可貴真情并以之觀照當下的現(xiàn)實也可作為一個批評切入角度。
關鍵詞:古典白話小說;《喻世明言》;夏志清;《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古典白話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完滿結(jié)局讓人心悅,無論是“因果有報無虛謬”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終歸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好不叫人歡喜。這部小說是《喻世明言》的開卷之作,也是馮夢龍所輯《古今小說》的頭篇,由此可見作者對它的看重。作品是作家的孩子,舐犢情深無可厚非,但評論者則大可不必,總還是要本著客觀的態(tài)度有甚說甚,絕不能一味戴高帽捧臭腳。評論界向來就有“吹噓派”,見東說東好、見西說西好,這些“好好先生”并不見得能夠識得好東西。
別人做“好好先生”也就罷了,畢竟這世上愛討乖巧的俗人居多,可是搞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評論的學者夏志清竟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視為“明代最偉大的作品”,這顯得有失水準,叫人大跌眼鏡。從形式與內(nèi)容兩點論之,《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一文在藝術(shù)層面是可以稱道的,其語言流暢、構(gòu)思奇巧、情節(jié)曲折,但若從思想內(nèi)涵層面和現(xiàn)實觀照層面觀之,夏先生的論斷卻大可商榷。
一、巧合迭出 稍顯虛假
“巧合情節(jié)的設立,是我國敘事文學的傳統(tǒng),是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敘事結(jié)構(gòu)的典型代表。我國古代的小說、戲曲等敘事文學都講究一個‘巧’,即說書、唱戲,無巧不成。它是我國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的基本結(jié)構(gòu)思路,反映了我國讀者或聽眾對傳統(tǒng)敘事文學作品審美心理的思維定勢?!泵鞔自捫≌f為了迎合讀者獵奇的審美心理需要,非常重視情節(jié)的設置,產(chǎn)生強烈藝術(shù)感染力的巧合成了結(jié)構(gòu)小說屢試不爽的敘事策略。
讓我們且看這個巧合迭出的故事:蔣興哥和王三巧本是恩愛夫妻?;楹笏哪辏Y興哥為了廣東的生意便要外出經(jīng)營,他和三巧約定“好歹一年便回”。假如蔣興哥按時回家也就沒什么事了,可他偏偏在廣東得了一場病,一年頭上回去不成。三巧聽信賣卦先生丈夫月盡月初必然回家的話,便時常向前樓走動并在簾內(nèi)東張西望。陳大郎偶然一日進城,穿戴打扮恰與蔣興哥平昔相像,三巧遠遠瞧見以為是丈夫回了于是定睛而看。此時此刻,陳大郎也偏偏抬頭望見了樓上目不轉(zhuǎn)睛的美婦人,于是一片精魂便被攝了上去,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本應人生地不熟的陳大郎恰想起與他做過珠子生意的薛婆,于是乎薛婆和陳大郎為“買賣珠子”故意喧嚷,三巧也就偏偏欲買珠子,便喚那薛婆入室……
陳大郎奸騙了三巧,這一事件又是怎樣暴露的呢?小說作者沒有采用蔣興哥怎樣覺察、捉奸和沖突等俗套,而仍然設置了偶然性的巧合:陳大郎在蘇州赴同鄉(xiāng)人的酒席,席上巧遇蔣興哥。這本是生活中的偶然相遇,誰知兩人竟因年相若貌相似成了知已。蔣興哥在回鄉(xiāng)之前到陳大郎處作別。酒席之上陳大郎若不解衣也就沒什么事了,可他偏偏解衣飲酒,解出了蔣門祖?zhèn)髦镎渲樯?。興哥本來已經(jīng)心中駭異,陳大郎又恃了相知把和三巧相好之情訴了一遍。后來,興哥忍痛休了三巧,假如三巧懸梁自盡,故事也就結(jié)束,可她偏偏被母親王婆看見救得下來。再后來,陳大郎生意本錢全被劫去,病死在棗陽,妾子平氏偏偏就嫁給了蔣興哥。蔣興哥再去廣東做生意吃了人命官司,又偏偏告到三巧后來的老公吳縣主手里。吳縣主燈下閱狀,三巧偏偏在旁邊看見,被告羅德正是前夫蔣興哥。
但是,小說中并非所有的巧合都合乎情理,符合生活邏輯,文中有些巧合就稍顯牽強。在此略舉三例:其一,陳大郎誘奸了蔣興哥的妻子王三巧后,蔣興哥休了王三巧,但續(xù)娶的恰好是陳大郎的妻子平氏,這個安排出人意料但難以令人信服。更多的是作者從懲惡揚善的道德說教角度對因果報應的自圓其說。其二,蔣興哥陷入人命官司,斷案的恰好是王三巧的丈夫吳杰,并且案卷恰好被王三巧看到,蔣興哥由此死里逃生,王三巧這個角色經(jīng)過了一連串的波折最終又回到了蔣興哥身邊,這也是作者為了因果輪回而有意設置的巧合。其三,最讓人難以信服的是小說故事的結(jié)尾——蔣興哥和王三巧重新結(jié)合,要知道吳縣主娶王三巧是“看了多少女子,心不中忿。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可以說是百里挑一才選中的美妾,他豈能因一時心善就把三巧送還蔣興哥呢?這可真是為追求奇巧情節(jié),表達因果報應的編排。它離開了真實的世俗生活,顯得無比虛假。
二、事出有因 古今一理
事實上,過分追求情節(jié)的離奇曲折反而削弱了小說的味道及其應有的藝術(shù)魅力。巧合源于生活,社會生活是產(chǎn)生巧合的基礎,但巧合不是故弄玄虛和荒誕離奇,當巧合與想當然的東西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違背生活邏輯并損壞文本真實。無可否認,巧合的運用確實為小說增色不少,情節(jié)的曲折帶給我們新鮮的感官體驗和情感共鳴,但如果只以因果輪回和道德說教為目的去設置巧合情節(jié)、忽略小說的藝術(shù)效果與思想意義,就不免把真實流于虛假。
重讀文本,應該重新審視這個故事重現(xiàn)的可能性。回到最初,故事起因是蔣興哥離家經(jīng)商,這個支點撬起了一部大戲。于是王三巧的出軌就有了一個特定的情境:配偶失位。其實在任何時代,這種情況是缺免不了的,即使在今天也是正常,求學、入伍、出國、他鄉(xiāng)買賣、異地供職等都是鴛鴦兩處的原因。事實上,“與君生別離”是對夫妻感情和婚姻堅固度的另一種考驗。如果故事僅停留在怨婦思夫日日苦等夜夜思念之上就沒了嚼頭,于是作者讓第三者陳大郎出場了。拋卻了王三巧錯認為夫的因素,她與陳某就是孤男和怨女的“一見鐘情”。
道理很簡單,縱觀人的一生,一個男的不可能只鐘愛一個女的,反之亦然。但為什么不可以見色起心、見異思遷,那是因為道德、風俗、倫理等因素的制約。如果說三巧與大郎在古時的“多看你一眼”是出于巧合,那么放眼今日,這樣的機會就非常多了,更何況有現(xiàn)代化的聊天社交軟件專門為素不相識的人提供這種便利。陳大郎沒有手機或者網(wǎng)絡,薛婆就成了他漁色獵艷的媒介,“套耗子還得個油燈焾兒”,陳大郎預付下的本錢就是百兩白銀和十兩金子,真可謂“決心可嘉”。干薛婆這種營生的,其實是最缺陽德?lián)p陰德的——撩動婦人春心、破壞他人家庭,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現(xiàn)身說法,真是“合當拉來這老廝,剝其皮、寢其骨,但不食其肉,免得臟了胃口”。可嘆的是,人類走到今天,我們自己就在科技飛速發(fā)展之下造設出了各種“薛婆”。小說里的薛婆是人,可打可罵,更可罰懲教育。但今天的“薛婆”——無形的網(wǎng)絡、媒體,有形的手機、電腦,我們是該打還是該摔?
三、理解萬歲 真情可貴
“世間只有虔婆嘴,哄動多多少少人”“排成竊玉偷香陣,費盡攜云握雨心”。陳大郎沒有看錯人,薛婆也真不是吃白食不管事的,你看她步步為營逐漸靠近了目標,一點點打消了王三巧的戒心,最后二人竟成忘年閨蜜同寢同睡。火候已到時局已成,這薛婆巧用乾坤大挪移之法貍貓換太子,把赤條條的陳大郎送到了三巧兒的床上遂了雇主心愿。書中交代,干柴烈火好事做成原因有二,“一則多了杯酒,醉眼朦朧”,我認為這只是為三巧開脫之辭,實非主要原因。一赤身男子入于被里,感覺再遲鈍的女子也不會絲毫沒有察覺,況且大郎此時的身子又非比尋常。事實上,第二條說王三巧“被婆子挑撥春心飄蕩,到此不暇致詳,憑他輕薄”,這才是關鍵所在——此時的王三巧絕對是情欲勝過理智,早已想不得太多。怎么說呢?人從根本上講還是動物,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或不亂坐懷的男女還真是稀缺,畢竟大家都是俗人。別說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受過高等教育相貌堂堂的某些大學者不也是衣冠其外、禽獸其里嗎?弄得人家“一朝忽覺京夢醒,半世浮塵雨打萍”。與這些“叫獸”相比,三巧兒畢竟是“守寡”多時,這次只是沒硬撐過去罷了。即使如此,委身之后的三巧還是擔心滿懷,“萬一我丈夫知覺,怎么好?”薛婆不是吃素的,立馬曉以寬慰安撫其心。沒拿到臺面上的罪惡都不是罪惡,被突破第一層防線的三巧兒“也顧不得許多了”“又狂蕩起來”?;橥馇閺墓诺浇穸疾皇巧跸∑嬷拢皇瞧赜陉柟庀禄虿赜诒桓C里之區(qū)別罷了?!霸傅靡蝗诵模资撞幌嚯x”固然是美好的,但美好往往易碎,在庸常的消磨之下感情最不靠譜。不想庸碌麻木、郁郁終身的人便把眼光拋向別處,這很難一言以蔽之為敗德惡行。人生苦短,全得看一己的世界觀。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陳大郎也要離去,但這露水夫妻卻不肯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xù),反而是倍加眷戀,王三巧竟要卷錢與這郎私奔。也難怪作者不無慨嘆:“堪恨婦人多水性,招來野鳥勝文鸞?!笔挛此煸福瑡D人就把珍珠衫兒親手與漢子穿下,“再三珍重而別”。無巧不成書,商旅途中陳大郎竟與三巧丈夫相遇。人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我說蔣興哥的肚里能撐得下宰相。按理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是讓人不共戴天的,即便是今人的捉奸在床,最可能的場面也是打作一團,可他知了這等羞事竟兀自忍了下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孰也可忍,實在讓人敬佩。對待出軌妻子,蔣興哥的做法足可用兩個字來概括:大氣!雖然“氣得面如土色,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但他沒有像《水滸傳》中的一些“好漢”那樣將偷情的妻子開膛剖腹,更沒有揭露她的隱私,而是巧妙地保存了妻子的顏面。后來三巧兒再嫁,他也“并不阻當。臨嫁之夜,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她新夫船上,交割與三巧兒,當個陪嫁”,這樣的偉丈夫真是難得。話說此人之善舉可否重現(xiàn)在今日?想必絕不可能。今人是講實際講效益講投入產(chǎn)出性價比的,若有離異,女方早已忙于分房索銀弄家產(chǎn)不迭,根本不用好心的蔣兄施舍,自會把一切料理妥當。
作者有心設計三巧兒再嫁吳杰進士,為最后的破鏡重圓埋下伏筆,最后大團圓眾心歡喜。這種事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巧合的夸張性前文已有闡述,但在這里,我們也能體味到一些別樣的東西:當今社會,離婚率居高不下,但走出圍城之后,許多人也實際上未能得到想要的美好,于是,追悔前情自責不已。其實一日夫妻百日恩,若不能在他處尋得幸福,回頭路也不是不可考慮,要知道:好馬亦食回頭草。但兩個前提條件必不可少:其一,彼此生命還有交集。蔣若不遇官司,也不會再捧美人歸;其二,彼此心里有愛存在。蔣與王兩人一見便“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喊娘,從沒見這般哀慘”即為證。
四、結(jié)語
世間之事,大抵不過男人的事、女人的事,還有男人和女人的事,能不費心于是乎?文學即人學,當我們重讀《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之后還是要明白,作者只是為你我敘述了個故事罷了:在愛已成往事的時候,生活還是要與藝術(shù)分開的,不然生活會亂,人自己也會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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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寶,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法理論和現(xiàn)代漢語語法,兼及修辭學與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