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水中燈

      2019-09-10 07:22:44鬼金
      廣西文學(xu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松山身體

      我叫依娜,這是我的故事。

      山巒起伏,樹木瘋長。面前的湖泊,煙波浩渺。它的名字叫乒湖。那山叫乒山。湖是后來才命名的,因山而得名。之前,這里是一個村莊,后來上游修水庫,這里的人們都被迫遷走了,這里才變成一個湖,說是湖,其實(shí)是水庫的一部分。此地距離卡爾里海港口一百公里左右,我是開著車,從大連港口上船,和車一起坐船回來的。這么多年流離他鄉(xiāng),可是我心里面惦念著這里,這里是給我生命恐懼的地方,像心里面扎著一根刺,拔都拔不掉;像一小塊衣物上的油漬,洗也洗不掉。我不是在這里長大的。我是在望城出生,并長大,直到考上大學(xué)后,才算離開望城?,F(xiàn)在,我回到這里,為什么是這里,不是望城?后面,我會告訴大家答案。

      回來之前,我開著車全國各地游蕩三個多月,直到有一天晚上,到了大連。在海邊旅館里,我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做愛。做愛后,我把他趕出房間。胸部和腹部還殘留著那中年男人的汗液。我下床,赤腳踩著猩紅的地毯進(jìn)了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站在升騰的水汽中,身體有了一種懸浮感。懸。浮。我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涂滿浴液,像一個虛幻的泡沫人,聽覺異常敏銳,我聽見那些泡沫碎掉的聲音,嘈嘈雜雜的,仿若整個身體也跟著噗噗碎掉,碎掉,碎掉,成為空氣,成為水。我恐懼起來,感覺到碎裂的疼痛包裹著我。我連忙擰開水龍頭,用水沖去身上的泡沫。任水在皮膚上流淌。我感覺到水在身體里也流淌起來。我是水的一部分。那一刻,被水流包裹的我,是否才是真實(shí)的我?透過朦朧水汽,我恐懼地瞅了一眼旁邊的白色陶瓷浴缸。看上去很久沒有人用過,都發(fā)黃了,生出奇怪甚至可以說是猙獰的圖案。

      在高中的時候,我曾經(jīng)自殺過,在浴缸里,用刀片割開手腕……后來被闖進(jìn)浴室小便的室友救了。她們把我從浴缸里抬出來,地上淌著濕淋淋的血水。有一個室友還用手機(jī)拍了張她們抬著我的照片,我的造型很像大衛(wèi)的那幅名畫《馬拉之死》。后來那照片被我用做手機(jī)屏保很長時間,每次看到手腕上的血,仍心有余悸,像恐怖電影里某個鏡頭。那么清晰,可以看到被水稀釋過的血滴,從腕部滑落,霧狀散開……她們把我送去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我脫離了生命危險。是姑姑來照顧了我半個多月,我才出院。姑姑拉著我的手,哭著說,依娜,你不能這樣,你要堅(jiān)強(qiáng)地活下去,你要給姑姑省心,姑姑從望城機(jī)械廠下崗后靠擺地?cái)偣┠闵蠈W(xué),你要體諒姑姑的苦,姑姑沒孩子,姑姑是把你當(dāng)女兒的……我抱住姑姑慟哭起來。手腕處的傷口,還隱隱作痛。我答應(yīng)姑姑會好好活下去。那次,我差點(diǎn)兒被學(xué)校開除,姑姑哭著給校長跪下,頭一個個砰砰磕在地上,苦苦哀求,姑姑拉著站在旁邊的我,讓我也跪下。我掙扎著,就是不跪。姑姑哀求著我,在嘶叫和嗚咽之間,身體上下起伏著。我就是不跪。我甩開姑姑的手,轉(zhuǎn)身,從他們身邊逃開,雙腳蹬地,用力,向教學(xué)樓跑去。在教學(xué)樓門口,我剎住腳步,喘了口氣,邁入教學(xué)樓。沿著樓梯,爬上樓頂。樓頂?shù)娘L(fēng)真大啊,吹亂了我的頭發(fā)。風(fēng)揪著頭發(fā),要把我拽倒似的。我從兜里找出來一個皮套,把頭發(fā)扎起來。風(fēng)打在臉上,生疼。操場上的人在轉(zhuǎn)著圈尋找我。我站在樓頂喊著,我在這里,我在這里。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瞬間很爽。瞧著下面,雙腿發(fā)軟,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就像從冰河中出來,是戰(zhàn)栗的,牙齒直打架。聽到我的喊聲,人們的目光瞬間唰地掃過來。姑姑還跪在地上,只是轉(zhuǎn)過身來,我看見她張大了嘴,無助地瞅著樓頂上的我,還有校長也在仰頭驚愕地盯著我。我兩只胳膊抱著肩膀,孤單地深呼吸了幾口,對那個紅鼻子校長喊著,開除我吧,開除我,我就從這樓頂跳下去,我連割腕都不怕,我會怕從這樓上跳下去嗎?……我的聲音因?yàn)榭指叨兊妙澏?。我還是張開雙臂,做了個要飛的動作……紅鼻子校長大喊著,別跳……別跳……留校察看……留校察看……不開除你。紅鼻子校長變得語無倫次。其實(shí),我沒想真跳,只是想嚇唬嚇唬這個紅鼻子校長。我說,你必須寫下保證,是留校察看,而不是開除我,我考上這個大學(xué)容易嗎?你知道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要多么努力,才考上大學(xué)的嗎?再說,我做錯了什么?我戕害我自己,有錯嗎?你說開除就開除我……紅鼻子校長喊來旁邊的老師,拿來紙筆,墊在大腿上寫著,我還讓他按了手印,可是現(xiàn)場沒找到印泥,只見紅鼻子校長把鋼筆擰開,從里面擠出滴墨水,把手印按上去。我讓姑姑檢查,直到姑姑從地上站起來,說,是真的,是真的,依娜,我求求你,你下來吧,我心臟不好,你還讓不讓你姑姑活啦?我突然很享受這樓頂上的風(fēng),透過襯衫,撫摸我的乳頭,我真想揭開襯衫,任風(fēng)撫摸著。姑姑在下面聲嘶力竭地喊著,聲帶里都帶血似的。甚至有人在下面喊著,跳啊,跳啊,快跳!我罵了句,去你媽的。我慢慢從樓頂上下來,被沖進(jìn)教學(xué)樓的保安抓住,把我抬到操場上,就好像把我從十字架上請下來似的……我甚至搞笑地讓紅鼻子校長舉著那張保證書和我,還有姑姑站在一起,用手機(jī)來了一張自拍,然后,我彎腰給紅鼻子校長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您。他沉默。我看見紅鼻子校長因?yàn)橹暗目謶?,雙腿仍在打戰(zhàn)。他,他竟然放了個屁,很響,很臭,混合著雞蛋韭菜味。這也許是紅鼻子校長最好的回答。我覺得好笑,沖上去,在他尷尬的臉上親了一口。我拉著姑姑粗糙的手,說,我要吃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姑姑說,好,好,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星星,我也給你摘下來。姑姑的臉上露出了笑的模樣。我挽著姑姑的胳膊,向校門口走去。紅鼻子校長在身后喊著,依娜同學(xué),我給你寫的保證書,你拿著。我回頭,調(diào)皮地說,不要了,您保存著吧。紅鼻子校長嘆息著說,現(xiàn)在這孩子,簡直沒救了。

      沖完澡,我光著腳,從浴室出來,邊走邊擦拭著身上的水。我找出吹風(fēng)筒,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吹干。我的腳是那么細(xì)嫩白皙,涂過黑色指甲油的趾甲看上去有些褪色。最近幾年來,我越加迷戀黑色。站在窗邊,我把窗簾拉開一道縫隙,望著外面。耳邊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海面上的夜是漆黑的,和海水融化在一起似的。那黑是凝重的,如鉛,給我心理上一種壓力,一種窒息感,一種桎梏感。我回到床上抽煙,仍能感覺到恥骨和下體隱隱作痛,尤其是恥骨的那種癢疼。

      那個沒有教養(yǎng)的粗野男人是我從海邊叫過來的。孤寂的海邊實(shí)在沒有男人了。他開始還小心謹(jǐn)慎,以為我會給他下套,詐騙他。當(dāng)他進(jìn)入到我身體里的時候,完全是他媽的一頭公牛,不管不顧的。他竟然讓我叫,我假裝呻吟幾聲,他就在刺激的呻吟聲中,軟了下來,滑脫了。他沮喪地伏在我身上啃咬我的乳頭,被我拒絕。我把他推下去,讓他穿上衣服離開。他怔怔地瞪大眼睛盯著我。我說,看什么看?趕快穿上衣服滾蛋。他臨出門的時候,罵了我一句,臭婊子。我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床頭的茶幾上立著個“禁止吸煙”的牌子。也許做愛后的人是脆弱的,我哭了。我無聊地拿過遙控器,打開電視機(jī),調(diào)了十幾個頻道,都是無聊的節(jié)目,我關(guān)了電視機(jī)。突然,整個人和這房間一樣孤寂,我后悔把那個男人攆走。也許,我應(yīng)該幫幫他的。用我的方式……也許,在我的幫助下他會如狼似虎的……他會像個男人那樣……但我當(dāng)時太暴躁了,所以,沒有去幫他,甚至是厭惡他??磥砦抑皇且粋€平凡的女人,做不了什么圣女的。這么想,我心里好受了一些。性交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

      我仍在哭,抽泣著,任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蘖撕荛L時間,整個人都塌了似的,哭累了,才睡著。

      我夢見母親,她說,到我這兒來,到我這兒來。

      等我醒來,滿臉淚水。我躊躇幾天,最后決定把這乒湖作為我游蕩的最后一站……

      其實(shí),這么多年來,我都是在逃避,害怕面對那些丑陋,我用各種方式去遺忘,比如,愛情。當(dāng)愛情失去后,我開始戕害我的身體,自戕和讓男人戕害,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但我仍沒有走出來。我要重新開始,但最后發(fā)現(xiàn),我變得更加虛空,是的,虛空,行尸走肉般。偶然某一天,我看到加繆的一句話: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逃避并沒有治愈我,在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我警醒,腦子里蹦出兩個字:面對。

      坐在湖邊,我點(diǎn)了支煙,湖面水波蕩漾。四周的樹木在水中形成倒影,隨著水波蕩漾扭曲著,我一次次把水中樹木的倒影和岸上的樹木對照著……我,是的,我的影子也在水中,也被水波扭曲著,隨時都可能被拽進(jìn)水里似的……有了那么一絲顧影自憐的幻覺和恐懼。偶爾,樹林中的一聲清脆鳥鳴令我猛醒。我呼吸著新鮮空氣,用力驅(qū)趕胸腔里滯留的城市霧霾痕跡。這樣的吐納進(jìn)行了幾次, 整個身體都變得清爽起來,像重生。山野,還有水的氣息包裹著我。那一刻,我好想脫光衣物,一絲不掛,躍入湖水之中,像一條大魚,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和水中的事物融為一體……是的,融為一體……

      我不知在湖邊坐了多長時間。水面變得肅穆、平靜,透出一種陰森氣息,水面在我的目光中漸漸凝成固態(tài),懸置在一個巨大的空洞之上。固態(tài)的水面,隨時都可能發(fā)出轟隆一聲,之后,碎裂、坍塌。我的身體也隨之轟隆一聲,我的內(nèi)部也在坍塌著,但有種莫名的東西在支撐。我仍舊坐在湖邊。那一刻,我深深感覺到身體里因坍塌帶來的疼,是深的,還有孤獨(dú),也是深的,毛茬的。眼淚失控地流下來。我雙手捂著臉,任淚水從手指縫里擠出,蔓延在手掌背上。有的淚水順著手掌心流進(jìn)嘴里,咸,澀。在我左手背上有一只我不久前文上去的眼睛圖案。一條野草荒長的小路,在距離我十幾米的地方,那是我的來路。我開著車,從船上下來,一路打聽,才找到這里。之前,我在網(wǎng)上搜索,已經(jīng)知道這里變成了乒湖,而不是之前的阿卡村。在問路的時候,路人會一臉疑問,乒湖嗎?沒印象啊。過了一會兒,路人會說,哦,你說的是之前的那個阿卡村吧,就是被水庫放水淹沒的那個村子。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是的。路人伸出手,指了指,說,就那邊。路人目光赤裸地注視著我的胸脯,我連忙離開。我按著路人指的方向走去,但還是遇到了岔路,站在那里等了很久才遇到一個路人,再打聽,才明確方向。我把車停在山下,走了一公里多路,開始感覺到?jīng)鰶龅臍庀?,透過樹木,迎面撲來,乍冷,過一會兒,就適應(yīng)了。順著一條野草瘋長的小路,乒湖漸漸隨著我的腳步,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之中。

      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之前阿卡村的任何痕跡。

      只剩下這個乒湖。

      這片水域。

      村莊的痕跡已經(jīng)被淹沒……

      我躺在湖邊的草地上,等黑夜降臨,寂靜讓我成了野草的一部分。它們讓我感到親切,讓我有一種歸屬感。這些野草,還有周圍的樹木,以及茫茫水域和茫茫水域下面隱藏的秘密。這個秘密多年來時刻都在折磨我,灼痛我,令我無法自拔,猶如深陷在泥沼之中,沉重的泥濘在消耗著我,隨時都可能崩潰。那泥沼在腐蝕著我的肢體,我像一個正在腐爛的人……

      一只螞蚱蹦到我臉上,我把它抓在手里,盯著它,綠色的近乎透明的身體,它在我手掌里掙扎著,嘴里吐出的褐色液體令手心發(fā)黏,直到我松開手掌,它從我手心里彈跳而去。在螞蚱逃走的瞬間,我突然后怕起來。它不會召集它的同類,大面積地,雨點(diǎn)般落下來,襲擊我吧?我為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發(fā)笑,笑過之后,又變得落寞、空蕩,隱隱覺得眼角還掛著淚珠。我用手指抹了一下,彈出去,只見,淚珠在空氣中,倏忽閃亮一下后,破碎。

      即將來臨的夜晚,有一鉤孤獨(dú)的刃月,而水中盛著一個顛倒的世界。山野和湖水,在夜晚會異常寒冷,浸透肌膚,瑟瑟的。于我,仿佛是地球上最后的一個夜晚……

      我的手下意識摸了摸懸掛在胸前的銀質(zhì)十字架。

      涼。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藍(lán)鎮(zhèn)一所中學(xué)教書,那是外省的一個偏僻鄉(xiāng)鎮(zhèn)。說是外省,也屬于東北。藍(lán)鎮(zhèn)盡管偏僻,但也在各處拆遷建設(shè)之中,到處灰土暴塵的,再加上這里是礦區(qū),整個環(huán)境看上去都不理想。一種暴富之后的荒蕪感、野蠻感、落魄感,讓我厭惡。我分配到那所中學(xué)一年后,就開始厭倦那種枯燥無聊的教學(xué),除了升學(xué)率,還是升學(xué)率。我安慰自己,這只是一個暫棲之所,要不,我到何處去呢?回到望城嗎?回到姑姑身邊嗎?我怕?;蛘哒f,這些年,我都在逃避。姑姑多次來電話讓我去監(jiān)獄里看看父親,但我一次都沒去。姑姑再問的時候,我就撒謊說,去過。姑姑當(dāng)然知道我撒謊了,因?yàn)樗欢ㄊ侨ミ^監(jiān)獄,問過父親的。從那之后,姑姑和我的聯(lián)系也日漸少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就像一個孤兒,隨時可以自滅的那種。我曾想過,當(dāng)年如果沒有姑姑和父親之間的那種血緣關(guān)系,姑姑是否會收養(yǎng)我?也許不會。血緣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只是,在當(dāng)時我還沒有感覺到而已。我住在學(xué)校里,很少出去。我說過我厭惡藍(lán)鎮(zhèn)街道上的那種破敗氣息,會引起我的莫名感傷。沒課的時候,我喜歡躲在房間里看看書,上網(wǎng)看電影,或者在操場上一個人打籃球。

      一天傍晚,我還在雨中打籃球,雨水漸漸淋濕了衣服貼在身體上,我仍一次次地拍球,跑動,投籃。雨大了,球落在地上,濺起雨水,沉了,就跳不起來了。我就彎腰拿著籃球一次次灌籃。我很享受那種雨水中的酣暢淋漓,或者說,我在消耗著身體里的什么。在我近乎筋疲力盡,抱著球,彎腰喘息的時候,我看到操場外面站著兩個人,兩把黑色雨傘舉在頭頂。操場沒有圍墻,是一道鐵絲網(wǎng)。來這里報到的那天,看見這鐵絲網(wǎng)的時候,我就絕望了。這鐵絲網(wǎng)總讓我不禁聯(lián)想到精神病院。我瞅著那倆人,心想,他們看什么呢?看我嗎?他們認(rèn)識我嗎?也許是故地重游。我抱著籃球,鞋子濕漉漉的,回房間了。進(jìn)門前,我先是解開鞋帶,把濕漉漉的鞋子脫掉,腳看上去更白了,是被雨水泡過的那種白。我把鞋子扔到一邊,隨手抓過掛在墻上的毛巾,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邊光腳站在窗口,向外面望著。我看到那兩把雨傘緩慢移動著,靠近旁邊的吉普車,兩人同時收傘,其中一個給另一個打開車門。開車門的那個甩了甩拿在手里的兩把雨傘,打開后備廂,放進(jìn)去。他繞到左面,打開車門,發(fā)動汽車,開走了。我聽到輪胎碾壓在雨水淋濕的路上的聲音。我沒有多想。

      我把頭發(fā)擦干后,把毛巾扔到一邊,拉上窗簾,脫光衣服,坐在椅子上,點(diǎn)了支煙,雙腳翹在寫字臺上。我打開電腦,聽著幾天前從網(wǎng)上找到的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在我需要情緒安撫的時候,我都會聽這個。但這段時間我最迷戀的一位大提琴家是杰奎琳·杜普蕾。因?yàn)橄掠辏庵眢w還是有些冷,我怕感冒,去沖了個熱水澡,回來穿上睡衣,躺在床上,邊聽著音樂,邊翻看小說《2666》。那是一本很厚的兩塊磚頭般的大書,八百六十九頁。這是我迷戀的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小說,我把他在中國出版的書全都買回來了,尤其是那本小說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被我翻看了幾遍,現(xiàn)在,我要啃他的這本長篇小說《2666》。我腦子里閃念了一下,那兩個打著雨傘看我打球的人是誰?在藍(lán)鎮(zhèn)除了幾個老師和一些學(xué)生算是面上認(rèn)識的,我不認(rèn)識別人,更沒有朋友。這個念頭,一閃,就過去了。我沉浸在小說之中。時常能聽到遠(yuǎn)處礦山放炮的聲音,每次放炮的時候,整個房子都跟著震動起來,像隨時都可能坍塌似的。那爆炸的聲音在某一刻竟然讓我感覺到炸裂的快感,仿佛在那一刻整個世界都處于一種坍塌之中,人類末日來臨。但炮聲過后,世界又恢復(fù)了平靜,暗涌著人類的丑陋和污穢。腰部有些酸痛,腹部有輕微的痙攣,我直覺可能是月經(jīng)要來了。我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翻找著衛(wèi)生巾。以往,我都是提前備好的。這次,我忘了。抽屜里沒有。

      我穿上短裙、T恤。從簡易衣柜下面拿過雨傘,走出房間,置身在雨水傾瀉的操場上,看著籃球架子,我恍惚感覺有人在鐵絲網(wǎng)外面窺視著我。神經(jīng)病,我這樣說自己。我去學(xué)校外面的一家超市,買了些吃的,選了兩包我常用的那個牌子的衛(wèi)生巾。走在雨中的我,是孤獨(dú)的。在那一刻,也許來自生理,也許來自人本身。生而孤獨(dú)。學(xué)校位于半山坡上,從這里可以俯瞰到下面籠罩在雨中的鎮(zhèn)子,朦朦朧朧的,不真切,卻是存在的,猶如幻境。裸露的腿部感受著來自雨的潮濕和涼意的撫摸。這個世界除了雨,好像沒有任何事物與我是有關(guān)的。我在一個水坑前停下來,注視著水面上,起了一個個氣泡,就像雨滴會膨脹似的。氣泡瞬間碎裂。水坑里的水渾濁,散發(fā)著土腥味。這樣注視了很久,我才離開。一種漂浮感讓我隨時都可能上升到半空之中似的,但同時也會像這雨滴落在地面上,被摔碎,付之東流,抑或從地面上蒸發(fā)殆盡。

      一只雨中的灰貓,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出來,濕漉漉的,戧毛戧刺的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像一個陰謀家。它就這樣跟著我,直到宿舍門口,我把它拒絕在門外。我聽見它用爪子撓門,還不停地叫喚。它的叫聲含著幾斤重的悲傷。我打開門,心疼地把它放進(jìn)屋里。渾身濕漉漉的它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地上汪了一攤從它身上淌下來的雨水,是污濁的,里面摻雜著垃圾和其他穢物,隱隱散發(fā)著臭味。我去衛(wèi)生間拿來拖把,把那一攤水清理干凈。我從廚房找了一些吃的給它,還給它洗了澡。它恢復(fù)了生機(jī)和活力。它開始還有些懼怕我,是怯的,一會兒,就開始跟我撒嬌了,依偎在我腳邊。我喜歡它藍(lán)寶石般的眼睛。手撫摸著它,我在想給它起個什么名字。我看到床上的那本《2666》,我說,貓咪,就叫你2666吧。我呼喊著,2666……2666……2666。這樣叫了幾次,它漸漸聽懂了我在叫它似的,喵地叫了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兒,躥跳到我懷里。它的乖巧,讓我禁不住在它柔軟的鼻尖上親了一下。那一刻,我感到滿足,感到平靜。就這樣,一個人和一只貓,也不錯,我想。我去衛(wèi)生間,在下體放置好衛(wèi)生巾,坐在馬桶蓋上抽了支煙。肘部碰到腿上,有些疼,我看見一塊瘀青。我猜想應(yīng)該是打球的時候,磕碰的。那塊瘀青有雞蛋大小,它是沉默的,喑啞的,聲音隱藏在皮膚內(nèi)部,用瘀青呈現(xiàn)著疼。我用手指揉了揉,瘀青仍沒有散去的跡象。我不去管它。透過敞開的衛(wèi)生間門,我看到那只貓?jiān)诙⒅?。我喊著?666。它乖乖地跑過來,依偎在我腳邊。

      令我沒想到的是,我的生活在不久后發(fā)生了改變……

      黑暗瀑布般地落下,夜晚來臨。屋子里多了2666,讓我感覺不那么孤單。它先我睡了,看上去是那么安詳,是溫暖的。我又看了會書,去操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學(xué)校下面的鎮(zhèn)子里,有人在燒什么東西?;鸸馔?。

      那火光竟然延伸進(jìn)我的夢里,直到我被火的灼熱炙烤醒來,口渴難耐,我起來倒了杯水,喝下去,整個人才好很多。2666蜷縮在我給它準(zhǔn)備的墊子上,一動不動,酣睡。我輕手輕腳,去了趟衛(wèi)生間。2666還是被我驚醒了,看著我,我把它抱到床上,繼續(xù)睡。2666的到來,讓我不再聽見老鼠猖狂肆意的喧鬧了。房間里因2666而變得安靜,但我仍能感覺到黑夜的重量,不過,還好,現(xiàn)在多了個2666幫我支撐這黑夜的重量。之前,我買過幾條金魚養(yǎng)在魚缸里,擺放在窗臺上。不知道為什么,不到一個星期,就紛紛斃命。每次從魚缸里撈出一條金魚的尸體,我都很傷心,那尸體在手心里沉甸甸的。直到一條條都死光了,我的傷心也麻木了。從那以后,我再沒養(yǎng)過魚。

      魚都死了,來了只貓,這么想的時候,我無緣由地笑了。2666確實(shí)是一只乖巧的小貓,在我玩籃球的時候,它從來不過來搗亂,就坐在旁邊看著,即使我逗它,把籃球扔給它,它會把籃球推過來。我抱起它,親昵一會兒,然后繼續(xù)玩我的籃球。我又看到那天的兩個男人站在鐵絲網(wǎng)外面盯著我。傍晚過后的校園里,除了看大門的老古,再就是我??謶值臐i漪在我心里泛起。這個時間,老古應(yīng)該回家吃飯去了。整個校園除了那幾排空空的教室,只有我一個人。我抱著籃球,瞄了一眼那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穿著一件黑色過膝的風(fēng)衣。而另一個男的是黑色西服,看上去很胖,要把衣服都崩開線似的。我領(lǐng)著2666回屋。我抱著2666站在窗邊看著,過了一會兒,他們上車走了。鐵絲網(wǎng)外面空蕩蕩的。我不禁想到了鬼魂。這么想,我不禁一陣寒戰(zhàn),身體像被冷空氣給凍僵了似的。我聽學(xué)生們說過,這座學(xué)校當(dāng)年是一片墳地,在栽樹挖坑的時候,還挖出過棺材板子和死人骨頭。難道那是兩個鬼魂嗎?我突然很佩服我的想象力。我苦笑著。2666看上去有些不高興,好像它也傳染了我的恐懼似的。剛打完籃球,身上的汗液黏糊糊的,我脫了衣服去沖澡。沖過澡后,我點(diǎn)了支煙,躺在床上,翻看著《2666》,而我的貓2666就依偎在我腳邊。我剛讀完第三部分,開始讀第四部分《罪行》,開頭第一句就是:“女尸是在花卉區(qū)一片小空地被發(fā)現(xiàn)的……”我連忙合上書頁,仿佛看到那具女尸。之前,我看這本書的評論,就說第四部分寫得極其殘酷,開始我還不信,當(dāng)我看到第一句的時候,我信了。再聯(lián)想到那兩個在鐵絲網(wǎng)外面偷窺我的男人,我不寒而栗。屋子里的空氣在剎那間變得陰冷起來。打開音樂來平復(fù)我的恐懼。但那些音樂聽上去都陰森森的,我連忙把音樂關(guān)掉。透過窗戶,我盯著看門人老古的門房是否亮燈,但沒有。操場上一片漆黑。我跳下地,急促地拉上窗簾。屋子里的那種空寂幾乎要把我吞噬掉。我把2666緊緊抱在懷里,應(yīng)該是把它弄疼了,它嘶叫著。我變得惱火起來,把它扔到地上。因?yàn)槲矣昧^猛吧,它尖叫著,在地上僵了一會兒,才翻個身兒,趴在地上,委屈地望著我。我不再理它,扯過毛巾被蒙在身上,想盡快睡去。輾轉(zhuǎn)很長時間,直到我透過窗簾看到門房的燈亮了,老古回來了,我才入睡。其間,被噩夢驚醒過一次,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很重很重地壓在我身上,喘不過氣來。我喚著2666,它沒吭聲,我跳到地上,屋子里四處找著。它竟然不見了。我更加惱火,抽支煙,又睡下。

      這次,我夢見我養(yǎng)過的那些金魚正以翻倍的條數(shù),向我游過來,而我的屋子就像是一個大大的魚缸,我躺在水底。它們游過來,要啄食我的身體……它們圍著我的身體游了一圈,把我包圍在中間。我一動不動。我相信那是金魚的鬼魂。就這樣,僵持了很長時間,它們從我的身體穿過,消失了。屋子從夢境中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再次成為屋子,而不是魚缸。在夢中,我看見一個男人抱著2666站在一個角落里窺視著這一切。我嚇了一跳,喚著2666。他們都沒有回答我,2666就像沒聽見似的,跳上窗臺,離開。窗口的那塊玻璃不知道什么時候空缺下來。那個男人化作一縷白色的煙霧從窗口飄然而去。夢境中,有盈滿,也有空缺,不,是缺席者。

      我坐起來,盯著窗口發(fā)呆,直到天蒙蒙亮,我聽見外面下雨的聲音。伴著雨滴的聲音,我才再次睡著。

      那些陌生的鬼魂從操場下面、從樹木中間,從籃球架子下,紛紛涌出地面。陌生的鬼魂。

      我沉睡著,并沒有附和那些陌生鬼魂的勸告。

      2666號叫著出現(xiàn)在操場上,一副戰(zhàn)斗的架勢,身子弓著,四個爪子抓地,身上的毛都戧起來,齜著牙。它的身影在虛幻光暈里,變得龐大,猶如一只猛獸。

      第二天,下午有課,我就起得晚一些,渾身酸疼,好像生病了。對于昨夜的夢,我已想不起絲毫。2666蜷縮在廚房的角落里,啃著前一天丟在那里的魚頭。是刀魚,可以看到鋒利的牙齒,以及一只掉了黑色眼珠的眼窩。它叼著腮部,看見我走過來,也沒有放下的意思。我仍記得我把它扔到地上的情景,看來,它是懷著仇恨的。我不理它,做了個雞蛋西紅柿湯,熱了饅頭,坐在廚房窗邊的餐桌旁,咀嚼著饅頭,喝著湯??诶镂兜拦训?,我從碗柜里找出一袋榨菜,撕開包裝,從里面夾出來幾條,吃到嘴里,咸,讓我的嘴里多了一絲滋味。吃完饅頭,我把剩下的半碗湯給了2666,看著它饑餓地舔舐湯,我心疼地看了它一眼,心想,以后要對它好一些。我回到臥室,它沒有跟過來。看了一下時間,馬上要中午十二點(diǎn)鐘,我看了一會兒下午要上的課,并做了筆記。這樣,一晃就一點(diǎn)了。我整了床鋪,去沖了個澡,換上一件黑白格子的亞麻連衣裙,赤腳穿著帆布鞋,對鏡子照了照,嘴唇和臉色蒼白,我淡淡化了妝,涂了口紅。拿起桌子上的課本夾在腋下,向教室走去。我回頭看到2666蹲在窗臺上仿佛在看著我。我說,乖乖的,2666,下課后,給你買好吃的。日光落在它身上,毛色看上去比來到我這里之前,光滑明亮了很多。它瞇著眼睛,張嘴打了個哈欠,好像黑夜里經(jīng)歷了什么,很困頓地趴在那里,睡了一般。

      日光總是讓萬物慵懶。包括我。

      我在教室里課上到一半,聽到敲門聲,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一張戴著眼鏡的臉,是馬校長。我說了聲,請進(jìn)。馬校長把門推開一道縫隙,說,依娜,你出來一下。所有學(xué)生的目光都投過去。我說,有事嗎?我正上課呢。馬校長笑著說,就一會兒。我仍堅(jiān)持著上完課。馬校長一臉無奈,但仍堆著笑,站在門外。馬校長說,那我等你上完課。同學(xué)們的目光仍舊沒有收回來,可以看出他們的緊張和恐懼。平時,這個馬校長是個很嚴(yán)肅的角色。今天,他卻滿臉堆笑,讓我也覺得反常。我說,要不進(jìn)來,等我講完課。馬校長說,不用,我就站在這里等。我說,哦。我是倔強(qiáng)的、叛逆的,心想,你就站在那里等吧。我繼續(xù)講課,在黑板上寫了板書,我看了看時間,離下課還有一段時間,我給學(xué)生朗誦一段一個叫鬼金的吊車司機(jī)寫的小說《瀑布》里的一段文字。

      馬校長站在那里,微微仰著頭,成四十五度角,窺伺著我。我也有些緊張,但很快我就忘記了緊張,沉浸在我朗讀的文字之中。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仍舊堆著笑。也許因?yàn)槲艺驹谥v臺上的原因,馬校長在門縫之外,是那么矮小,像個侏儒。其實(shí),他個子很高的,能有一米七八。他尖下巴,門牙很長,讓上嘴唇變得突兀。一張馬臉,戴著黑色鏡框的眼鏡,鏡片很厚,像兩個玻璃瓶底,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同學(xué)們背后都叫他“馬語者”。聽人說,他本來是一家工廠里的鉗工,自修了個大學(xué)文憑,被教育局的岳父調(diào)到這所中學(xué),先是當(dāng)教導(dǎo)主任,后來,就爬到校長的位置。校長夫人,我見過幾次,那是一個肥胖的女人。他們兩口子走在一起,很般配的,他瘦高,她矮胖。他是“馬語者”,她卻讓人聯(lián)想到“豬女郎”。

      我提高嗓門,盡力把朗讀的聲音放大,讓文字里的烏鴉飛到窗外去,在藍(lán)鎮(zhèn)天空上盤旋,盤旋。朗讀完了,我讓學(xué)生自己分析文字里的“烏鴉”這個意象。馬校長就站在那里,足足等了二十分鐘左右。我感覺我有些過火了。我站在講臺上看了會兒下面的學(xué)生,從講臺上下來,向門口走去。我沒有想到這是我的最后一堂課。如果可以預(yù)知的話,我會再慢一些。我輕輕推開門,走出去,看他抽煙,我說,給我一支。他連忙掏出來煙盒,從里面拿出來一支煙,遞給我。他遞給我煙的手看上去是緊張的,顫抖著。我把煙叼在嘴上,他連忙掏出打火機(jī),按了一下,火苗猶如羸弱的小心臟,跳動著。他把煙給我點(diǎn)燃。我猛吸了一口,用鼻子把煙霧噴出來。我說,對不起馬校長,讓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嗎?他滿臉堆笑,看著我,把臉湊過來。我聞到他的口臭,扭過頭去。馬校長說,依娜,不帶這樣的,你和李松山認(rèn)識,你咋不告訴我呢?讓我很難堪的。我愣住了,問,你說什么?什么李松山?我怎么會認(rèn)識一個叫李松山的人呢?馬校長說,別隱瞞我了,今天早上,李松山打來電話了。我說,校長,我真的不認(rèn)識叫李松山的人。馬校長說,那他咋會給我打電話,讓我多多關(guān)照你呢?我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在這個狗屁藍(lán)鎮(zhèn),我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沒辦法,為給自己掙口飯吃,我畢業(yè)后才不會來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不高尚,我對教育失望,我也沒能力改變。你別說我傲慢,我就這樣。我說話的語氣有些急了。馬校長微笑著透過他玻璃瓶底般的鏡片看著我說,是的,是的,但我們又有什么辦法?上學(xué)仍舊是鎮(zhèn)上的孩子們走出去的最好方式……也是他們改變命運(yùn)的唯一方式……現(xiàn)在的教育方式是功利的,只為了升學(xué),這樣的方式讓學(xué)生們都變得自私自利,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分?jǐn)?shù),心里面連這個世界都沒有……就更別說家國啦……還有,能靠學(xué)習(xí)走出去的學(xué)生,再沒有回來的……你畢業(yè)能來我們學(xué)校,我是高興的,但我沒想到,你和李松山認(rèn)識……

      聽了“馬語者”的話,我對他開始刮目相看。我還是強(qiáng)調(diào)說,我根本不認(rèn)識什么狗屁的李松山。李松山是個什么鬼?

      “馬語者”伸出手示意我小聲點(diǎn)兒,別這么說李松山。我說,我就要說,李松山是個什么鬼?

      我透過門縫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只見2666不知道什么時候,蹲在教室外面的窗臺上。

      我說,校長,你說的李松山到底是誰?。?/p>

      “馬語者”用手指向天空指了指,面色嚴(yán)肅起來,輕聲說,藍(lán)鎮(zhèn)的天……

      我驚訝“馬語者”的表情和他說的話“藍(lán)鎮(zhèn)的天……”。我說,我不屑什么天,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他再次暗示我小點(diǎn)兒聲。我說,我要回去上課,馬上要下課了?!榜R語者”說,李松山關(guān)照過了,我不敢讓你上課了,你先休息幾天……或者,你回家看看,你來這么長時間,也沒見你回過家……至于其他的話,我就不說了。哎,“馬語者”嘆了口氣,眉頭緊鎖,一臉憂懼。我說,我就在這兒,哪也不去,我倒要看看,這個李松山到底要干什么?“馬語者”搖了搖頭,嘆息著,說,小胳膊擰不過大腿的。只要你在藍(lán)鎮(zhèn)一天,你就……就會知道李松山的厲害……

      我倔強(qiáng)地說,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樣?

      下課鈴聲響了,學(xué)生們從教室里涌出來。我想起之前我和“馬語者”說的話,望著這些還生龍活虎的學(xué)生們,我心里不禁悲涼起來。

      “馬語者”說,依娜老師,你明天的課,我已經(jīng)找人替你了,你多休息。

      我說,為什么?

      “馬語者”說,因?yàn)槔钏缮疥P(guān)照過了。

      我說,去他媽的李松山,他是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管得著我嗎?

      “馬語者”說,只要你在藍(lán)鎮(zhèn)……你就要……也許李松山是看上你了……

      我說,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都沒見過這個人,他……

      這時候,我想到之前的兩次,我在操場上打籃球,那兩個在鐵絲網(wǎng)外面窺看的黑衣人,難道是他們中的一個嗎?這么想,我不寒而栗。

      我問“馬語者”,我不上課,工資呢?

      “馬語者”說,李松山關(guān)照的人,我不敢慢待的,一切正常,正常。

      我說,哦。

      我說,校長,你就告訴我,李松山到底是個什么鬼吧?社會人嗎?

      “馬語者”搖了搖頭,說,沒那么簡單,不說啦,我還有事兒。

      我盯著“馬語者”的佝僂身影,在操場上,一顫一顫的,像個被抖動的皮影,但我看不到那隱沒在無形中的手。那一刻,我突然渾身無力,感到很累,很累。也許是夜里著涼了,我咳嗽起來。劇烈。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似的。2666跑到我腳邊,我彎腰抱起它,它同樣感受著我的咳嗽,我們回宿舍了。那種無力感仍在持續(xù),我去了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這個月的月經(jīng)要比以往的多很多很多。我又換了一片衛(wèi)生巾,起身的時候,覺得頭暈,我又在馬桶上坐了很長時間。頭暈多少得到緩解,我才回到床上,躺了一會兒,睡著了。

      一大塊紅布飄搖著從我的下面飛出來,覆蓋了我,紅布在無限生長、變大,獵獵作響,直到覆蓋整個藍(lán)鎮(zhèn)……

      在紅布里面涌動著一個人,看不清面孔,向我爬過來。

      一陣敲門聲把我驚醒,我疲乏地動了動酸痛的身子。2666警覺地豎起耳朵。我無力地問著,誰?。块T外答著,丫頭,我是看大門的老古。我說,古師傅有事嗎?老古說,有人找你。我問,誰?老古說,你出來看看就知道了。我說,我為什么要出去看看呢?古師傅,你告訴來的人,就說我不舒服,不見。老古在門外近乎哀求地說,丫頭,我建議你還是見見吧,不要犟。人家能開車來,要見你,你不能不識抬舉啊!這已經(jīng)很給你面子啦,要是以往,他綁也會把你綁走的……三年前,鎮(zhèn)上老王家從上海回來的二丫頭,跟你一樣倔,最后,還不是被綁去的,丫頭,要識時務(wù),不能吃眼前虧。那老王家二丫頭,后來,就從鎮(zhèn)上失蹤了。有去過海王洗浴中心的人說,老王家二丫頭在里面接客呢。快點(diǎn)兒起來吧,車在門口等著呢。這對你已經(jīng)是尊重的啦!如果等他們進(jìn)來的話,你也許就……

      我承認(rèn)我涉世不深,但我還是了解一些的,比如,這是一個荒誕、魔幻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悲慘世界”。

      我從床上起來,聽見老古在外面點(diǎn)煙時打火機(jī)的聲音,齒輪和火石摩擦的聲音。我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是那么憔悴,黑眼圈,面色蒼白,連發(fā)質(zhì)都有些發(fā)灰。我簡單洗漱一下,從衣柜里找出那件黑色連衣裙穿上,沒有熨燙,皺皺巴巴的。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因?yàn)轭A(yù)防安全,窗子上裝著鐵柵欄,幾根鐵條,像房間的肋骨。那一刻,我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等待死刑的囚徒,即將被拉出去槍斃似的。我抱著2666,說,你別跟著我了,自己逃生去吧,找個更好的人家。它伸出舌頭,輕輕地舔著我的手。從“馬語者”和老古的話語中,我多少能感覺到李松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老古在外面催了,問,丫頭,收拾咋樣啦?我說,讓他們進(jìn)來吧,是禍躲不過。我聽見老古嘆了口氣,說,好吧。我能想象老古滿臉皺紋,駝著背嘆氣的樣子,那佝僂的凸起的背部一定也跟著聳動,像只斗敗的公雞。老古是一個駝子。學(xué)生們背地里給他取的外號叫“藍(lán)鎮(zhèn)中學(xué)的卡西莫多”。

      桌子上,一位學(xué)生幾天前送我的野花,插在瓶子里,忘記換水了,都已經(jīng)枯萎,現(xiàn)出猙獰的表情,每一個褶皺的花瓣都像一張小鬼的臉譜似的。我走過去,把野花從瓶子里拔出來,花瓣紛紛散落在地上。我凝視了一會兒,把腳踩上去,發(fā)出簌簌破碎的聲音。我又抖了幾下,看到更多花瓣落在地上,我把花束扔到垃圾袋里,枯枝刺破垃圾袋發(fā)出“噗”的聲音。我還是把花束野蠻地裝進(jìn)去,垃圾袋被捅出好幾個窟窿眼兒。

      2666趴在床上,眼睛盯著我。那眼神里有一種我平時沒看到過的東西,是什么?我也說不好。但我還是走過去,把它抱在懷里。我說,我?guī)阕?,可以嗎?它僵在那兒,過了一會兒,發(fā)出喵的一聲。它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陰冷氣息,讓我變得無力。它從我的懷里掙脫,跳到門口,急于離開似的。我說,2666,你干嗎?

      這時候,我聽到敲門聲。

      依娜老師,準(zhǔn)備好了嗎?可以走了嗎?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李總請你吃個飯。

      我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李總說了,無論如何都要請到你。我也只是個開車的,你不要為難我。都是為了一口飯吃,給李總開車,還有過來請你,都是我的工作。

      你以為你們李總是什么嗎?

      天,藍(lán)鎮(zhèn)的天,只要他想做什么,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他就是理由。

      你叫什么?

      你應(yīng)該叫我淌哥,鎮(zhèn)上的人都這么叫我。

      什么哥?

      流淌的淌。

      我在屋里聽著,差點(diǎn)兒笑出聲。

      不要逼淌哥做出不好的……快點(diǎn)出來,跟我走。否則,我回去沒法交差,別難為我了,好嗎?我可是一個善良的人……

      這人說話很有意思,有著一絲幽默。

      你都是這么請人的嗎?

      剛開始都是這樣的套路,如果反抗的話……我也許會采取我的手段。

      什么手段?

      我可以把對方抱上車,拽上車,再不行,我就把對方打昏,背上車。

      你是嚇唬我嗎?你以為我是嚇大的嗎?

      我沒那么認(rèn)為,你是老師,是有文化的人。我也知道有文化的人最難纏。但很多人還是會在拳頭和槍面前屈服的……已經(jīng)沒有電影里演的那樣寧死不屈的……你知道嗎?

      那我會把你的尸體帶到李總面前。我就是李總的一條狗,是他的奴隸。說了這么多,可以跟我走了嗎?我看你這個門也不太結(jié)實(shí),我相信我一腳就可以把它踹壞的……

      我聽見輕輕踢門的聲音。

      要下課了,你希望,你在你的學(xué)生面前,顏面盡毀嗎?我說了,我就是李總的一條狗(汪汪……汪汪……他模仿了兩聲狗叫),是一個無賴,你不會讓你的學(xué)生們看到我無賴的一面吧?

      你還是個話癆。

      哎,沒辦法,工作需要。

      你說你是個善良的人,你可以告訴我,僅僅是你們李總請我吃個飯那么簡單嗎?

      這要看李總的,也要看你的。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李總這樣,從他看你打籃球那天起,他好像進(jìn)化了……

      進(jìn)化了嗎?

      從動物進(jìn)化到了人……到底因?yàn)槭裁矗课乙膊磺宄?。我是看你是文化人,才跟你說這些的,你可別到時候在李總面前給我穿小鞋啊……

      我不是那樣的人。

      那么,好吧,出來,上車。你也是個善良的人,我看,你就不要讓我為難啦……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果你不敬我……

      我猛地打開門,看到一個大胖子,個頭跟我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但他的體量能裝下我似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肉胖嘟嘟的,隨時都會液態(tài)般從身上流淌下來似的,我理解為什么他叫淌哥了。他濃眉大眼的,皮膚很白。他笑著說,依娜老師,你終于出來了,再不出來,我可……

      淌哥好。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這么有禮貌。

      我笑了,說,你說我是文化人,那么你呢?你們呢?

      我們嗎?我嗎?起碼,在藍(lán)鎮(zhèn)算個社會人。

      他看著我,不敢直視我,有些靦腆、害羞,他說,走吧,上車。

      我說,我怎么有種江姐的感覺了呢?

      什么感覺?

      要英勇就義?。?/p>

      也不一定,也許會是另一種結(jié)果。

      什么結(jié)果?

      我說不好。

      那我告訴你,另一種結(jié)果只能是叛徒。

      我沒這么說,那句話怎么說的?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相信你是一個聰明的人……

      聰明的人就要當(dāng)叛徒嗎?

      我不喜歡你說的叛徒這個詞,生活中,我們誰又不是常常為了活著,為了保全自己,而背叛自己,是自己的叛徒呢?

      聽了他的話,我眼前一亮,打量著他,說,淌哥,可以啊,沒看出來,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淌哥嘿嘿傻笑,說,我不會說什么話,瞎說唄,跟你這樣的文化人,沒法比。你千萬別說,我讓你刮目相看了。

      淌哥讓我刮目相看了。

      看看,你還是說了,不好玩了。

      他的頑皮,像個孩子。

      我在心里承認(rèn),淌哥幫我釋解了部分恐懼心理。

      淌哥看我懷里抱著貓,說,這貓也帶去嗎?

      我說,是的,我不想讓它孤單地留在這個房間里。

      淌哥說,好吧。

      淌哥在前,我跟在后面,瞅著他身上顫顫的肉,牽動著衣服也跟著顫顫地,我就想笑。

      看門人老古站在門口,像一個問號,隨時都要把身體彎到地面上似的,他看著我們走出來,在我臨上車前,老古說了句,丫頭,保重。

      我回頭說,謝謝,古師傅。

      淌哥給我拉開車門。我鉆進(jìn)去。他轉(zhuǎn)身繞向駕駛室,拉開車門,進(jìn)去,坐好,發(fā)動汽車。我們離開藍(lán)鎮(zhèn)中學(xué)。坡路,淌哥開得很慢。透過車窗玻璃,我恍惚覺得操場上人影綽綽的,像一群鬼魂,從地底下涌出來。汽車下坡,那些鬼魂隨著地勢變得越來越高大似的,直抵天空。我恍惚覺得老古也在那些鬼魂之中,是那么高大。2666在我懷里也注意到那些鬼魂,喵的一聲尖叫。我輕輕用手撫摸著它,說,乖,乖。淌哥問,貓?jiān)趺戳耍课艺f,沒事兒。天灰蒙蒙的,好像從我到藍(lán)鎮(zhèn)來的那天,就是這樣的天氣。我心情沉重,猶如在夢境之中,無法預(yù)知未來的生活,是更壓抑還是更黑暗。

      這次離開后,我回來過一次,收拾我的東西,就再沒回來過。

      ……于我,仿佛是地球上最后的一個夜晚……幽深的湖水閃著天光。有螢火蟲影影綽綽閃現(xiàn)出來,它們抬著小小的燈盞,在草叢里飛舞。我從草地上坐起來,回到我的車旁,從后備廂里取出帳篷,還有食物,扛著,回到湖邊。我沒有急于把帳篷支起來,把防潮墊鋪在地上,躺在那兒,一邊看著干凈的星空,一邊吃東西。過來的路上,沒買,都是之前剩下的,很快就吃沒了。面包香腸,還有一瓶紅酒,剩了一半。最后,我看一眼天上的星星,喝一口紅酒。螢火蟲抬著小小的燈盞,飛過來,又飛過去,消失在樹林深處。瓶子里的紅酒喝得差不多了,我把最后一口喝光,頭有些暈乎乎的。那些星星變得模糊起來,隨時都要從天上落下來似的。我陷入憂傷之中。我的盡頭是什么?死,還是其他?;蛘攥F(xiàn)實(shí)世界之外還有第三條道路。這個問題,我曾跟慶輝探討過,他最后也沒有答案。他甚至說到了,沒有信仰,茍活也許是第三條道路。他當(dāng)時說話的表情近乎悲傷。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坐在那些木雕中間,像是那些木雕的一部分。在他身后的墻上豎著一個兩米多高的木頭十字,是用兩塊方木鑲嵌到一起的。這是李松山定制的,打算豎立在即將開業(yè)的松山會館大堂里。這個木頭十字與信仰無關(guān)。說到信仰,慶輝說,后天的信仰更多是帶有功利性的。所以,他也是一個無神論者。那些木雕也是他雕刻出來的各式各樣的神,而他說,在這些神中,我是我自己的神,我皈依我。他說話的表情很嚴(yán)肅,我盯著他,并沒有在他身上感覺到那種神性的光芒,而他周圍的那些木頭神像卻有著光芒和威嚴(yán),令人敬畏。他的口頭禪是,我們都是一堆肉。我們都是一堆肉。尤其是,在我們做愛之后,他常常反復(fù)說著這句話,我們都是一堆肉。我們都是一堆肉。他關(guān)于“肉”的觀點(diǎn),讓我悲觀,我個人認(rèn)為強(qiáng)調(diào)“肉”就是沉淪,是墮落。那種剛剛高潮過后,身體里還沒有散去的愉悅和戰(zhàn)栗被他的話驅(qū)逐得蕩然無存。蕩然無存。生理高潮后,真他媽的就只是一堆肉了,我說,可是我們?yōu)槭裁催€要,還喜歡把彼此的兩堆肉鑲嵌在一起交媾呢?性交呢?這如何解釋?慶輝來一句,動物性。每次慶輝這么說,我都對他充滿厭惡,可是再想想他的話,又是對的,我在心里原諒了他。動物性。我還是會反駁他說,那么愛情呢?慶輝給我解釋說,愛情有時也是建立在動物性基礎(chǔ)之上的,有赤裸裸的動物性,比如,你和李松山,而我們就是建立在動物性之上的,不單純是動物性。我說,狡辯。我們才在一起一個星期……慶輝說,所以我說,我們的情感是建立在動物性之上的情感。赤裸裸的動物性之上還朦朧著一種情感,那也許是你說的愛情,但對于我近乎虛無。我說,你不愛我。你是自卑的,你才說出來這些狗屁的理論來搪塞我。你的跛足是你自卑的根源,你對造成你跛足的這個世界心懷仇恨。慶輝說,你一針見血?。〉膊蝗?,總的來說,是我對這個世界失望……是我在茍活,是我在忍受著這個世界帶給我的屈辱,至于你說的仇恨,剛開始的時候,有,現(xiàn)在,沒有了,確切說是憤怒還有……我之前的生活是黑暗和寒冷的,因遇上你一下子變得不同,你讓我在苦難中煎熬的靈魂有了金屬的顏色和聲音,你也是神,是我的女神,你讓我重新振奮我早已枯萎的生活。我撲哧笑了,說,潑猴兒,貧嘴。慶輝說,不是貧嘴,我在說真實(shí)。真實(shí)總是令人厭惡,令人心里面不舒服,如果都不說真話的話,那么我們就會長期處于一種被蒙蔽之中,久而久之,假的也成了真的,如此下去……就會黑白顛倒,亂象叢生……這個世界需要一種校正,是什么?我也迷茫,但真實(shí)是起碼的……我說,你說的,我能理解,可是,如此真實(shí),是不是人就沒有希望的空間。他說,有。只有真實(shí),才有希望。真實(shí)是一面鏡子,你只有知道自己是什么,有幾斤幾兩,才可能……盲目和過度夸大,只會令這個世界距離坍塌更近一步,這個坍塌包括人心的坍塌……

      慶輝說的,我是理解的,而我何嘗不是一個茍活的人呢?當(dāng)年我可以因?yàn)閷W(xué)校要開除我,而要跳樓抵抗,可是被李松山養(yǎng)起來后,我也想到過以死來結(jié)束,但企圖死了幾次,都被李松山和他的人給救下來。對于死,我麻木了。麻木了。我同樣是一個不知道盡頭的人。我活著,我茍活。

      就這樣,兩個沒有盡頭的人,相遇了。

      下午的光線從洞口照射進(jìn)來,慶輝赤裸著身體,跛足在木頭雕像里走著,像一個跛足的國王。他和那些雕像被一道光線籠罩在其中。我點(diǎn)了支煙,幻覺這防空洞就是我們的伊甸園。他是亞當(dāng),我是夏娃??粗?,又看看我,我禁不住笑了,就是兩堆肉。真的僅僅是兩堆肉嗎?那一刻,我希望淌哥不要來接我,就讓我在這里,和慶輝待在一起,生或者死都在一起。其實(shí),在我們的身體第一次鑲嵌在一起之后,我曾幻覺那是兩具骨骼……這個幻覺可能來自他靠墻柜子上花籃里的那個骷髏頭。他告訴我,那是他在野地里撿的,是真的。我嚇了一跳,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燃燒,一種瘋狂的、黑色的東西。我依偎在他懷里,要跟著他一起燃燒似的。他第一次用嘴唇點(diǎn)燃了我……

      2666蹲在角落里盯著我們。我是在被慶輝點(diǎn)燃之后,偶然睜開眼睛看到的。它,就那樣,在角落里,虎視眈眈地看我們。目光里帶著失落和寒意,令我心里凜然。但慶輝野蠻的舌頭纏繞著我,讓我不能自拔。我又閉上眼睛,漸漸在燃燒中,等待慶輝輕輕地把我的身體打開。用他的鑰匙。那種感覺對我竟然有些陌生,猶如鴻蒙之初。我之前是有過性經(jīng)歷和性經(jīng)驗(yàn)的,在李松山的調(diào)教下,我差不多可以說像一個妖冶的婊子,像被輸入了程序的蕩婦,每一個步驟都是緊密相連的,挑逗、媚、賤、矜持、敞開……此刻的慶輝讓我感到羞澀、緊張、甜蜜、局促、不安、慌亂。我用手撫摸著慶輝清瘦憂郁蒼白的臉。那種骨感是我喜歡的,摸在手里帶著棱角。我輕輕摸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我用手在他臉上辨認(rèn)著他的五官,像一個盲人。他用嘴咬住我的手指,含在嘴里,我整個人都糖稀般融化了似的。我要喘不上氣來。窒息。我知道我的身體已經(jīng)迫不及待,開始沸騰了,那里面隱藏著一頭野獸,要沖出來,要沖出來,但我仍在堅(jiān)持囚禁著那頭野獸,不讓它過早跑出來。我聽到它用身體和聲音撞擊肋骨囚籠的聲音。我在等待慶輝解開我水洗牛仔上衣的紐扣,等待他把我身體里的野獸放出來。

      此刻,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眼含熱淚。

      淚滴從眼角滑落……

      這里是一個廢棄的防空洞,來自那個“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代。淌哥把我?guī)淼臅r候,我感到很不舒服。我生氣地說,這破地方陰森森的,像個地下陵寢似的,陰森森的,咋待?。刻矢缯f,這不也是沒辦法,整個藍(lán)鎮(zhèn),我覺得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李總讓我安排好你,如果我不保護(hù)好你的話,他饒不了我。你也知道他的手段,你也見識過的。我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們都慌了,抱頭鼠竄的。李松山不是藍(lán)鎮(zhèn)的老大嗎?為什么要藏起來,還不帶著我。淌哥說,元都沛死了,是被人殺的。前天晚上,從夜總會出來,他被人槍擊,尸體扔進(jìn)太子河里,是被早起釣魚的人發(fā)現(xiàn)的。你也知道元都沛,他的死讓李總慌張。李總覺得對方一定是沖著他來的。這些年,李總越來越多疑了。我見過元都沛,是一個白發(fā)的老頭,五十多歲,戴著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像一個教授。他很神秘,總是戴著一副白手套,讓人感覺他有潔癖似的,其實(shí),不是。淌哥曾偷偷告訴過我,元都沛的左手是一只假手。至于元都沛因?yàn)槭裁词サ哪侵蛔笫?,淌哥沒說。我問過李松山。李松山也沒說,還警告我,不要問太多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可能受到的傷害也會越多。元都沛是左膀,右臂是另一個人叫肖堂騰,四十七八歲,精瘦,干練。兩人一文一武。元都沛是文,肖堂騰是武。

      我說,那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淌哥說,你也是李總身邊的人,所以李總怕你有個三長兩短,等查個水落石出,再……有些時候,人在暗處才會看清很多事情,所以李總隱藏起來……我說,這樣要多長時間啊?他藏哪兒了?淌哥說,我不能說。你不要為難我。相信李總會很快解決這件事的。

      我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淌哥指了指那個站在木頭中間雕刻的人,說,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慶輝。慶輝沒有放下手里的活,只是打了個招呼說,來啦,咋還帶來個妞呢?是不是李松山的新人?淌哥說,少廢話,這個人在你這兒待幾天,好生照顧著,不會虧待你的。慶輝說,我沒時間照顧她,剛剛接了一個美國訂單。我懷里的2666突然沖到地上,好像發(fā)現(xiàn)了老鼠似的。那個叫慶輝的男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他專注地雕刻著木頭,雕的什么,還看不出來。淌哥輕聲在我耳邊說,我弟就這德行,清高。他移動著一身的肉,來到慶輝身邊,貼著慶輝耳邊,輕聲說著什么。我看慶輝抬眼看了看我。那目光猶如一道光束,我不敢直視,連忙收回目光。我的鼻子聞到木頭的那種香味。我連著呼吸幾下。淌哥后來在慶輝的肩膀上拍了拍。慶輝停下手里的活,對我說,你叫依娜吧,就這個環(huán)境,如果不是我哥,我不會收留你的。在這里待著,你好自為之,別影響我干活。我說,切,像我愿意在這兒似的,像他媽的活死人墓。哦,這個比喻不對,你不是楊過,我也不是小龍女。慶輝笑了笑,那笑有些憨,但有著尖銳的東西隱藏在那笑后面。慶輝說,我真不稀罕,什么狗屁的小龍女。淌哥說,都少說兩句。他又回頭對慶輝說,那我走啦,你要幫你哥這個忙。慶輝說,去吧,注意啦,你在我眼里看上去雖然是個廢物,但你還是要保重。淌哥笑笑說,不要藐視胖子。慶輝說,我沒藐視胖子,我是藐視一個巨嬰般的愚蠢。淌哥說,你說我愚蠢嗎?慶輝說,你說呢?淌哥說,你啊,你要不是我弟弟,我早把你弄去喂狼狗了。不要忘了,你從外省回來,你的腳……那段時間是我養(yǎng)你的。慶輝說,扒小腸啦,我不稀罕,要不是你的愚蠢,現(xiàn)在跟你說話的早已經(jīng)是鬼魂啦,一個自由自在的鬼魂,你個愚蠢的胖子,阻止了我的自由自在,阻止了我的閑云野鶴。淌哥說,你隨時可以變成鬼魂的,為什么你現(xiàn)在不?慶輝狡黠地笑著說,我不想了,我要茍活著,看著這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淌哥說,切。我看著他們哥倆,聽他們斗嘴,心里納悶,這慶輝咋這么說話呢?淌哥又叮囑我?guī)拙?,比如:不要出去,不要用手機(jī)給李松山打電話之類的。有事兒,讓慶輝聯(lián)系我。我不耐煩地說,知道啦。誰叫我的人生被你們給綁架了呢?

      淌哥沒吭聲,從洞口出去。

      我走到洞口,沒敢出去,透過木門的縫隙盯著他急匆匆地開車走了。

      我突然很心疼這個胖子。

      山下是一片破敗的棚戶區(qū)。從鎮(zhèn)上來這里開車要半個多小時。來的路上,經(jīng)過棚戶區(qū)的街道,還遇到一家出殯,堵車。我按下車窗,透口氣。沒想到一片紙錢從半空中搖晃著落進(jìn)車內(nèi),差點(diǎn)兒貼在我臉上,我用手擋開,看著它落在我腳邊,我連忙撿起來,扔出去。淌哥說,把窗戶關(guān)上。直到出殯的車隊(duì)開出街道,我們才繼續(xù)上路。

      淌哥說,小時候他就生活在這里,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就在社會上混,后來遇到了李松山。李松山原來也在藍(lán)鎮(zhèn)中學(xué)教書,是物理老師。突然有一天辭職了,辭職是后來的說法,有人說,他騷擾女生,被學(xué)校開除的。從學(xué)校出來后,他開過超市,賣過五金,但都沒掙到什么錢,不知道因?yàn)槭裁?,進(jìn)監(jiān)獄了,從監(jiān)獄出來后,他換了個人似的,先是給當(dāng)時的礦長當(dāng)保鏢,幾年后,他取代了原來的礦長老鱉,成了藍(lán)鎮(zhèn)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咱這地方,也沒啥,就是有礦,隨便挖開一個山頭,里面就是鐵礦,是鐵礦成就了李松山?,F(xiàn)在,鋼鐵行業(yè)雖然不景氣,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李松山也看到這點(diǎn)了,在礦石火爆的那幾年里,他已經(jīng)開始涉足房地產(chǎn),又被他賺了個缽滿盆滿,現(xiàn)在他又開始涉足餐飲娛樂,但整個東北的經(jīng)濟(jì)都陷入了危機(jī),滑入低谷。這藍(lán)鎮(zhèn)就是他李松山的“帝國”,甚至有人提出來把藍(lán)鎮(zhèn)改成松山鎮(zhèn),李松山也心動了,光宗耀祖的事情啊,但元都沛堅(jiān)決反對,還說那樣你將遺臭萬年的。后來才沒改。李松山身邊最清醒的人就是元都沛,李松山也只聽他的?,F(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越來越差,元都沛已經(jīng)建議李松山移民澳大利亞。

      這些話,還是淌哥第一次跟我說起。其實(shí),在和李松山一年多的時間里,通過我的觀察和耳聞,也知道一些。但李松山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過移民的事情,是啊,我是什么?他有妻子兒女,我是什么?器官嗎?在一年里,我曾做了兩次人流,回想起來,仍舊悚然、戰(zhàn)栗,下面仍會有痙攣抽搐感。

      淌哥離開后,我怔怔站在木門里透過縫隙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解脫了似的。一道光從門縫射進(jìn)來,落在我的臉上,把我分成兩半。我伸著頭,企圖讓光線全部落在臉上。木門很沉,我推了一下,沒動,又推了一下,還是沒動,我放棄了。我轉(zhuǎn)身回來,找了張椅子坐下,看著慶輝在工作。2666這時候嘴里叼著個什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一看,是老鼠,嚇了一跳,連忙呵斥它,吐了,吐了。但它換了個環(huán)境,變得不聽話了似的。我四處尋摸東西,要打它。慶輝在那邊說,貓就是吃老鼠的,再說,我這里沒下過老鼠藥,沒事的,讓它吃吧。我說,多惡心??!慶輝說,這才是正常的食物鏈?。?666在那里撕著老鼠的尸體,慘不忍睹,我還是找了根木棍,把老鼠的尸體挑起來,順著門縫扔出去。2666目光懷著仇恨似的。我說,再吃,就打死你。我揮舞著手里的木棍,比畫著。但我的恫嚇并沒有使它屈服。我說,好,你可以不聽話,那就餓你幾天看看。我蠻橫地說著。我餓了,問慶輝,中午吃什么?慶輝專注地沉浸在雕刻里,沒聽見。我在防空洞里走著,透過氣味找到廚房,那里面很亂,可以說臟。鍋碗在水池里泡著。有蒼蠅,但不多,可能是這里比較封閉的原因。我看了看有沒有什么吃的,看到幾個土豆和西紅柿,還有雞蛋。一方便袋饅頭。瞅著這些,要不是餓了,我真不想吃。平時,我都是由保姆伺候著。李松山不來的時候,我們相對簡單一些,他要來,就必須有魚有肉的。他是一個食肉動物,沒肉不行。

      我還記得第一次被淌哥帶到李松山身邊的時候,他們正在吃火鍋。一只活羊羔穿在鐵架子上,鐵架子固定在案板上,防止活羊掙扎,翻倒。羊身上已經(jīng)剝皮,鮮紅的肉呈現(xiàn)在那里,頭部還沒,廚師從活羊羔身上片肉下來,放到他的盤子里,那肉在盤子里跳,帶著羊身上的痙攣和抽搐。只見李松山用筷子夾著鮮肉,那肉猶如蝴蝶的翅膀扇動著,他放到滾開的湯料里,晃動幾下,拿出來,那肉仿佛死了,蜷縮著,他輕輕沾了點(diǎn)兒調(diào)料,放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著,贊美說,鮮。我看著差點(diǎn)吐出來,那羊羔身上的血滴在案板上。他看到我來了,微笑著,說,坐,坐。服務(wù)員已經(jīng)給我端來餐具。我坐在他對面能感覺到被他的氣場籠罩著。那氣場中有一種我說不出的東西,我得承認(rèn)我被俘虜了,抑或是這么多年來我的那種卑賤的生活所帶來的。我屈服于那種氣場。我吃不下,只好看著他吃。他還是逼著我吃了一口,是他給我涮的,還帶著血腥味。我?guī)缀鹾鴾I,在嘴里咀嚼,他老虎般的目光盯著我,我不敢不吃,最后,還是勉強(qiáng)吞咽下去。他說,你會適應(yīng)的。我聽見羊羔發(fā)出的可憐叫聲。那聲音令我的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直起雞皮疙瘩。我看到燈光下,羊羔身上被切削過肉的地方一顫一顫的,像里面有什么東西要跳出來似的。李松山抿著紅酒,不時抬眼盯著我。我低下眼眸,心里面有一種高空蹦極的恐懼感。羊肉的血腥味和膻味沖鼻。我下意識拿起餐巾,捂住鼻子。他從匣子里拿出一支雪茄,淌哥連忙過去,給他剪了,用打火槍給他燒著。他吸了一口,煙霧彌漫在他臉上,朦朧中透著陰森。這時候幾個服務(wù)員上來,把案子連同那只血淋淋的羊羔,抬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們把割了羊頭的身子穿在一根鐵條上抬回來,支在鐵架子上,在下面生起炭火,并不時轉(zhuǎn)動。油滴在炭火上,騰起一股油煙,之后跳出來一個火苗,又一滴,又一股油煙,又一個火苗騰起,慢慢散發(fā)出羊肉的香味來。等羊肉烤好后,廚師切削下來幾片先是給李松山放到盤子里,又給我切削幾片,我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因?yàn)槲茵I。我還喝了杯紅酒,能感覺到臉部已經(jīng)微微發(fā)熱,再加上炭火的烘烤。一縷頭發(fā)耷拉下來,遮住了眼睛,我輕輕撩開。后來,李松山說,在我撩起頭發(fā)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一束光。李松山四十多歲,尖下巴,戴著眼鏡,看上去很儒雅,儒雅后面透著一股子冷峻和霸道,就像淌哥說的,他要做什么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就是理由。這也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但這印象隨之破碎……

      淌哥在一天晚上來別墅接我,把我送到藍(lán)鎮(zhèn)的春華賓館。那個男人已經(jīng)洗過澡,依靠在床頭上抽著煙。看見我推門進(jìn)去,他自我介紹著,說他是國土資源局的,嘴里還感謝李松山。他是我的第一個客人,在他野獸般貪婪享受我身體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死了一般,是的,我的身體在那一刻死了。我能聽到遠(yuǎn)處礦山放炮的聲音,整張床都跟著震動起來。男人說,你知道嗎?這礦山每放一次炮,李松山就可能有上百萬的進(jìn)賬,沒有我,他李松山就不可能……我沉默。我酸痛的身體,隨時都可能碎掉似的……

      就這樣被當(dāng)作禮物被李松山送給幾個男人之后,我在某天晚上被淌哥接回別墅的路上,街燈昏暗,我突然推開車門,跳下去。我摔得很重,被送到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淌哥說,幸好沒傷到臉。被淌哥接回別墅。李松山在一個下午來了,臉色陰沉著,淌哥和保姆連忙從房間里撤退出去。李松山還給我?guī)硪慌趸ǎ敲倒寤?。紅色的。我把那捧花摔在地上,斥責(zé)著他說,這就是你把我弄來的目的嗎?李松山滿臉委屈地說,在這個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如果想生存下去,我只能這樣,我必須這樣,必須投其所好,利用一切能被我利用的資源,我才可能變得更加強(qiáng)大。我知道他們都他媽的是禽獸,是蛀蟲,但能怎樣,他們把持著這個世界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是魔鬼。我犧牲你,我也謝謝你,我不會虧待你的。我說,我不稀罕。你讓我死吧!李松山說,不可能。你會適應(yīng)的,并且會麻木的。行尸走肉是很多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方式,你也不例外。我說過,我不會虧待你的。我會把潘北齋撈出來的。我問,潘北齋是誰?他愣了一下,說,你不知道潘北齋是誰嗎?我搖了搖頭,虛弱地說,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沒有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就離開了。

      李松山和淌哥離開別墅后,保姆給我倒了杯水,說,丫頭,吃藥。保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看上去,瘦,尖下巴,眼窩深陷,一臉苦相,但干起活來,勤快。我叫她秦姨。我吃了藥,下床在屋子里活動活動。我的2666無聲無息地跟著我。坐在落地窗前,我盯著外面花園里的植物,蓊蓊郁郁的,而我卻像已經(jīng)干枯了很長時間似的,沒有力氣生長下去。我窺視著那些植物,企圖從那些葉子上獲得一種生的蓬勃力量,但是,沒有,目光不能汲取那綠色植物的生命力。我坐在躺椅上,2666蜷縮在我的腳邊。我想了好久,終于想起來了,心里咯噔一下。潘北齋是我的父親,在我七歲那年,他被抓進(jìn)監(jiān)獄。一晃十七年過去了。一股來自血液里的東西朦朧著,在我身體里蕩漾起來,揪住了我的魂兒。是啊,這么多年,我都叫依娜,我都忘記我姓潘了。我記得上初中的時候,辦理身份證,我改了戶口本上的名字。我去掉了那個潘字。這個人如今還在監(jiān)獄里,姑姑多次讓我去監(jiān)獄探望,我拒絕了。沒想到,在這里,他被李松山再次提起。這其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現(xiàn)在成了李松山送給一個個對他有用的男人的禮物……禮物……

      我坐在那里,直到天黑下來,黑下來。我也成了黑的一部分。秦姨問,要開燈嗎?我說,不用。我突然喜歡這黑,那種令我沉浸的黑,那種令我安靜的黑。我甘愿被黑暗吞噬,葬身在黑暗之海。在黑暗中,我腦子里浮現(xiàn)著那些丑陋、貪婪的男人身體,在黑暗之海中起伏、翻涌著,用他們暴力的火把,挖掘我,灼傷我……我能感覺到來自身體的疼痛、絕望、碎裂……無盡頭的……迷?!凰麄冭徔铡?/p>

      月亮升起來了,眼前豁亮了很多。

      那月亮殷紅,傷痕累累,在天空上,被那些絲絲縷縷的云包圍。我從身邊拿過來一支煙,點(diǎn)燃,吸了一口。我在手里玩著打火機(jī),按一下,跳出來一個火苗,再按一下,再跳出來一個火苗,就這樣,直到打火機(jī)發(fā)熱了,我才停止。每按動一下打火機(jī),讓我萌生了情欲的沖動,我感覺到羞恥,是的,羞恥。那種來自身體本能的污穢情欲和墮落。我只需要一個器官填滿我的身體,填滿我的身體,在黑暗中……恥……我的恥在那一刻膨大起來,是我不能控制的,像一個隱藏了很長時間的饑餓獸類。是那些我作為禮物獻(xiàn)給李松山的客戶和領(lǐng)導(dǎo)的男人們把我身體里的野獸喂養(yǎng)出來。是的,恥。我再次按了一下打火機(jī),沒有抬起手指,就那么按著,讓火苗持續(xù)著,我把火苗對準(zhǔn)了左手的手心……這樣任火苗舔舐著我的手心……直到秦姨給我送水果進(jìn)來,被她把打火機(jī)從我手里打掉。你這要干嗎?你這是要干嗎?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怎么交代?。壳匾陶f。她說著,跑去廚房,找來大醬涂在我手心的燒傷上。她說,這要讓李總知道,我的工作就沒了,沒了工作,我家那個病人吃啥喝啥啊?她嘆息著。我說,我不會告訴他的?;鹈绮]有舔開皮膚,只是留下一個疼痛的灼傷的發(fā)紅痕跡,但那疼痛止住了我身體里作怪的野獸。它偃旗息鼓了。我說,秦姨,把窗簾給我拉上。在給我手心涂大醬的時候,她把燈打開了。刺眼。我說,把燈關(guān)了。在燈熄滅的那一刻,我再次回到黑暗的寂靜之中,回到我的囚籠之中。黑暗給我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同時也消耗著我,無力感倍增。我吃了幾粒葡萄,把葡萄皮吐在左手手心里,那被火焰燒灼的手心隱隱作痛起來,像有一群螞蟻在里面咬。

      在躺椅上,我竟然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迷霧中的一塊墓碑,高大,直抵天空似的,我慢慢靠近,才看清墓碑上刻著我的名字:依娜之墓。我盯著那個名字,有一種陌生感。但我還是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那墓碑前面。無盡的迷霧籠罩著周圍的一切,我看到我在縮小,成為兒童。那迷霧慢慢變得有了重量,變成了雪,開始紛紛揚(yáng)揚(yáng)從天上落下來,淹沒我,淹沒那高聳著的墓碑……大地歸于一片白茫茫,是的,白茫?!贡w起來,在半空中懸浮著,碎裂開來。那墓碑竟然是泡沫做的,只見細(xì)碎的泡沫和雪一起,從天上,飄飄揚(yáng)揚(yáng)落下來……落下來……幼小的我,從雪地上站起來,向我酣睡的身體走過來……我身后,跑來很多孩子,他們在雪地上嬉戲撒歡,堆起了雪人……那雪人漸漸清晰起來,很像我七歲之前印象里的母親……

      秦姨打電話的聲音把我驚醒。

      “兒子,乖,你會沒事的,你的病會好的,你就是媽活下去的動力,你要乖……”

      我曾問過秦姨,你有病的兒子多大歲數(shù)?秦姨說,二十九歲了。我說,你給他打電話的語氣就像在哄一個孩子。秦姨說,他的智力就是幾歲的孩子。

      我從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回到床上,蜷縮著身體,像是要回到虛無之中似的。我冷。那夢境中的碎裂和寒冷仍令我疼痛。我喚著2666,它蹦到我床上,我摟著它,拉過身邊的毛巾被,蓋在身上。

      2666死于李松山之手。元都沛的死并沒有查出來是誰干的。淌哥來說,李松山陷入慌亂之中。淌哥把我從慶輝這兒接走,我坐在車上,依依不舍的。我透過車窗回頭看見跛足慶輝站在防空洞門口,看著我。在一起半個多月,我變化很大??粗麅A斜的身體,我眼淚控制不住了。我對淌哥說,我愛上慶輝了。淌哥沉默。我抱著2666,回到別墅。我問淌哥,李松山要帶我們走嗎?淌哥沒說。我說,我不想跟李松山走,我要和慶輝在一起。淌哥終于不沉默了,他說,你們不能在一起。我問,為什么?淌哥說,男女的情感我不懂,但你就是不能和慶輝在一起?;氐絼e墅,李松山臉色難看地坐在躺椅上抽煙。淌哥說,李總,我們回來了。淌哥說完就退出去。李松山看上去有些疲憊和困頓,這是我以前沒有看到過的,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我抱著2666,回屋換了衣服,出來。我突然厭惡這屋子里的氣息。慶輝那防空洞里的氣息在半個多月來,幾乎讓我脫胎換骨似的。我和慶輝在做愛后,開玩笑說,是你,是你讓我在這防空洞里跟著你一起變成了鬼。慶輝笑著說,變成鬼,有什么不好嗎?兩個鬼。兩個赤身裸體的剛剛結(jié)束交媾的鬼。那次,我問起他的跛足,他陷入痛苦之中,但他沒有說那跛足是怎么造成的。也許是我提醒他的跛足,讓他憤怒,他再次進(jìn)入我的身體,都能感覺到他身體里的殺氣了。我沒有生氣,而是安慰著他,用我的身體,直到他筋疲力盡躺在我身邊。我看到有淚珠從他眼角滑落。從那之后,我再沒有提起過他的跛足。

      我換衣服出來,2666突然發(fā)瘋地?fù)湎蚶钏缮?,被李松山抓住兩腿后,使勁地在地板上摔著。我喊著讓他停下來,可是他也發(fā)瘋似的,仍使勁地把2666摔在地板上,直到它奄奄一息躺在那里,李松山用他穿著皮鞋的腳狠狠地跺在2666的頭顱上,我聽到了顱骨碎裂的聲音。我完全驚呆了,心跟著顫動,整個人都不會動了,怔在那里。他因?yàn)橛昧^猛,變得虛弱,坐回到躺椅上喘著粗氣,喊著,秦姐……秦姐……把這些收拾了。秦姨拿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把2666的尸體放進(jìn)去,拿了個拖把開始擦拭著沾滿2666鮮血和腦漿的地板。我仍沒回過神來,直到看見秦姨拿著口袋離開,我看到2666的尾巴,我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撲向李松山,說,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瘋了嗎?你還我的2666,你還我。李松山把我一腳踹倒在地上,我爬起來,向門跑去。但門已經(jīng)被秦姨鎖上了。從我來到別墅的那一天,就是這樣。我瘋狂地踢著門。我的鼻子仍能聞到2666留下來的血腥味,充斥著整個房間。我手扶著門,一陣眩暈。這樣過了一會兒,我緩過來,我轉(zhuǎn)身對李松山說,你讓淌哥把我接回來是為了給你陪葬嗎?李松山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還不配,你要不是潘北齋的女兒,我早把你賣了。我說,你這樣難道不是把我賣了嗎?潘北齋到底對你做了什么,你這樣對我?他是他,我是我,你這樣對我公平嗎?李松山說,公平,這個世界有公平嗎?他變得暴躁起來。他說,為了獲取可能的自由,潘北齋已經(jīng)把你出賣給我了,是他提供你的消息給我的,你知道嗎?交換,交換,你知道嗎?我說,別提他,七歲之后,我就不再記得這個人了。我叫依娜,我不姓潘。李松山說,但你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他的血,還有那個被他殺害的女人,他的妻子,你的母親的血。你永遠(yuǎn)無法逃離和遺忘這些,即使你遺忘了,但你的血液會永遠(yuǎn)提醒你,你是他們的種……

      這一切是那么殘酷,簡直如一場噩夢。

      李松山再次侵占了我的身體。他那滾燙、暴動的火把,在我的身體內(nèi)部,憤怒地?zé)浦?,撕裂著,但我好像什么都感覺不到了,等他從我的身體里抽離出去,我竟然流血了,他扔過來一條毛巾,離開了。從那以后,我沒再見到他。我問了秦姨,2666的尸體怎么處理的,秦姨說,被我埋在花園里的芭蕉樹下了。我讓她帶著我去看看埋葬2666的那棵芭蕉樹。這芭蕉樹本是南方的植物,卻在這北方生長得異常茂盛。秦姨陪著我,在那芭蕉樹下待了很長時間,我們才回去。2666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變得更加孤單。

      從那天開始我常常被噩夢困擾。

      那段時間,我曾找到一個機(jī)會偷偷從別墅逃跑過一次,去慶輝的防空洞。我知道是危險的,可我太想慶輝了,太想。我來到跛足慶輝的防空洞,我哀求慶輝帶我走,離開藍(lán)鎮(zhèn)。慶輝說,這個世界能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別的地方就不是這樣了嗎?你可能認(rèn)為我是一個怯懦者,也許吧,除了這一堆肉,還有那些木雕,我已無處安放我的靈魂,但這百孔千瘡的肉身,真的就能儲藏我的靈魂嗎?或者說,我的靈魂在我跛足那年,就已經(jīng)死掉了,死掉了。那一年,末日般地延續(xù)著到現(xiàn)在。你的出現(xiàn)讓我看到了一絲光,但這光也只是一閃,一閃而過,不是嗎?我沒有能力攥住這光,沒有能力,我是弱小的,連螞蟻都不如……你曾跟我說過,你是那么崇拜波拉尼奧的小說《2666》,但那樣的龐大蕪雜又何嘗不是我們身處的世界……我們是什么?是豬。2666這個數(shù)字的意義,就像那本書翻譯后記里說的,是預(yù)言人類會在2666年自我毀滅……2666就是人類的喪葬之地?。?/p>

      跛足慶輝近乎自白地說著,讓我忘記了對他不能帶我離開藍(lán)鎮(zhèn)的惱怒和沮喪。我多少理解了他……我依偎在他的懷里,仰望著他蒼白的臉。我說,如果真的毀滅的話,那么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跛足慶輝搖了搖頭,說,那不重要,也是無意義的。

      那次,我們沒有做愛。

      是淌哥來把我接走的,他呵斥我不該來這里的。臨走的時候,跛足慶輝把一個銀質(zhì)的十字架送給了我,并親手給我戴在脖子上。他的手因?yàn)樽瞿镜袷谴植诘模谴植诘氖衷鴵崦^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我抱住他,眼淚唰地就流出來了。他的身體很燙,很燙,像隨時都可能燃燒起來,化為灰燼似的。跛足慶輝說,不哭,整得好像生離死別似的。他用他粗糙的手,給我擦著眼淚說,我們都需要一場記憶和遺忘的斗爭……

      我眼淚汪汪的,不知道說什么。我的手舉起來在他臉上撫摸了一下,順著臉部下來,抓住他的手搖晃了兩下,說,我走了。

      那天,我特意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在路上突然從巷子里躥出來一條狗,我瘋跑著,踏進(jìn)路中的水坑里,鞋子都濕了,裙子被濺上了泥點(diǎn)兒,看上去,有些狼狽。

      跛足慶輝沒吭聲。

      我跟著淌哥上車,離開。隨著汽車越走越遠(yuǎn),我透過車窗看到跛足慶輝身后的防空洞就像是一張大嘴,隨時都要將他吞沒似的。淚眼漸漸讓窗外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是的,模糊起來。世界的表象處于一種寂寞之中,裹挾著一種灰色的沉重。

      再次見到跛足慶輝的時候,是三個月后,是秋天了,天氣涼了。他……還有淌哥……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元都沛死后,李松山的“帝國”一下子就垮了。那天,他占有我之后,再沒出現(xiàn)過,連淌哥也不見了。秦姨一個月沒拿到工資,開始抱怨說,我還等著錢給我家的病人治病呢!她嘮叨著,到了第二個月,仍舊這么嘮叨,我家的病人還等著用錢呢!我發(fā)現(xiàn)她開始偷別墅里的一些東西出去典當(dāng)。第三個月的一天,她說,我不能在這里耗著了,再這樣下去,我家的病人也要死了。我要走了,丫頭,你也跑吧,從你來,我可能對你有不妥的地方,你多擔(dān)待,我也是為了口吃食兒,還有我家那病人。你那次逃去瘸子那里,就是我告的密,對不起。你看看這屋子里有什么值錢的,你也拿一些吧。我看著秦姨愁楚的表情,說,你拿吧。秦姨眼睛放光看著屋子里的東西。秦姨說,李松山不會回來了,都說他出國了,我去公司看過,都貼了封條了。元都沛死了,你沒聽見最近礦山的炮聲都沒了嗎?鎮(zhèn)上的樓房都不蓋了嗎?秦姨說著抱起落地窗前的一個花瓶。那花瓶有半人多高,她抱得很吃力,很吃力,佝僂的身子隨時都可能倒在地上似的?;野椎念^發(fā)讓她看上去有些猙獰。她把花瓶抱到門口的時候,放到地上,回頭對我說,丫頭,你也走吧。我想,是啊,是時候了,可是我去哪里呢?秦姨離開后,這別墅內(nèi)安靜下來,我坐在躺椅上,點(diǎn)了支煙,慢慢地吸著,突然,控制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我任眼淚在臉上流淌著。淚眼盯著院子里的那棵芭蕉樹。芭蕉樹下埋著我的2666。茫然、虛空和無盡的委屈包裹著我。這難道就是我的命嗎?跛足慶輝說過,無處可逃,現(xiàn)在,突然來臨的自由,讓我同樣覺得無處可去……路在何方?在何方?在禁錮和自由之間,我的人生再次處于一種懸浮狀態(tài)。我坐在那里哭了很長時間,腦海里歷數(shù)著我這些年。二十四歲,已仿若一個蒼老的人。女人。為什么是我?沒有答案。唯一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命,但命是在歷程中行進(jìn)著的,它現(xiàn)在也無法回答。我渾身無力,但還是勉強(qiáng)著從躺椅上起來,簡單收拾了我的東西,看到那本被我翻過多次的《2666》,我在手里掂了掂,還是沒有帶上,沉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那里面描述了一個令我恐懼的真實(shí)世界,異域的但也是全世界的。來到外面,我去芭蕉樹下站了一會兒,已經(jīng)能感覺到秋風(fēng)吹著院子里的植物,它們都瑟瑟的,惶遽,即將經(jīng)歷著殘酷季節(jié)的來臨和秋風(fēng)的收割。園子里因?yàn)楹荛L時間無人照料,已經(jīng)荒草叢生,挨著院墻的幾棵白樺樹,透著陰森。我去車庫,看到李松山給我買的車還在,但之前我很少有機(jī)會開,我找出鑰匙,開出那輛車,向跛足慶輝的防空洞開去。

      透過車窗看到外面的事物是冷灰色的。

      冷灰色,我這樣想。這些年,我又何嘗不是被傳染了這樣的冷灰色呢?

      一匹老馬拉著車,在前面走得很慢,我按了兩下喇叭,但馬車的主人根本沒聽見似的。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馬車和我的汽車,給我一種外星球的幻覺。直到馬車拐進(jìn)巷子里,我才超過去,但仍沒有逃脫出那種冷灰色的桎梏,沒有逃出那種外星球的孤獨(dú)。漸漸出了鎮(zhèn)子,四周是麥田,偶爾有成群的烏鴉聒噪著從半空中飛過。距離跛足慶輝的那個防空洞不遠(yuǎn)了,可以看到了。麥田里沒人,讓這里看上去空曠起來。我打開車窗呼吸著,我看到一輛汽車傾倒在麥田中間。那輛車我怎么看怎么覺得眼熟,是淌哥開的那輛,怎么會傾倒在麥田里呢?我納悶著,在麥田邊停下來,下車看了看,車內(nèi)連個人影也沒有。淌哥我也很長時間沒見到了。他的車在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呢?我回到車內(nèi),繼續(xù)開車向防空洞而去,到了門口,我停下車,喊著,慶輝,慶輝,我來啦。我的喊聲把我都嚇了一跳。沒有反應(yīng),我來到門前,看到門是開著的,我繼續(xù)喊著,慶輝,慶輝,你在嗎?仍舊沒有回答。我還記得那段日子里,夜晚我們坐在門口看天上的星星,遠(yuǎn)處的麥田和棚戶區(qū)相鄰。他給我指點(diǎn)著天上的星座和浩瀚的銀河。洞里的冷氣飄出來,我戰(zhàn)栗了一下,繼續(xù)向里面走著。真亂啊!只見那些木雕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像戰(zhàn)爭的場面。我抬起頭看著當(dāng)初慶輝說是李松山預(yù)訂的那個大十字,我連忙捂住了嘴,讓自己沒有喊出來……

      ……只見慶輝和淌哥分別被吊在兩邊,身上血跡斑斑的。嗡嗡的蒼蠅撲在他們身上,我聞到腐爛的臭味??瓷先ヒ呀?jīng)有些時間了。我怔在那里,腳像生了根似的,僵在那里,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捂著鼻子,靠近,看到他們身上潰爛的傷口,被蒼蠅糊滿。聽到我的動靜,那些蒼蠅嗡地飛離傷口,向我撲過來,我用手擋著。是什么人如此殘酷?如此殘酷?我深呼吸著,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粗@個場面,不忍目睹,但它們真實(shí)地鑲嵌在我的眼睛里。我想辦法把那個大十字推倒在地上,把他們的尸體從上面解下來,費(fèi)了很大力氣,拖到干凈的地方,放在那里。我去廚房找來水,給他們沖洗著身上的血污,都干了,很難清洗干凈。我邊哭著,邊給他們清洗,起碼要把他們的臉清洗干凈,我是這么想的。清洗得差不多了,我已筋疲力盡,但我還是把那些木雕扶起來,擺在他們身邊,我找出打火機(jī),找些木屑,把木屑點(diǎn)燃……看著火焰蔓延著,蔓延著,直到吞沒了他們的尸體,我才從洞里面撤出來,站在洞口,號啕大哭。洞里面的煙濃烈地?fù)涑鰜?,我關(guān)上門,但仍有煙從門縫里面出來,像他們出竅的靈魂,絲絲縷縷地飄向天空。最后,我哭著跪在洞口,深深地給他們磕了三個頭,我開車離開,沒有目的,沒有終點(diǎn),四處游蕩,我首先離開藍(lán)鎮(zhèn)……

      夜光中,我看到湖水在下降,出現(xiàn)多年前的那座村莊。七歲的我和母親還有父親,坐著汽車來到這里郊游。在汽車上,我聽到父母吵架的聲音,但我在汽車的晃動中,并沒有聽到他們吵什么。下車后,我們在一家小吃部吃了東西,我和小吃部老板娘的兒子玩。他有幾個羊嘎拉哈,很吸引我。我看到父母從小吃部走出去,走進(jìn)一家磨坊。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那是磨坊,是老板娘的兒子告訴我的。我們兩個在玩著那幾個羊嘎拉哈,又招來幾個村里的小孩。羊嘎拉哈在半空中碰撞著落下……

      我看到父親從磨坊走出來,他說,我們回城。我問,我媽呢?父親說,她在村里遇到個小學(xué)同學(xué),今晚不回去了。我說,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小朋友們玩。父親蠻橫地把我抱到汽車上……

      從那以后,我就再沒見到母親,直到有一天,父親被人帶走。我被姑姑接到她家里……

      我從草地上慢慢站起來,向湖邊走去。我脫了鞋,赤著腳,伸進(jìn)湖水里,涼,扎骨頭的那種涼。我猛地收回那只腳。望著黑暗中的湖水,聽見依娜……依娜的呼喊聲。我脫下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直到把那件蕾絲的黑色內(nèi)褲也脫掉,我能感覺到身體的光讓周圍的黑暗,還有那些樹叢中的鬼魂們感覺到亮光……

      ——媽,我來了。

      我縱身跳進(jìn)湖水中。

      我并沒有死,也許是本能,我在水中掙扎起來。水底閃過一道光亮。那座廢棄的磨坊還在,我看到母親躺在磨坊的地上……我游過去,把她扶起來,說,媽,我?guī)慊丶摇?/p>

      我必須說,這些是我在水底的幻覺。

      由于本能,我用盡身體里的最后一絲力氣,掙扎著回到岸邊, 我坐在那里,哭了,就那么哭著,直到天亮,我開車離開……繼續(xù)我游蕩的生活。

      在游蕩的生活中,我去了一次監(jiān)獄,但父親拒絕見我。我看著監(jiān)獄灰色的圍墻和圍墻上鐵絲網(wǎng)上面的灰色天空,我再一次哭了,任淚水流淌在臉上。那個獄警盯著我看,沒有表情。我站了一會兒,我的手下意識摸了摸懸掛在胸前的銀質(zhì)十字架,它有了我的體溫。我轉(zhuǎn)身回到車上,駛離監(jiān)獄之地,朝著無目的地的地方疾馳而去。

      我的腦海里還在回想著獄警帶出來的父親的話:

      我有罪,我有罪……

      猜你喜歡
      松山身體
      Optimal and robust control of population transfer in asymmetric quantum-dot molecules
      高松山
      我們的身體(上)
      我們身體的由來
      人為什么會打哈欠
      我de身體
      任意角的三角函數(shù)中的學(xué)習(xí)負(fù)遷移現(xiàn)象研究
      我們的身體
      大灰狼(2016年9期)2016-10-13 11:15:26
      身體力“形”
      健康女性(2016年2期)2016-03-11 09:39:54
      富民县| 沙雅县| 土默特左旗| 瑞安市| 阜南县| 清河县| 千阳县| 昌乐县| 营口市| 彝良县| 靖宇县| 工布江达县| 德化县| 宁强县| 朝阳市| 吴川市| 肃北| 桐城市| 汝城县| 翼城县| 岳阳县| 改则县| 合肥市| 财经| 湖口县| 太原市| 通道| 西华县| 鄂托克旗| 长海县| 和政县| 湾仔区| 厦门市| 广西| 曲水县| 基隆市| 浏阳市| 武汉市| 和林格尔县| 南陵县| 清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