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武華
種植
我喜歡種植有藤蔓的植物
絲瓜、瓠子、藤椒,它們生長的樣子
像跳長袖舞,像一只巨大的章魚
浮在鄉(xiāng)村海洋的底部,初夏的陽光
一天天豐滿、跳躍,小小的乳房
開始鼓脹,這些藤蔓則是蔸系它們
的綠繩子。章魚緩慢地舒展它的長足
如果它們幸好攀附了一棵大銀杏或楓樹
它們玉色的、酒紅色的、翡翠色的果實
會越結越高,在樹杈間晃蕩、搖擺
相對于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實
它們浮華得像一個個院落的裝飾品
同那些果農和菜農相比,我還是有所不同
他們認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我栽下的瓠子,它有時會結下絲瓜
一點也不奇怪,這個世界常常出人意外
我們只須種下自己喜歡的,譬如有藤蔓
的植物,它的藤蔓像一種美好的想象
仲夏的農場二分場九大隊
被收割一空的麥地
不再擁擠、搖蕩、嘈雜
如同一條河流徹底干涸
所有的芒穗不知去向
一臺巨大的收割機
閑撂在河床中間,陽光
用火舌不停地舔舐它
它的輪子、鐵手把
慢慢變熱。這熱鐵
像荒涼一樣燙人
一只苦惡鳥被燙了一般
突然凌厲地叫起來
但是看不到它的身影
沙河
被反復沖洗的石頭,會露出彩色的花紋
被反復沖洗的沙子,一粒粒在清水中
清晰可見,干凈,剔透,沒有任何多余的
連石頭身上那種筋骨的花紋都沒有,就像
一粒粒陽光堆積在水底,堆積在空氣中
在沙河,我看到被沖走的櫟樹葉和斷枝
被流水裹挾著在漩渦中盤轉的死魚、傷鳥
它們被反復沖洗后,也會成為一粒粒沙子
民國27年,在沙河,成百上千的來自廣西、
四川十六七歲的娃娃兵,同日軍殊死搏斗
倒在水中。他們的肝膽,他們的骨頭
被流水反復沖洗后,也會成為一粒粒沙子
成為一粒粒陽光,堆在清水中。在沙河
每一個說出的字都會被反復沖洗
成為一粒粒沙子,堅硬,真實
黑夜降臨,我相信每一粒沙子都會飛翔
它們近在眼前,又是那么遙遠,在空中閃爍
洄水灣
流水自峭壁而下,流著流著會由窄變寬
由一股變成九股。流水并非一去不復返
它也會選擇寬闊的地方徜徉、徘徊
甚至它會回流一段,如同鳥群的盤旋、回望
在廣濟與黃梅交界的蔡山閘
(蔡山因晉梅之梅開二度而聞名于世)
江水開始變得平緩,安詳,親近它的人們
有的抱著輪胎來游泳,有的在這里行船過渡
老年人在江灘上放牧黃牛,耕種玉米
更多的人覬覦這里的魚群。一大片洄流灣
無異于魚的溫床,柳葉鳊、胭脂紅花鰱、鳡魚
它們攪起的一個個浪花,讓垂釣者興奮不已
這是江水帶來的豐厚禮物,而對于貪婪的人類來說
江水也會受傷,密密麻麻的網箱
似乎要把江水捆綁起來,無休止地掘挖
讓河床變得坑坑洼洼,破爛不堪
背著電瓶的村民在水草、蘆葦叢中日夜逡巡
那些小鯽魚、麥穗魚、鳑鲏,各種各樣的魚苗
都被一掃而盡。在這最平緩的地方,也能看到
江水發(fā)怒,昏天蔽日,大雨滂沱。那渾身淋濕的人
不知悔改,不知他大病一場緣于何故
放牧的老年人說,這里的江水曾經是彩色的
有時翠綠,有時靛青,有時鵝黃
江岸更是一馬平川,花開蝶飛
他的喃喃自語,那么低沉、緩慢
如同徜徉徘徊的流水,終于一去不回頭
灌溉區(qū)
一條風梢蛇半夜穿過鄉(xiāng)鎮(zhèn)的街道
有時它也會通過廚房的窗戶溜進農舍
看見蛇的人,被認為看見了祖人
每每談到某年某月在菜園看到一條玉斑錦蛇
一米多長,在茄子地里孤單地立起頭
用圓圓的瞳孔講話,但沒有人聽得懂
這種神秘的語言,大家一起回憶
姨祖母就是那年四月去世的,整個灌區(qū)
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水,一條蛇它綠褐色的
背紋無處隱藏,像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還無法隱藏自己的身體。我們嘆息
那些死不暝目的人,在傍晚或暴雨來臨之際
借助蛇的力量飛行。當然有一種情況
會改變你的看法,發(fā)大水的五四年
一棵太白湖邊吹倒的大楊樹下,有一個大洞
內面有幾十條蛇盤結在一起,它們那么擁擠地
生活在一塊,哪里像靈魂的化身?靈魂
更喜歡獨來獨往。如果還說服不了你
聽聽灌區(qū)那位捕魚為生的老人,他常常吹噓
他抓過一條兩米多長的風梢蛇,血放了一木桶
肉質鮮嫩,比半斤大的黃顙魚都好吃
靈魂哪會有血?有豐腴的肉?
吃完蛇肉人的說,有什么好怕的?
世間哪有靈魂。靈魂怎么會變成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