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歐洲詩壇上,謝默思·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是不可繞過也難以繞過的重要詩人。同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愛爾蘭作家,相較于葉芝的創(chuàng)作,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的希尼更多地將目光投向了鄉(xiāng)土,投向了自己熟悉的親友和鄉(xiāng)民。抒寫土地和勞動者的詩歌占希尼詩作的比重極大,而其中蘊含的現(xiàn)實感受與歷史文化因素,也為詩歌內(nèi)容增添了一份值得一讀再讀的思想性與厚重感。
一、地域性指涉與文化挖掘
在上千年的人類文化史中,北愛爾蘭所遭受的苦難堪比舊時代的中國———入侵、遷徙、戰(zhàn)亂、殖民、饑荒……無數(shù)暴力與死亡將這座世界盡頭的“翡翠島嶼”籠罩在幽暗可怖的陰影當中。希尼所生活的上世紀中葉正值北愛爾蘭愛英矛盾沖突激烈的時期,盡管鄉(xiāng)村仍然有其古樸、祥和的一面,但仍然難以避免承受民族、政治、宗教等一系列紛爭所帶來的動蕩和不安。希尼關(guān)注著腳下的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民眾的苦難,并利用“寫作”這份珍貴的禮物來承受這份苦難。在《挖掘(Digging)》一詩中,詩人寫道:“我的食指與拇指間/夾著一支粗壯的筆/我要用它挖掘”。對農(nóng)人日常生活的敘事由這支“粗壯的筆”注入了文化與思想的內(nèi)涵,詩人“挖掘”的就不再僅僅是土豆和泥炭,而是借助詩歌之鋤,試圖挖掘愛爾蘭的民族意識和文化之源。對苦難地母的關(guān)懷也是希尼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如在《沼澤地(Bogland)》一詩中,大地之母納瑟斯奉獻出“潮濕的中心深邃無底”的子宮,愛爾蘭的民族記憶就孕育于此;在《挖掘土豆(Ata PotatoDigging)》一詩中,饑餓的鄉(xiāng)民盡管咒罵大地“薄情寡義”,但依然“低垂著頭顱,彎曲著身體”,無止境地尋找著一絲希望并賴以為生。土地在詩人筆下一如魯迅所言的“仁厚黑暗”,它孕育生命、供養(yǎng)生命,對于發(fā)生在它身上的一切,人類必須默默承受。
希尼的“挖掘之詩”是質(zhì)樸的、誠懇的、純粹的,有時近乎不抱希望,正如他曾在《舌頭的管控(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一文中坦言“從來沒有一首詩歌能夠阻止一輛坦克”。面對政治沖突及宗教紛爭帶來的混亂局面,希尼深刻感受到身為知識分子的無力與無奈,但他并未遁入消極,而是緊接著就在下一句里指出“在另一種意義上,它(詩歌)趨于無限”。在1998年與貝嶺的對話中,希尼直言“我不把政治作為我的寫作題材。我的責任是對周圍環(huán)境作出某種形式的反應”。這是詩人身處社會大環(huán)境中的文化自覺,同時也可以被看作“在這個創(chuàng)傷很深的現(xiàn)實世界里對那個美好世界的召喚(新京報:《田園、政治與自我:希尼詩歌里的多面烏托邦》)”。希尼試著撥開重重霧靄,以自己的方式證明了“詩歌有其自我證明的力量(Poetry Is its own vindicating force)”,并為時代的大環(huán)境做出了屬于詩人的應答。
二、現(xiàn)實性寫作與身份追尋
希尼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性。他常以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身邊的底層人群作為表現(xiàn)對象,用樸實的敘事語言表達他對于生存的敬意。鐵匠、漁夫、卜水者、打谷人、剃頭匠、擠奶工、蓋房工人、消防員……希尼筆下的鄉(xiāng)民沒有受到過高等教育,難以說出深奧的道理,因此他們大都沉默不語,只是不斷地勞作,用勞作表明自己的存在、彰顯身而為人的價值。
這些人與事大多來源于詩人童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這是詩人寶貴的財富,也是他愿意不斷回憶的、溫情的時光。出生地的童年記憶讓詩人對于舊有記憶的描寫充滿浪漫主義的牧歌田園之風,而當詩人離開故土,他便把這些記憶留在了心里,當作一份歷史來“傳承”。這一點在希尼中期及晚期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如紀念母親的《清空(Clearances)》一詩,與母親在一起的時光在詩人筆下成為了一段記錄下所有細節(jié)的歷史記憶:“我們給馬鈴薯削皮,這時我全屬于她。/它們打破沉默,一個接一個滾落/就像焊錫滴落于焊料……”“剛從繩上取下的被單還涼/讓我覺得它一定還有些潮濕/但當我拿起被單兩角/和她相對展開,從下擺開始/然后對角合攏,接著拍打抖動……”而母親瑣碎的叮嚀亦被寫下,如同家訓一般為詩人試圖傳承:“三明治和甜烙餅/適時送上。以防化掉,/黃油必須避開陽光。/不要掉面包屑。不要斜椅子。/不要亂摸。不要指點。攪拌時不要出聲。”盡管從小受到的教育讓希尼熟諳英國文化和英國式語言,但最初的生活環(huán)境使得希尼寫下的仍然是愛爾蘭式的生活經(jīng)驗。也正因如此,身份的追尋伴隨著希尼一生的創(chuàng)作,以至于詩人曾將自己刻畫成流亡者來平衡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壓力:“我既不是拘留犯也不是告密者/而是內(nèi)心的流亡者,留著長發(fā)/滿懷心事,從大屠殺中逃離……”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中評價希尼的詩藝“具有優(yōu)美的文采和倫理的深度,使日常生活中的奇跡和活生生的往事得以升華”,這句話恰當?shù)仃U明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創(chuàng)作追求———將個體經(jīng)驗投入大環(huán)境的背景當中,自我反思和自我認識就具有了反思時代、認識時代的意味,詩歌內(nèi)容也就由具體上升為抽象,擺脫了日常話語的單調(diào)和單薄。
翻譯希尼的詩歌是困難的,也是幸福的。困難在于文化背景差異與詩人寫作背景的考證并不容易,而幸福源于一種深切的打動———為他賦予了詩歌的沉甸甸的文化思考,也為他筆下人們終日的勞作以及由此帶來的井然有序的安心。詩人在詩歌中表達過他的使命:“我寫詩/只為看見自己,只為讓暗夜發(fā)出回音”。這是詩人的謙卑與責任感,而這一時代的我們,穿過歷史的長河聽見了那回音。
作者簡介:李雪鳳,西安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