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蓮娣
解讀焦點:解讀經(jīng)典文本并非易事,容易落入前人窠臼。《虞美人》是李煜用血淚譜成的生命絕唱,有人指責他不用心治理國家,導致國破家亡,并不值得同情。但成為一國之君,對李煜來說,實在是歷史的誤會。李煜因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閱世不深,沒有世故的偽飾,才“不失其赤子之心”(《人間詞話》)。自然純真之本性是解讀《虞美人》的鑰匙。
李煜的《虞美人》是高二語文選修課《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第三單元的篇目。這首詞因為語言直白、情感深摯受到眾多師生青睞。筆者也曾聽過不少《虞美人》的公開課,現(xiàn)將某一教師的執(zhí)教過程作簡要介紹,過程如下:首先介紹《虞美人》這個詞牌名的來歷,接著介紹作者及寫作背景,然后整體感知,找出詞眼,逐句分析全詞是如何圍繞這一詞眼來寫的,重點分析“何時了”“往事”“又”“改”這幾個詞,最后賞析千古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這個教學過程還是挺合理的。知識介紹拓寬了學生的知識面,調(diào)動了學生的學習熱情;文本解讀也讓學生對作品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名句賞析進一步提升學生的感悟能力。
當然,這樣的教學過程也并非完美,仍有許多地方是值得我們思考的。有許多教師對這節(jié)課中的一個拓展環(huán)節(jié)很是贊賞,那就是在分析“小樓昨夜又東風”時,執(zhí)教者除了對“又”字作深入分析外,還對詩歌中出現(xiàn)的四季的風作了一次較為全面的梳理。當然,這對學生知識的積累是有益的,但對理解這首詞卻沒有太大的幫助。“又東風”意味著又一個春天來臨。春天意味著希望,意味著生機。李煜在亡國前,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春天,昔日曾“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笨涩F(xiàn)在哪里去喚回“醉拍闌干”的情味?哪里能夠找回“馬蹄踏夜月”的情致?東風對于一個階下囚而言,是多么沉痛!無休無止的囚禁生活絲毫沒有因為季節(jié)的變化而有任何改變,事物越是美好,越是撩撥著詞人敏感而脆弱的神經(jīng)。
文本解讀,除了讀出作者寫什么和怎么寫,非常重要的一點還要讀出此文本區(qū)別于其他同類文本的特點。這一點鮮有教師做到。李煜的《虞美人》之所以膾炙人口,流傳千古,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語言直白;二是情感深摯。
一般來說,詞比詩更接近口語,更有世俗的情趣。李煜在淪為階下囚后,詞作中的用語也發(fā)生了改變:亡國前,大多數(shù)作品寫宮廷歌舞宴樂,用語較為綺麗;亡國后,李煜體味了人世間最大的不幸,感受了人世最沉重的悲哀。詞作具有普通人的深切感受,用語也更為質(zhì)樸。這首詞在用語方面比較突出的特點是運用了一些口語化的詞語?!按夯ㄇ镌潞螘r了”的“了”、“往事知多少”的“多少”、“只是朱顏改”的“只是”、“問君能有幾多愁”的“有”,這些詞在近體詩中盡可能回避,但用在這里既口語化,又拉近與普通人的距離。
這首詞情感深摯,除了抒發(fā)自己沉重的亡國之痛外,也道出了全人類的共同悲哀。詞作的頭兩句劈天蓋地,突如其來,使宇宙的永恒無盡和人事的短暫無常無情地對立起來,那不假思索潤色,脫口而出的“何時了”“知多少”,不知引起了多少人深深共鳴!《虞美人》的深摯感人是因為李煜以純真的赤子之心抒寫自己的真性情。不識時務的李煜成了趙宋的階下囚,仍執(zhí)迷不悟,終日“往事”“故國”“朱顏”地一味“不堪”,本來宋太祖封他為“違命侯”就是不想殺他,但他的不諳世事、任縱純真為自己引來了殺身之禍,結果被宋太宗賜牽機藥毒死,這首詞因此也成了他的絕命詞。同是亡國之君,蜀后主劉禪身降曹魏,留下了“樂不思蜀”的成語,但也保全了自身的性命。由此看來,人稱“阿斗”的蜀后主并非愚鈍之輩,倒是純情的李后主顯得更不合時宜。但也正是因為純真、任縱,李煜的詞作才格外動人。難怪王國維稱道李后主亡國后的作品“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
同樣是寫“人生幾何”“去日苦多”的悲哀,晏殊的寫法就完全不同?!耙磺略~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标淌獾谋窃诿烂畹南順分斜灰l(fā)的。新詞、新酒對應去年天氣、依舊樓臺,這一“新”一“舊”是無常與永恒的鮮明映襯,所以詞人感嘆“夕陽西下幾時回”!但晏殊和李煜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晏殊在這里用“變”和“不變”的觀點來關照自己的悲哀,使詞的悲劇色彩減退不少,這種圓融變通的態(tài)度與李煜的一味沉溺、任情、縱性有天壤之別。但值得玩味的是,李煜作為藝術家在詞史上取得的成就和貢獻并非是出自李煜的有心追求,而完全是他的本性使然,這也是李煜真正的過人之處。
詩歌都比較講求起承轉合,但這首《虞美人》卻不講求這一點。詞作前六句三度對比,以“春花秋月”“小樓東風”“雕欄玉砌”的無情永恒來對比“往事”“故國”“朱顏”的長逝不返。這種循環(huán)往復的渲染到最后達到高潮,詞人不顧一切,將自己的全部血淚盡情傾吐宣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整首詞從起筆到結句,情感始終是放縱而不加節(jié)制的,這對于講求意境的中國詩歌來說似乎太過直白,但這首詞似乎并沒有引起詩話家的爭議,我想這應該就是吳喬《圍爐詩話》中所說的“無理而妙”吧。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笔恰队菝廊恕分械拿洌薪處熢诮庾x這首詞時,都會對這句話進行賞析。大多數(shù)教師都會說這句話用了設問和比喻的修辭手法,將無形抽象的愁化作有形具體的春水,形象生動,寫出了愁多、愁長、綿綿不絕的特點。這樣的分析應該是所有比喻的共同特點,對于這句寫愁的千古名句分析還不夠細致。好的比喻不但詞語表層顯性意義相通,而且在深層的隱形的暗示的聯(lián)想的意義也要相切。流動的春水是自然界常見的現(xiàn)象,容易引起經(jīng)驗的回憶:春水汪洋恣肆,滔滔向前,不舍晝夜。用流動的一江春水喻愁,賦予愁動態(tài)、力度、深度、廣度和長度,表達出情感的騰挪跌宕,不可抑制。作者以春水作比也與前文“又東風”相照應,體現(xiàn)結構圓融之美,加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九個字仄聲起句,平聲作結,平仄相間,讀起來亦如春江波濤時起時伏,連綿不盡,充分體現(xiàn)了音韻之美。后人評價這句話堪稱寫愁冠軍句,此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