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慧斌
摘要:詩與畫屬于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門類,它們之間有著許多毋庸置疑的區(qū)別和明顯的差異,但是在中國,詩與畫的這些區(qū)別和差異并沒有成為影響它們相互關(guān)系的鴻溝,反而呈現(xiàn)由開始的互相影響、互相借鑒,直至相互滲透、相互融通的嬗變樣態(tài)。
關(guān)鍵詞:詩畫觀;詩畫一律;嬗變;
較早將詩與畫歸置在一起進行比較的是東漢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他在《論衡》中說,圖畫所畫對象是古之列人,人們與其看到畫中人的形貌,不如聽到他們的言行,古賢之遺文粲然載于竹帛,能使人直接了解古人的言行,這是繪畫于墻壁之畫所不能及的。王充在這里出于反虛妄、反夸飾的立場貶低了繪畫的功能而肯定了古代賢士之賦文,對詩與畫的關(guān)系缺乏進一步的深入認識。
西晉文藝理論家陸機從社會價值的角度出發(fā),對詩與畫關(guān)系有了比較公正、客觀認識:“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yè)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闭J為繪畫與詩歌一樣,具有千秋之功應(yīng)該有相等的地位,陸機已經(jīng)從功能論上明晰了詩與畫不同藝術(shù)的長處和優(yōu)點,并明確兩者的實際功能的區(qū)分詩歌是“宣物”而繪畫是“存形”,從而開啟了后世詩畫相通之說。
唐代張彥遠承繼了陸機的觀點,《歷代名畫記》記載:“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所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彼J為記傳可以敘述古人之事,賦誦(詩歌)可以歌詠古人之美德,但不能把古人的容貌、形象載留下來,而圖畫可以二者兼而有之。因而他從繪畫本體出發(fā)更加突出了繪畫的地位和功能。
如果從創(chuàng)作實踐方面考察,自覺不自覺地追求詩中有畫意、畫中有詩情的,詩人兼畫家的王維當是第一人。在《為畫人謝賜表》中王維說:“乃無聲之箴頌,亦何賤于丹青”,把丹青之作比作“無聲之箴頌”,已注意到了詩與畫的共性特征。王維以深厚的詩畫修養(yǎng)為世人所重,如果考察一下王維的藝術(shù)實踐活動,他的一些作品確實具備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特點。他的詩形象鮮明生動,如《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的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二句,純用白描手法,顯示出落日與墟煙的動態(tài)與意趣,通過景物描寫表現(xiàn)恬然自適的心境。若用此境構(gòu)思,便是一幅和諧靜謐的田園山水畫。王維對詩對畫都有很高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在詩與畫的創(chuàng)作中執(zhí)意追求藝術(shù)的完美,因此他才能創(chuàng)作出詩畫融合追求自然平淡意境的藝術(shù)作品。
詩與畫的共同性和差異性問題,是宋代美學家非常關(guān)注的的一個問題。對這一課題的討論,也從一個方面反映了古人對詩畫認識的不斷深入。邵雍在《吟畫詩》中說:“畫筆善狀物,長于運丹青;丹青入巧思,萬物無遁形。詩畫善狀物,長于運丹誠;丹誠入秀句,萬物無遁情。”邵雍認為,詩和畫都可以狀物,區(qū)別在于詩善于狀物之情,而畫善于狀物之形。
蘇軾更有“詩畫本一律”的論觀,在宋代,很多人都有著和蘇軾相同的看法。他們都強調(diào)詩畫的同一性,如,孔武仲說:“文者無形之畫,畫者有形之文,二者異質(zhì)而同趣?!贬尩潞橛X范說:“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卞X鏊說:“終朝誦公有聲畫,卻來看此無聲詩?!秉S庭堅說:“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作無形詩?!钡鹊?。這些說法,都把畫說成是“無聲詩”或“有形詩”,把詩說成是“有聲畫”或“無形畫”。也就是說,詩和畫的區(qū)別,在于一個無聲,一個有聲,一個無形,一個有形,但都突出說明詩和畫在創(chuàng)造審美意象方面具有同一性。自此,蘇軾“詩畫同律說”成為中國詩畫關(guān)系的主調(diào),貫穿于整個元明清時期。作畫追求詩意,作詩追求畫意成為詩人和畫家的創(chuàng)作目標。正若明代惲向所言:“元人之畫,不論某派某家,不論意多于象,展卷便可令人作妙詩?!鼻宕嫾沂瘽翘岢隽恕霸娭挟嫛迸c“畫中詩”的要求:“詩中畫,性情中來者也,則畫不是可擬張擬李而后作詩。畫中詩,乃境趣時生者出,則詩不是便生吞活剝而后成畫?!?/p>
宋之后,也有理論家認為詩畫并不“同律”,而是各有所長。如元代黃縉說:“且聲之與色二物也,人知詩之非色,而不知造乎自然之妙者,有詩中之畫焉,有畫中之詩焉,聲色不能拘也?!彼J為詩畫分屬聲、色領(lǐng)域,分別作用于聽覺和視覺,但他也看到了詩畫不能拘于各自一方而固步自封。
到了明末,張岱又作了進一步的擴展,他在《與包嚴介》中說:“今承郵蘭亭屬和諸詩,如金谷園石崇斗富,火浣補衣不及仆從珊瑚樹堆垛階墀,弟如范丹,望之卻走矣;后見《畫詩樓詩》,又復(fù)奇妙,真得詩畫合一之理。弟獨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因摩詰一身兼此二妙,故連合言之。若以詩句之意作畫,畫不能佳;以有畫意詩為詩,詩必不妙。如李清蓮詩:‘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有何可畫,王摩詰《山石》詩:‘蘭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尚可入畫,‘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則如何入畫,又《香積寺》詩:‘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石、青松,皆可描摩,而‘咽’字、‘冷’字,則決難畫出。故詩以空靈才為妙詩;可以入畫之詩,尚是眼中金銀屑也……由此觀之,有詩之畫,未免板實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訓手為不可及也?!彼J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因為王維既是詩人又是畫家才“兼此二妙”,而如果以詩作畫或以畫作詩,詩則必不能佳妙,因為詩人的心情意緒在畫中無法表現(xiàn),故“有詩之畫,未免板實”,而“詩以空靈才為妙詩”,詩中灌注著詩人的情感意念以及瞬間的體悟,這是無法鋪就、描繪入畫的,故“可以入畫之詩,尚是眼中金銀屑也”。張岱對于詩畫關(guān)系的論述,主要從“入詩”和“入畫”著眼,作為語言藝術(shù)的詩和作為造型藝術(shù)的畫確實存在著因媒介不同而帶來的差異,但他沒有領(lǐng)悟到蘇軾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一律”的深層意蘊,詩與畫的“一律”不僅在形式上的交融,更在創(chuàng)作構(gòu)思、審美意趣上的融通合一。
清代方薰則公允地說道:“古者圖使彰治亂,名德垂丹青……又謂畫格與文同一關(guān)紐,洵詩、文、書、畫相為表里者矣?!蓖ㄟ^梳理中國詩畫的嬗變歷程可以看出,宋之前的詩畫關(guān)系側(cè)重于詩或畫的單方面來闡釋的,未對二者的關(guān)系作出梳理;宋代由于文人士大夫融入到畫家群體,從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注意到詩畫互補融通的“同律”關(guān)系;宋之后對詩畫關(guān)系的認識更加深入,許多學者對“詩畫同律論”進行了深入化和理性化分析。綜觀中國詩畫關(guān)系的發(fā)展歷程,詩與畫在演進歷程中的主流表現(xiàn)形態(tài)是“詩畫同律”,作畫追求詩意和賦詩強調(diào)畫境是畫家和詩人的共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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