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華
9歲那年,我曾與一只灰狼遭遇。
秋天,我去村外趙家坡放羊,對面柴坡上站著一只灰色的狼,它望著我,在猶豫。
那年我剛剛九歲零一天,兜里還揣著一顆昨天父親給我煮的雞蛋。
那個年月,人饑餓,狼也饑餓。
我的母親,已經(jīng)在一年前走了。
少小離娘的孩子,讓狼有了憐憫之心,它終不忍心對我下口。
那時候,我們家養(yǎng)了一只叫小白的羊,是小白替了我。
它比我還小,才一歲半。
我兜里那枚紅雞蛋跑丟了,像童年孤獨的心。
此后,狼進入我的生活。
此后,我不再詛咒狼。
玉皇廟
廟早已風化,變成了一個地名。
綴在大巴山皺褶里,把一個少年的命運系在腰上。
世事風云變遷,一座廟被劃上成分,玉帝也沒有料到。
廟堂功能轉(zhuǎn)化,始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末。
巴山深處,一座為玉皇建的廟,過去住神,現(xiàn)在住人。
玉皇廟變成了木場大隊完全小學。
坐在玉皇曾經(jīng)辦公的大殿上讀書,不時讓人浮起的敬畏、和恐懼,我九歲的靈魂經(jīng)常出竅。
老師站在神壇上,有時像人,又時又像神。
一口潮州方言,聽起來更像天書。
坐在陰暗的角落里,頭上蛛網(wǎng)里,懸著一只蜘蛛。
當年一個黑五類的兒子,還有什么暗喻比我更黑。
廟門早已傾斜,屋檐上,同治三年的鳥窩,泄露了許多真相。
饑餓時刻在腹中奔跑,眼睛卻于冬天出走。
在書本上畫一塊餅子,這樣想,神仙這么近,語言卻空洞無物。
那年月,有些人,一夜之間就成了鬼。有些人,卻一夜之間就成了神。
我想不明白。就看窗外山巔上,一塊云追逐另一塊云,然后扭打在一起,天就哭了,下起雨。
大殿前柏樹上,棲有一窩烏鴉,群鴉飛過,廟堂會黑一會兒。
戲樓上那口古鐘,有時突然就響了,敲得鄉(xiāng)村打了一個冷顫。
老戲樓仍健在,戲早就不演了。
那些熟悉的地名
有些舊地名,可以入藥。
可以療傷、排毒,反芻,還可以回憶。
那些在我童年里扎根的地名,像大巴山里的古藤,盤根錯節(jié)。
時間愈久,根系愈發(fā)達。
那些受傷的地名,如夏夜之蚊,經(jīng)常結(jié)隊撲出來,咬得我通體鱗傷,幾十年也無法愈合。
他們從旯旮里鉆出來,聚在一起,揭開傷口,爭相對我訴說。
往事明明滅滅,把我幼年時的苦難和腳印,逐一照亮。
曾經(jīng)如肌膚一樣稔熟的那些地名、方言,那些傷口。
那些收容了我歡笑、痛苦和饑餓,扶著我慢慢長大的小溪、泥土、石頭和山林。
還有那些凝在地名上的血脈、姓氏和胎記。
憎恨和愛戀,令人今生難忘。
我的魂,還在那些地名上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