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偶遇，文思的碰撞
——魯迅《示眾》與愛倫·坡《人群中的人》之比較

⊙蔣 穎［西南科技大學，四川 綿陽 621010］

魯迅的作品向來以其辛辣的諷刺、深刻的思想著稱，魯迅在他眾多的小說中描繪了許多“強壯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的看客們，《示眾》則可以看作魯迅描寫的“看客文化”的典型和模板?！妒颈姟纷饔?925 年，講述了在一個炎炎夏日百善之區(qū)西城馬路上百無聊賴的人們圍觀示眾的簡單場面。愛倫·坡是19 世紀上半葉美國著名的小說家，其短篇小說素來以恐怖悲涼的主題聞名，如《黑貓》《泄密的心》等都充滿了濃郁的恐怖色彩和哥特式的怪誕氛圍。相較于愛倫·坡的其他小說，其作于1840 年的《人群中的人》既沒有對死亡和暴力的描寫，也沒有著墨于渲染恐怖氛圍，僅僅講述了大病初愈的敘述者“我”跟蹤一位神秘的老人穿梭于倫敦大街小巷的故事。

僅從表面來看，魯迅的《示眾》與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無論從創(chuàng)作時代、所處的社會背景以及故事內(nèi)容都大相徑庭，然而當讀者深入這兩部作品內(nèi)部才發(fā)現(xiàn)，《示眾》與《人群中的人》無論從情節(jié)布局、藝術(shù)手法，還是小說主題上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一、魯迅受愛倫·坡影響的依據(jù)

雖然目前并沒有直接證據(jù)能夠證明魯迅在創(chuàng)作《示眾》時借鑒了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然而兩部作品的“雷同”也絕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釋，換句話說，兩者超高的相似度絕不是偶然，一定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

（一）相似的創(chuàng)作背景

中國百姓幾千年來受到根深蒂固的封建主義的壓迫，近代又受到帝國殖民主義的摧殘，五千年的中華民族根基在這雙重的壓迫下?lián)u搖欲墜。20 世紀初的中國，人們面對的不僅僅是人心的淡漠、理想的缺失，而是連基本的物質(zhì)和安全都無法得到保障的凄涼。身體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空虛讓民眾的奴隸印記愈發(fā)凸顯，這讓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知識分子們痛心不已。于是魯迅決定棄醫(yī)從文，走上文學興國的道路。19 世紀初的美國，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然而在經(jīng)濟蒸蒸日上、社會一片欣欣向榮景象的浮華背后，隱藏的卻是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惑和精神危機。金錢的價值被過分夸大，“物質(zhì)的活動被夸大到舉國為之瘋魔的程度”，在工業(yè)文明中被金錢和物欲綁架的人性與愛倫·坡崇尚的激情與個性解放相距甚遠，愛倫·坡對此大失所望，于是當超驗主義者們在美國文壇上高奏凱歌之際，愛倫·坡卻以寫實主義的筆調(diào)揭示了生活在大都市環(huán)境下人們精神的困頓與空虛。因此，雖然魯迅與愛倫·坡處在不同的時代，但他們卻處于相似的社會大背景中，即社會現(xiàn)狀與作家的期望大相徑庭。

（二）魯迅其他作品受愛倫·坡影響的先例

魯迅青年時期棄醫(yī)從文，最早是通過譯介外國文學作品走上文學興國之路的。1909 年，魯迅與胞弟周作人共同翻譯出版了《域外小說集》，除了收集有來自蘇俄等“弱小民族”國家的作家作品外，還有愛倫·坡的小說《默》，這是《域外小說集》中唯一一部來自美國作家的作品，足見魯迅對愛倫·坡作品的重視。爾后在為馬克·吐溫的《夏娃日記》漢譯版所作的小引中，魯迅也曾明確表示：“我們知道，美國出過亞倫·坡（愛倫·坡）”，魯迅能做出這樣的論斷，正說明他對愛倫·坡有較深入的了解。

魯迅大量閱讀、譯介外國文學作品，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廣泛借鑒外國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行文思路，魯迅本人也曾公開表示外國文學對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尼姆·威爾士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運動》一文中回憶了魯迅晚年與友人的一段談話：“魯迅說，就他所記得的，外國作品早期對他有影響的為《黑奴吁天錄》《魯濱遜漂流記》和大仲馬的小說。后來是顯克微支的《你往何處去》以及斯威夫特、拜倫、安特列夫和愛倫·坡的作品。再后來即是果戈理、屠格涅夫、契訶夫、海涅、尼采和夏目的作品?！憋@然，在魯迅提到的大量的外國作家中，他的確承認受過愛倫·坡的影響，并且目前也已有相當可觀的研究成果證實魯迅的多部作品直接或者間接受到了愛倫·坡的影響。如蘇煜在《魯迅與愛倫·坡》一文中，通過對比魯迅的《狂人日記》和愛倫·坡的《泄密的心》這兩部小說的內(nèi)容、主題及創(chuàng)作手法，證實了這兩部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性。比較文學者們也曾多次從題材和敘述模式上探討過魯迅的《死后》與愛倫·坡的《失去呼吸》兩者的相似性。劉介民在《比較文學方法論》中也提道“《野草》中的《死后》與愛倫·坡的《活埋》頗相似，魯迅反其意而用之”。以上種種跡象表明，魯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借鑒了愛倫·坡的寫作風格與創(chuàng)作手法這一論斷是有據(jù)可循、有理可依的。

二、情節(jié)布局的相似性

《示眾》與《人群中的人》最明顯的相似之處就在于故事情節(jié)的布局上。《示眾》開篇就點明了事件發(fā)生的地點——“百善之區(qū)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時間——正值“盛夏”。首段幾筆勾勒便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烈日炎炎、酷熱難耐的景象，故事也隨著一個胖孩子懶散的吆喝聲拉開了序幕。緊接著，一個“淡黃制服”的巡警拉著一個“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犯人入場了，“剎時間，也就圍滿了大半圈的看客”，于是看客們頂著盛夏烈日的炙烤，津津有味地看著。然而故事從頭至尾也沒有提及被示眾的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也沒有交代犯人的結(jié)局?！度巳褐械娜恕芬婚_始也同樣點明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倫敦D 飯店咖啡廳”，時間——“一個秋日下午將近黃昏的時候”。不過隨著敘述者“我”跟隨那位神秘老人不停地在倫敦街頭游蕩，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與時間也持續(xù)發(fā)生著轉(zhuǎn)變：從倫敦燈火輝煌的主街，到人聲鼎沸的廣場，再到浮華躁動的酒館；從臨近黃昏，到夜色加深，再到天色全黑。唯一不變的是那位神秘的老人一直在尋找人群，往人群里扎堆，文中的“我”也一直尾隨老人試圖探尋他的秘密。然而與《示眾》中沒有交代犯人的最終結(jié)局一樣，《人群中的人》也始終沒有向讀者說明這位神秘老人總往人群中扎堆的原因。

這兩部作品都沒有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的一條貫穿文本始終的故事線，甚至沒有故事結(jié)尾，這樣的情節(jié)布局完全突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情節(jié)的界定。魯迅避開傳統(tǒng)寫作模式而選擇與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類似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安排，這種不同尋常的寫作模式并不追求情節(jié)的連貫統(tǒng)一性，卻能夠達到引發(fā)讀者深思的目的。

三、藝術(shù)手法的相似性

兩部作品在文本創(chuàng)作中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象征、白描、諷刺等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多種藝術(shù)手法的疊加使用使得兩部小說擁有別具一格的閱讀體驗，也從側(cè)面間接證明了《示眾》對《人群中的人》的借鑒。

（一）象征——深刻思想的承載

《示眾》中出場的所有人物都沒有名字，而且模糊了其身份和背景，全都代之以“胖孩子”“禿頭”“紅鼻子”“長子”等抽象化的符號稱呼。文中提到的十幾個“看客”涵蓋了男女老幼各個階層，他們實際上象征了舊中國整個社會群體都在充當麻木冷血的“看”與“被看”的角色?！度巳褐械娜恕分心俏簧袂楣之?、行色匆匆的老人出現(xiàn)時，“我腦子里閃過一大堆混亂而矛盾的概念：謹慎、吝嗇、貪婪、沉著、怨恨、兇殘、得意、快樂、緊張、過分的恐懼、極度的絕望”。這位老人無名無姓，無職無業(yè)，但他卻幾乎凝聚了所有人的特點，其多重性格的雜糅實際暗示了老人象征整個人群。

此外，兩部作品中有關(guān)大環(huán)境背景的描寫也體現(xiàn)了作家對象征手法的運用?！妒颈姟肥锥蔚膸坠P勾勒便向讀者暗示整個社會處在一種極度壓抑、沉悶得透不過氣的“鐵屋子”里。文中也多次出現(xiàn)“滿頭油汗”“熱氣”“烈日”等字眼，不斷提示讀者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背景，使讀者始終逃脫不了壓抑沉悶的氛圍。在《人群中的人》中，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背景與《示眾》中的環(huán)境背景相去甚遠，前者的故事發(fā)生在烈日炎炎的白日，后者則發(fā)生在陰雨綿綿的暗夜。白天與黑夜、晴天與雨天，兩位作家采用了截然不同的敘述背景，但兩者在情感傳遞上卻是殊途同歸的。在《人群中的人》中，愈來愈深的暗夜象征著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而雨勢的逐漸加強也引發(fā)了讀者越來越壓抑的沉悶感。這種沉悶感不僅來自于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的濃黑暗夜和深秋陰雨，更令人感到壓抑的是黑夜與陰雨所象征的黑白顛倒、虛偽黑暗的社會。

（二）白描——電影化的視覺效果

白描手法的運用是《示眾》與《人群中的人》兩部小說的突出特點，也是構(gòu)成兩者主體的重要成分。在《示眾》中，雖然小說出場人物眾多，但魯迅用簡潔的筆墨、簡短的勾勒就將小說中的各色人物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躍然紙上。魯迅用第三人稱旁知式的敘述方式，像一個專業(yè)的攝像師一樣將鏡頭對準不知緣由的示眾場景下的看客們。魯迅用三言兩語使得老者、孩童、君子、小人的動作和神態(tài)纖毫畢現(xiàn)，這正是白描手法的魅力所在。

《人群中的人》中，愛倫·坡運用第一人稱展開敘述，也大量運用白描手法細致描繪了倫敦街頭各色人物，愛倫·坡以極細膩的寫實筆調(diào)為讀者呈現(xiàn)了19 世紀上半葉倫敦繁華街頭的眾生態(tài)，爾后又對神秘老人的描寫更加細致入微。這些庖丁解牛式的細致描寫，仿佛是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使讀者能夠近距離地觀察到神秘老人的一舉一動，使讀者如見其人，把白描手法在小說中的運用發(fā)揮到了極致。

（三）諷刺——探尋深意的暗示 《示眾》與《人群中的人》在看似客觀平淡的敘述背后，實則暗含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辛辣諷刺。《示眾》中，表面上是眾人在“看”被示眾者——即白背心，他們不顧盛夏的酷熱，津津有味地“看”這個連罪名都不知曉的犯人，生怕自己的有利地位被他人占領(lǐng)，這本身就帶有極大的諷刺意味。然而，白背心這個被眾人“看”的對象，也沒有放過“看”眾人的機會，看“示眾”場面的人也成了“示眾”的對象，正如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提到的那樣：“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彼腥硕荚凇翱础?，同時又在被人“看”。魯迅通過對《示眾》中各種“看”與“被看”關(guān)系的描繪，尖銳地諷刺了麻木無知的社會群體。

《人群中的人》中也處處充滿了諷刺：老人拼命想要融入人群，試圖在人群中找到某種歸宿感以排遣孤寂，可是當他真正處在人群之中時，卻將“下巴垂到胸前”，并不與人交流，只是低著頭用余光飛快地“掃視圍在他身邊的人群”。老人想要擺脫孤獨，卻拒絕向別人敞開心扉。因此表面上看來老人似乎融入了人群，實際上他并沒有因此得到慰藉，內(nèi)心的孤獨感始終未曾消減。另外，文中的敘述者“我”是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只因渴望挖掘神秘老人的秘密，一直跟蹤尾隨老人，全然不顧深秋陰涼的雨水對一個久病之人的危害，甚至在跟蹤途中還慶幸當天“穿著一雙橡膠套鞋，走起路來可以沒有一絲聲響”，足見敘述者“我”的空虛無聊和扭曲的病態(tài)心理。文中的“我”本可以主動上前與老人交談，可“我”卻與老人一樣，拒絕與他人交流，于是老人擺脫不了孤獨，“我”亦無從知曉老人的秘密。由此可見，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實則諷刺了在物欲橫流的社會背景下人情的冷漠。

四、結(jié)語

①魯 迅：《吶喊· 自序》，《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②〔 法〕波德萊爾：《1846年的沙龍：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③魯 迅：《夏娃日記》（小引），《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④〔 美〕尼姆·威爾士：《現(xiàn)代中國文學運動》，《新文學史料》1978 年第1期。

⑤蘇 煜：《魯迅與愛倫·坡》，《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9期。

⑥劉介民：《比較文學方法論》，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91年版。

⑦⑧魯迅《：示眾》，《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⑨⑩?? 〔 美〕帕蒂克·F·奎恩：《愛倫·坡：詩歌與故事》，曹明倫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

?魯 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