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玲
丁玲(1904—1986)的日記體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1928年2月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十九卷第二期。它是丁玲的成名作,也是丁玲早期的代表作。抒情女主人公莎菲女士身份上有三個特點:首先,她是一個離家的女孩——從南方到了北方;其次,她是一個暫時脫離了學校,但生活無憂,還沒有決定要不要繼續(xù)求學的準女生;再次,她是個病人,她在咳嗽。歸結起來,莎菲是個生命處于懸空狀態(tài)、邊緣狀態(tài)的“北漂”青年知識女性。
《莎菲女士的日記》書寫了莎菲寓居京城的一段心緒。其中有她對自我生命狀態(tài)的感受、評析,有她對葦?shù)堋⒘杓窟@二位與她有情愛糾葛的男大學生的審視,也有她對女性同性情誼的獨特體驗。
莎菲心緒的第一個特點是深陷于現(xiàn)代人的煩悶無聊中。
小說一開始,莎菲就在百無聊賴中熬日子。日記寫道:
我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只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莎菲之所以煩悶,并不是由于某種人生規(guī)劃無法實現(xiàn)。她既不像傳統(tǒng)女性那樣渴望進入“三綱五?!彼_立的倫理秩序中,也不像“五四”啟蒙文化所召喚的覺醒女性那樣決心要介入社會公共生活領域。莎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對人生根本就沒有規(guī)劃,她等的只是“冬天快點過去”。但是,冬天過去之后,人生會怎么樣,要怎么樣,她心里并沒有規(guī)劃。
莎菲這種沒有明確人生目標的煩悶無聊,是一種典型的現(xiàn)代人的情緒?,F(xiàn)代人這個概念有多義性。擺脫傳統(tǒng)束縛,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理想的是一種現(xiàn)代人;擺脫了傳統(tǒng)束縛之后,就陷入無所依傍、無所追求的精神危機的則是另一種現(xiàn)代人。前者代表現(xiàn)代啟蒙理想,后者代表的是與啟蒙理想相伴而生的現(xiàn)代迷思。莎菲顯然屬于后者。作品并沒有站在啟蒙立場批評莎菲的百無聊賴,而是把沒有人生目標的煩悶、無聊當作是一種自然的、可以接受的情緒來表現(xiàn)、來接納,可以說《莎菲女士的日記》是一個理解現(xiàn)代人煩悶心緒、接納現(xiàn)代迷思的文本。
莎菲心緒的第二個特點是強烈渴望能占有親人和朋友的情感。
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么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間極精致的臥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氈子上為我祈禱,父親悄悄的朝著窗外嘆息,我讀著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念我流著忠實的眼淚……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占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
莎菲在人生事業(yè)方面沒有明確的追求,卻對情感有著強烈的渴求。她迫切需要親人、朋友為她“祈禱”“嘆息”“流淚”,總之,她需要周圍人都牽掛她、眷愛她,愿意別人因為愛她而遭受情感的折磨。莎菲的情感渴求具有明顯的索取性質、占有意圖,而沒有多少奉獻、犧牲等崇高性的內涵。這種情感饑渴癥折射出了莎菲以自我為中心的個性特征?!渡婆康娜沼洝芬灾魅斯鎿词闱榈姆绞絹肀磉_莎菲的情感渴求,文本也就生成了理解這類現(xiàn)代女性看重情感而不是看重實利,卻又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取向。
莎菲心緒的第三個特點是戀生厭死的青春心態(tài)與頹廢自毀的厭世沖動并存。莎菲是個肺病患者,那個年代肺病是不治之癥。莎菲常在直面死亡時表現(xiàn)出生的渴望。“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钡牵慨斏葡萦诰裢纯喽荒茏园螘r,又總是表現(xiàn)出頹廢、厭世甚至摧殘自我生命的沖動。最典型的行為,就是以酗酒方式自殘。感應女友蘊姊的精神痛苦,莎菲頓覺得人生“多無意義?。〉共蝗缭缢懒烁蓛簟庇谑恰白阕阌邪肽隇椴《说木?,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小說結尾,莎菲因無法解決內心的情愛糾葛,而更加劇了厭棄自我生命的頹廢傾向。她發(fā)出沉重的嘆息說:“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剩”。作品對莎菲的戀生心態(tài)和厭世沖動均采取理解的態(tài)度,并沒有厚此薄彼,沒有以積極健康的精神去批評莎菲的頹廢意識。
總之,《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第一人稱主人公莎菲女士以孤傲的態(tài)度抒發(fā)自己煩悶無聊的心緒,表達自己渴望占有人間情感的欲求,宣泄自己的戀生渴望與頹廢沖動。一般注重道德反思、注重精神教化的文學是不會全盤接納這些情緒的,但是《莎菲女士的日記》文本顯然無意于從道德反思或心理健康的角度來辨析這些情緒的對與錯。小說讓莎菲以自我肯定的態(tài)度而非懺悔的態(tài)度來向讀者袒露自己的心情,由此可見,《莎菲女士的日記》是接納、理解莎菲心緒的。作品把煩悶、無聊、頹廢、虛無這些一般被視為不健康的情緒,把以自我為中心這類不甚符合倫理規(guī)范的情感渴求,都當作現(xiàn)代人正常、合理的情緒來表現(xiàn)。這樣,《莎菲女士的日記》的價值立場就與“宗經(jīng)”“征圣”“載道”的古典文學不同,也與以理想主義為底色的“五四”啟蒙文學不同,而另有一種接納生命之不完美、不健康的更為寬容的現(xiàn)代人性觀念,另有一種不愿意接受倫理規(guī)訓、道德教化的叛逆氣質。正是這種叛逆性,生成了莎菲“具有非常濃重的‘世紀末’病態(tài)的氣分的”“‘Modem Girl’新姿態(tài)”(錢謙吾:《丁玲》,原載黃英編:《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北新書局1931年8月初版,轉引自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226頁)。
莎菲女士的形象,不僅在自我生命確認這個維度上展開,還在與諸位男士的關系中展開。小說中第一個出現(xiàn)的男士是葦?shù)?。葦?shù)苁且幻V戀莎菲的男大學生。他忠誠可靠、溫柔體貼??墒牵撇⒉粣鬯?。不愛葦?shù)艿纳疲窃趺丛u價葦?shù)?、怎么對待葦?shù)艿哪??《莎菲女士的日記》在這些問題上又生成了怎樣的思想特質呢?
首先,作品在莎菲對待葦?shù)艿膽B(tài)度上確立了不滿足于生存保障,不滿足于倫理道德評價的男女情愛標準。盡管莎菲承認:“如若一個女人,只要找到一個忠實的男伴做一生的歸宿,我想,誰也沒有我的葦?shù)芸煽??!钡牵聘緵]有在男女情愛關系層面上接納葦?shù)?。這說明,《莎菲女士的日記》所提示的女性婚戀境界早已不能滿足于《牛郎織女》《賣油郎獨占花魁》等古代文化所展示的為女性生存保障考慮的層面,也不滿足于僅僅在倫理道德層面上評價婚戀對象的層面,而關注更為復雜的精神和欲望問題。
其次,作品在莎菲對待葦?shù)艿膽B(tài)度上展示了推崇戀愛技巧,看低真情自然流露的情愛態(tài)度,又對此有所自責,作品由此呈現(xiàn)出既認同現(xiàn)代摩登女性氣質又對此有所反思的文化立場。
葦?shù)苤粫安患偎妓鞯亍睂ι品瞰I出“狂熱的,真率的愛”,莎菲不禁“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莎菲所謂的“愛的技巧”,即是欲擒故縱、俘獲人心的技巧。莎菲一直得意于自己在這方面“所受的訓練”。葦?shù)茉谏泼媲罢兄磥恚瑩]之即去。受到莎菲的捉弄,“他不走,不分辯,不負氣,只蜷在椅角邊老老實實無聲的去流那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那末多的眼淚”。這讓莎菲既可憐他也更加看輕他。莎菲說:“并不是我愿意別人虛偽,做作,我只覺得想靠這種小孩般舉動來打動我的心,全是無用。”“葦?shù)堋边@個稱謂就體現(xiàn)了莎菲在精神上矮化這個“不會愛的技巧”的老實男人的態(tài)度。
崇尚戀愛技巧,看低真情自然流露,在異性面前十分任性,這樣,莎菲形象在與葦?shù)艿年P系中顯得既強勢又摩登,還帶著一點游戲男女關系的傾向。于是,莎菲形象又再增加了一層象征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摩登女子”(“Modem Girl”)的精神特質。
然而,丁玲作為女作家塑造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又有著與之截然相反的另一面:突破現(xiàn)代都市文化、男性文化所建構的“摩登女子”(“Modem Girl”)這類刻板女性形象,突破男性文化把女性他者化的意圖,展示女性內在的心靈痛苦與精神高度。
首先,男性創(chuàng)作中的“摩登女子”形象,往往從男性視點塑造女性,既把女性當作都市文化象征,又把女性視作戲弄男性、操控男性的尤物。這體現(xiàn)的是男性對現(xiàn)代都市摩登女性既向往又恐懼的心理。而女作家丁玲從內視點寫莎菲對自己所不愛的葦?shù)艿奶籼迲B(tài)度,卻另有真切表達女性在自己所不愛的異性面前的煩悶心態(tài)的意味,因為莎菲對葦?shù)艿姆N種過分態(tài)度似乎也都可以在女性對自己所不愛的男性既厭煩又不得不去面對這個情境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諒解。這樣,《莎菲女士的日記》除了塑造莎菲強勢、游戲的“摩登女子”的特質外,又卻分明增加了理解女性心靈的維度。
其次,文本還讓莎菲直接對自己推崇戀愛技巧、貶低真情的情愛觀念進行了反省。反省既指向對自己游戲態(tài)度的批評,也指向對葦?shù)苷嬲\品格的肯定。
也許是因為我懂得了這些小動作,于“愛”才反迷糊,才沒有勇氣鼓吹戀愛,才不敢相信自己是一個純粹的夠人愛的小女子,并且才會懷疑到世人所謂的“愛”,以及我所接受的“愛”。
這里,莎菲在自我反省中悟到,戀愛技巧這類“小動作”可能對愛是有損害的。這就對她之前洋洋自得的游戲的戀愛態(tài)度有所否定,對這類流行、時尚而未免淺薄的男女情愛觀念有所質疑。她也在反省中把葦?shù)苷嬲\的愛視作是最高貴的情感,說:“我祝禱世人不要像我一樣,忽略了蔑視了那可貴的真誠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里,我更愿有那末一個真誠純潔的女郎去飽領葦?shù)艿膼?,并填實葦?shù)芩械玫目仗摪?!?/p>
再次,其實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莎菲女士的日記》在莎菲對自己與葦?shù)荜P系的審視中表達了女性渴望男性在心靈深處理解自己的情愛標準,這樣,莎菲形象也就在這一點上完全突破了被男性文化他者化、妖魔化的“摩登女子”的刻板形象,《莎菲女士的日記》也就充分展示了現(xiàn)代女性富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精神高度。
莎菲在審視葦?shù)芘c自己的關系時說:
他為什么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愿意有那末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么?
莎菲大膽地要求男性:你僅僅愛我是不夠的,僅僅忠誠于我是不夠的,你還要“懂得我”。這說明,莎菲在情愛關系中,對男性在“靈”方面的要求、精神共鳴方面的要求非常高。
以往的文學史,有多少作品能夠站在女性立場上要求男性“懂得我”呢?很少!“才子佳人”“紅顏知己”這類經(jīng)典的男女關系模式,都是男主女從的。男性是主體,女性是理解男性的輔助者。辛棄疾的 “倩何人換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龔自珍的“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xiāng)”,都是表達男性英雄需要女性慰藉的心緒。近代文化中的“紅袖添香對譯書”的男女關系模式,“五四”時期馮沅君的小說《隔絕》《旅行》,乃至于新時期王魯彥的小說《天云山傳奇》、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也都沒有顛覆這種女性慰藉男性的男主女從關系模式。
文學史中,男主女從的關系模式有沒有例外呢?有,但寥若晨星。東晉才女謝道韞說:“不易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嫌棄丈夫的立場在《世說新語》中竟然被當作“賢媛”風度來欣賞。晚清秋瑾的彈詞作品《精衛(wèi)石》中,女主人公黃鞠瑞說:“知己不逢歸俗子,終身長恨咽深閨?!彼г够橐霾蝗缫獾牧?,作家是完全認同的。然而,謝道韞、秋瑾這類顛覆男主女從關系,以女性為主體來思考兩性關系的女性心聲在文學史中是寥若晨星的。中國文學史中最經(jīng)典的男女和諧關系總是夫唱婦隨、男主女從的。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讓莎菲在審視葦?shù)艿倪^程中顛覆了“三綱五?!钡膫鹘y(tǒng),延續(xù)了那類寥若晨星的顛覆性的思想——在反叛男權傳統(tǒng)中確立女性的主體性地位。
莎菲要求男性在“愛”和“體貼”之外還要“懂得我”。這種高標準的精神需求,顛覆了現(xiàn)代男性文化所塑造的“摩登女子”只熱衷于肉欲滿足,沒有精神追求的刻板化、妖魔化形象,高揚了女性主體性,建構了男女情愛關系中的精神標準。
《莎菲女士的日記》不僅從希望男性“懂得我”這個角度確立情愛關系中的精神共鳴需要,還從個體精神美的角度探索女性對男性精神境界的要求,同時還大膽肯定女性欲望的合理性,并表達了靈肉統(tǒng)一的情愛理想,從而充分高揚了女性的主體性。遇到俊男凌吉士,莎菲陷入靈與肉劇烈沖突的內心折磨之中。對莎菲這一精神痛苦的書寫,即深刻地表現(xiàn)了這個主題。
首先,作品在莎菲對凌吉士欲望的書寫中,確認了女性欲望的合理性。
能讓莎菲動心的男士是凌吉士。凌吉士吸引莎菲的是他的外表。這既包括他的容貌,也包括他的風度氣質。文本大膽書寫了莎菲在凌吉士俊美的容貌面前所產(chǎn)生的女性欲望。
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
從女性視角出發(fā),帶著強烈的欲望去品鑒男性之美。這是相當驚世駭俗的,這完全顛覆了我們慣常的男主女從的審美模式。
盡管《世說新語》中也不乏品鑒男性美貌的篇章,但就總體而言,我們的審美傳統(tǒng)從主流上看都是以男性為主體居高臨下地品鑒女性美色的,男性之美在文學想象和歷史敘述中主要是作為男性美德、才干的象征物而被認可的,而不是作為女性的欲望對象而被認可。這涉及審美中的權力關系問題。可是,在這段描寫中,女性人物莎菲是欲望主體,男性人物凌吉士是欲望客體。這完全顛覆了男主女從的強大文化傳統(tǒng)。
《莎菲女士的日記》對女性欲望強度的認可,也完全顛覆了封建女德。
假使他能把我緊緊地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地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唉!我竟愛他了,我要他給我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
男主女從的文化傳統(tǒng)中,女性欲望只能隨男性欲望而動。離開男性需求的女性欲望,盡管在現(xiàn)實中存在,但是極少有作家敢于或愿意去正面肯定它。中國古代文學中欲望強健的女人多半都是反面形象,潘金蓮便是個典型。中國古代文學如此,“五四”文學也同樣未曾肯定女性欲望的合理性。但是,《莎菲女士的日記》中,丁玲借女主人莎菲之口,大膽地表達了女性欲望,確認了女性欲望的合理性。這就大大拓展了文學對女性人性的理解范圍。確實,女性欲望和男性欲望,應該被同等對待,都應該同樣地被視作是合理的人性。女性文學只有敢于正面肯定女性欲望,才是成熟的女性文學。
《莎菲女士的日記》在寫莎菲對凌吉士的欲望中,顛覆了男主女從的審美習慣;同時,它第一次從欲望書寫的層面上,確立了女性的主體性。這是非??少F的。
其次,《莎菲女士的日記》還從鄙夷男性精神低俗的角度表達了女性對男性精神境界的要求。
莎菲對凌吉士充滿欲望,但是卻對凌吉士的心靈世界不滿意。在莎菲眼中,凌吉士“高貴的美型里,是安置著如此一個卑劣靈魂”。這讓莎菲陷入靈與肉分裂的內心痛苦中。
真的,在他最近的談話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么?是金錢,是在客廳中能應酬買賣中朋友們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得很標致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么?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軟軟的沙發(fā)上,擁著香噴噴的肉體,抽著煙卷,同朋友們任意談笑,還把左腿疊壓在右膝上;不高興時,便拉倒,回到家里老婆那里去。熱心于演講辯論會,網(wǎng)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yè),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
凌吉士既喜歡金錢美女,也渴望做一個成功人士。這兩條都是莎菲所不能接受的。
莎菲認為,凌吉士對金錢美女的喜愛中,缺了靈的維度?!八m然有老婆,但是,我相信他不懂得愛。他肯定沒有愛過一個女人?!鄙撇⒉皇菫榱杓俊坝欣掀拧倍鄲?,而是為凌吉士“不懂得愛”而苦惱。她認為凌吉士對女性只有欲望,沒有精神上的愛戀。這樣評價凌吉士表明,莎菲并不滿足于凌吉士的“好豐儀”,她還渴望與情愛對象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認同。她既渴望肉體之愛,也渴望精神之愛。她并沒有由于熾熱的欲望就蒙住了自己審視異性精神世界的慧眼。
莎菲不滿意于凌吉士的精神匱乏。這還不僅是因為凌吉士“不懂得愛”;莎菲對凌吉士想做一個成功人士的平庸理想也不以為然。凌吉士喜歡錢,喜歡客廳中的太太,還“熱心于演講辯論會,網(wǎng)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yè),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這些,歸納起來就是要做個符合社會標準的成功人士。做成功人士有什么不好呢?難道要做不成功人士嗎?不是。莎菲的意思,當然不是在成功和不成功比較的層面上看問題。莎菲不滿意的是,人怎么能用社會普遍的成功指標來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呢?那豈不是太平庸了嗎?莎菲不滿意的是凌吉士那功利的、實用的、缺少個體獨特精神追求的人生觀。她在心中暗問凌吉士:“你以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嗎?我所歡喜的是‘金錢’嗎?我所驕傲的是‘地位’嗎?”這里面,我們也可以看到,丁玲在關于人的精神境界方面,有一種特別高的尺度。莎菲不僅看不起不懂得愛的男人,她還看不起只懂得用大眾成功的標準來建構人生目標的男人。高傲強勢的莎菲還有著一顆睥睨世俗的超塵脫俗的心。隱含作者丁玲也是這樣的。只懂得按照社會成功標準規(guī)劃人生的凌吉士在莎菲和隱含作者眼中都只不過是個“市儈”。
再次,作品在莎菲面對凌吉士的內心痛苦中表達了靈肉統(tǒng)一的情愛標準。
莎菲面對凌吉士陷入靈與肉沖突的深深痛苦中。她控制不住自己對凌吉士的欲望,又非常鄙夷凌吉士的心靈庸俗。她一面批判他,一面想念他;一面渴望他的吻,一面否定自己。她在靈與肉的交鋒之中受盡精神折磨。
和凌吉士擁抱和接吻以后,她一方面覺得“我勝利了!我勝利了!”但是另一方面,她陷入了一種更深的頹廢狀態(tài),“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
我不愿留在北京,也不愿意再留在西山。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我狂笑的憐惜我自己:“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铱蓱z你,莎菲!”
這里既有莎菲對自己的批判,也有莎菲對自己深深的憐惜。批判很好理解, “為什么呢,給一個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愛他,還嘲笑他,又讓他來擁抱?”莎菲渴望的是靈肉統(tǒng)一的愛情,但是她的欲望背叛了她的心靈,傷害了她的心靈。莎菲對自己陷入純粹的肉欲中非常不滿意。為什么還有憐惜呢?這憐惜中有兩層意味,一層是人物的自我肯定,肯定這既有欲望又有高遠精神追求的女性自我;另一層是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遺憾,遺憾“我”為什么遇不到一個靈與肉統(tǒng)一的男人。
歸根結底,《莎菲女士的日記》在莎菲與凌吉士關系的書寫中否定了靈與肉不能統(tǒng)一的男女關系,從女性角度建立了靈與肉統(tǒng)一的情愛觀。在這里,靈與肉統(tǒng)一,并不是靈被肉統(tǒng)一或肉被靈統(tǒng)一,而是說二者都很重要,都是合理的人性,都不能被替代。從女性內視點出發(fā)確認女性欲望,確認女性精神追求,表達靈肉統(tǒng)一的情愛理想,《莎菲女士的日記》在莎菲與凌吉士關系的書寫中再次顛覆了具有妖魔化女性傾向的“摩登女子”形象,確認了女性在靈與肉兩方面的合理要求;但是在反抗現(xiàn)代都市男權文化妖魔化女性傾向的同時,《莎菲女士的日記》也存在著一點接納“摩登女子”形象中令男性恐懼的意味,這體現(xiàn)在莎菲對凌吉士的欲望中包含著戰(zhàn)勝異性的意味。熱衷于戰(zhàn)勝異性、降服異性,說明莎菲的情愛理想與20世紀不同階段中國婦女解放理論/女性主義理論所共同倡導的兩性和諧理想之間存在著顯而易見的距離,倒是與《金瓶梅》中性愛描寫的異性征戰(zhàn)模式有一脈相承之處。
《莎菲女士的日記》除了寫到莎菲和兩個男士的關系,還寫到了莎菲和眾女伴的關系,莎菲與毓芳、莎菲與蘊姊的關系模式特別值得關注。
設置莎菲與毓芳之間友愛卻不能相知的關系,表達了丁玲對女友之間精神隔膜的遺憾。毓芳無微不至地關懷著莎菲,卻和葦?shù)芤粯咏z毫不能理解莎菲的心靈;莎菲珍視與毓芳之間的友誼,但也對毓芳在兩性情愛中遏制欲望、節(jié)制情感的理智態(tài)度不以為然。這說明到了1928年,女作家審視女性之間的同性情誼在靈方面已有非常高的要求了,丁玲不像前輩的“五四”女作家那樣往往把女學生視為一個天然的同盟。
莎菲與蘊姊的關系書寫,表達的則是丁玲對女性之間精神共鳴關系的理想展望。首先,借莎菲和蘊姊困境的互補性書寫,丁玲看到了女性在情愛關系中的兩重困境:一重是靈與肉不能統(tǒng)一,這是莎菲的困境;另一重是婚后夫婦之間的熱情消亡了,這是蘊姊的困境。莎菲的結局是頹廢消沉,蘊姊的結局是“死去”。她們都沒有出路。這樣的文學想象,表達的是隱含作者丁玲對女性情愛處境的絕望和對女性命運的憐惜。其次,不在場的蘊姊,是唯一的一個能夠和莎菲心心相印,能夠在深切的理解中撫慰莎菲精神傷痛的人。她對莎菲只有憐愛,沒有批評。蘊姊形象,具有滿足莎菲自憐自戀情結的功能。這加強了這部作品理解莎菲內心世界的價值取向。
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會抱著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么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于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著這日記應怎樣的痛哭才對!
蘊姊始終并未真正在場,她先是在遠方,后來就死了。這說明作者其實是把這種女性之間心心相印的理想關系當作一種不可能落實于現(xiàn)實的虛妄的理想來憧憬的。蘊姊的形象設置,承載著青年丁玲對女性之間相知關系的憧憬與絕望。
綜合莎菲的自我心緒、莎菲與男士的關系、莎菲與女友的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莎菲“既擁有現(xiàn)代啟蒙理性的精神氣質又含有現(xiàn)代頹廢文明的氣息”(王燁:《莎菲作為“Modern Girl”形象的特征與價值 》,《南開學報》2007年第6期)。其現(xiàn)代啟蒙氣質主要體現(xiàn)為大膽確認女性情愛關系中靈與肉雙重追求的合理性。這極大地拓展了中國文學對女性人性接納的廣度和深度,豐富了“五四”開創(chuàng)的“人的文學”的內涵,有力地顛覆了男權傳統(tǒng),高揚了女性主體性。其現(xiàn)代頹廢文明氣息主要體現(xiàn)為莎菲人生觀中有以自我為中心的特點,有虛無厭世的一面;莎菲情愛觀中有游戲的一面,有著征服異性的主體霸權意識。
啟蒙理性精神與現(xiàn)代頹廢文明氣息共同構成莎菲精神氣質的兩面。這充分展示了丁玲早期創(chuàng)作中思想傾向和審美意識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