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十年前,第一次帶妻女去北京度假,老夏就帶著她們直奔全聚德,耐心等了一小時,才吃到大名鼎鼎的全聚德烤鴨,嘗上第一口,老夏就有點小失望——他一個南京人,自打會走路,就被父母吆喝“去韓胖子那兒斬鴨子去!”他怎么可能覺著北京烤鴨滋味妙絕?全聚德烤鴨個頭像烤乳豬一樣大,金紅色,脆皮上如潑了蜜一樣流光溢彩,講究的是片下來,每一片都有脆皮,白膘,瘦肉,“五花三層”,并不像南方烤鴨一樣精瘦,滋味鮮嫩雋永。
回來,老夏越發(fā)覺出了南京的好。論吃鴨子,老夏是一個成了精的人物,一到夏天,滿街出的都是烤鴨攤,攤主就像街坊鄰里一樣與路過的人打招呼,而老夏一面應答一面半抬眼掃過玻璃推車,就知道哪家的烤鴨入他的法眼:凡配了鹵汁的烤鴨都難入他的眼,他要找的,是無鹵烤鴨。難道那半碗白送你的鹵汁反而暴露了烤鴨功夫不到家?正是!老夏小時住在城南,就親見賣鴨子的鄰居是怎樣在青磚馬頭墻下侍弄鴨子的——那種有鹵的烤鴨,是先放在醬油湯里煮,煮它個七八分熟,撈起,瀝干,刷上蜜汁和油,再在掛爐里裝模作樣烤它個15分鐘,烤的時候身穿油膩皮圍裙的攤主在一旁與人閑談,都不用上上下下,向左轉,向右轉地翻動鴨子,反正鴨子浸滿了湯鹵,是不容易烤焦的??竞昧?,鴨子一個個肥胖胖水淋淋的,斬成一盤,形不散而神散,白寡稀松,要不是配那半碗醬油鹵,哪能下酒?無鹵的烤鴨才是拿作料事先將鮮鴨坯腌入味,直接下掛爐烤出,烤好后皮呈紅琥珀色,如金紙一樣脆薄,皮下的一點膘油全走光了,斬成塊時決不拖筋帶骨,一塊是一塊,入口如臘雞一樣緊香。
老夏的拿手好戲,就是斬回無鹵烤鴨來,他還能做“再加工”。春末,蒲兒菜上市了,他會給家人和朋友做“蒲兒菜烤鴨餃”吃。蒲兒菜就是茭瓜未成熟時,像玉管一樣的芯子,全然無味,只是在脆嫩中飽含著一股“野塘子”氣,烤鴨肉連皮細切成茸,與斬細的蒲兒菜調和到一處,什么作料都不沾,只放一丁點鹽,包了蒸餃,上籠蒸熟,烤鴨那股煙火氣十足的香,被蒲兒菜的清純化去,只剩下一味鮮甜。
當菜場有鮮荷葉賣,老夏又會做“荷葉胭脂糯米鴨”給大家嘗鮮,這個菜是從傳統(tǒng)的“荷葉糯米雞”中蛻變而來,只不過荷葉里包的不是糯米飯和雞腿,而是新斬的烤鴨,蓮子和長粒糯米。
老夏的糯米鴨真是胭脂色,打開用棕繩捆得好好的荷葉包,里面的糯米飯是暗紅色,鴨香四溢,還有一股隱隱的酒香。老夏透露說,胭脂糯米鴨做得好,關鍵要加酒釀,加南乳汁,至于要加多少,他又賣關子:“那可是我老夏的傳家寶,要留著給女兒當嫁妝的?!?/p>
一轉眼,老夏女兒出國已經十年了,自前次舉家北京游后,當父母的,就再也沒有享受過與女兒一同旅行的樂趣,女兒從英國研究生畢業(yè)后,本已在新加坡找到工作,突然跟父母商議要回國。老夏和夫人從情感上是巴不得丫頭快回來,理智卻抵死不干:“回來作甚,沒出息!某叔的兒子,某阿姨的女兒,誰回來啦,怎么單是你要回來?”出了國的兒女如上了天的風箏,那是當父母的高高在上的驕傲,哪能說收線就收線?女兒天天在Msn上跟老爸磨嘴皮,磨到最后也不來“擺前途講道理”了,只撒嬌說:“爸,我想死你做的胭脂糯米鴨啦?!?/p>
這一句,撞在了老夏的心口上,老夏滿眼酸澀,不由自主地在鍵盤上敲下:“啥時回來?老爸去接你,斬鴨子為你接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