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大學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現(xiàn)代大學生成的原點,巴黎大學、博洛尼亞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等歐洲傳統(tǒng)大學,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世紀的文藝復興。然而,及至中世紀后期,這些傳統(tǒng)大學都呈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衰落,部分大學甚至自行消弭或被強行取締。這段時期,也被學者稱之為傳統(tǒng)大學發(fā)展的“冰河期”。探尋中世紀傳統(tǒng)大學從興盛走向衰落的原因,不但可以尋找高等教育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且也可以對當下大學之發(fā)展提供啟示。大學是從事高深知識的機構(gòu),學術資本①是其生存發(fā)展的根本動力。[1]但是,與經(jīng)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等其他資本形式相似,學術資本的發(fā)展同樣存在邊界。學術資本一旦逾越邊界而衍生為學術資本化,必然會對大學發(fā)展產(chǎn)生不利影響。如果說中世紀大學中前期,師生間的知識交換還存在公正、公平的邏輯,還受到道德規(guī)范的約束,那么,及至中世紀后期,大學內(nèi)外部的知識交換邏輯發(fā)生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高深知識的過度商品化,使知識被金錢所蒙蔽,被利益關系所隱蔽,被政治權力所遮蔽,知識與道德漸行漸遠。學術資本不再以學術為鵠的,其目的在于攫取更多的物質(zhì)利益、關系利益和權力利益,學術資本化最終導致中世紀傳統(tǒng)大學的衰落。
雅克 · 勒戈夫認為,14世紀和15世紀的大學成員盡管拿著教會的圣俸或世俗的薪金,但是他們?nèi)匀粵]有放棄從現(xiàn)有工作中獲得報酬。不僅如此,在這個大饑荒和大瘟疫相伴,各種戰(zhàn)爭頻仍的艱難時世里,他們頑強地抓住這點不多的收益。他們越來越貪婪地要求大學生為聽課付錢。他們增加關于贈禮的規(guī)定,這些贈禮是大學生為了通過考試必須送給教師的。他們對大學里所有可能增加他們負擔的開支都作了限制??梢詿o償聽課和攻讀學位的窮大學生的數(shù)量,通過規(guī)章制度的形式,一再予以消減。教師們已經(jīng)成為富有的土地所有者。此外他們還仿效其他富人的榜樣,熱衷于投機事業(yè)。他們變成放高利貸者。他們主要把錢借給急需的大學生,作為押金,他們收取價值比借款高兩倍的抵押物:書籍。[2]據(jù)韋爾熱考證,15世紀,大學越來越排除貧窮學生。在帕多瓦大學,在博洛尼亞大學,每個學院都象征性地保留一個貧困學生。授課證書和博士學位收取的考試費用,本來已經(jīng)相當可觀,此時更高,甚至出現(xiàn)由于貨幣價值波動而采取考試費用的浮動等級。征收考試費用的嚴厲狀況,極少有免除和緩繳的現(xiàn)象。新博士必須舉辦學位典禮(宴會、舞會、比賽),并邀請大學全體成員和社會名流出席。所有這些可觀的花銷,對于富裕的學生都可能要負債,對于其他學生則是不可逾越的障礙。[3]中世紀大學產(chǎn)生時期那種托缽游走、沿街乞討,爭相奔赴大學學習的活躍景象已成過往云煙;中世紀早期大學那些因貧困,只能住在極其簡陋被稱之為“鳥窩”的閣樓上,學習時只能是在號稱“麥秸街”(Straw Street)的簡陋教室內(nèi)的學生也已近乎絕跡。
眾所皆知,考試是大學教師控制學生的重要關口,而學位授予則是學生獲得從業(yè)證書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中世紀末期大學在這兩個方面對盈利的熱衷近乎瘋狂。與考試不相關的花費,諸如葡萄酒、蠟燭等一一羅列,學位授予中的裝束則極盡奢華,譬如絲綢手套、山羊皮手套、綿羊皮手套、金戒指等應有盡有。這些與知識能力不相關的花費,從1427年帕多瓦大學的考生費用(包括個人考試的花費、集會和博士授予儀式的花費)中便可見一斑。[4]
表1 1427年帕多瓦大學個人考試的花費
表2 1427年帕多瓦大學集會和博士授予儀式的花費
所有以上用于考試、集會和學位授予儀式的花費,都是帕多瓦大學章程明確規(guī)定的,而且支付費用清單開頭第一句是“以耶穌基督之名(Ihesus Christus)”。毫無疑問,在一個基督教信仰統(tǒng)攝的歐洲中世紀世界里,這樣的約束無疑是最為嚴厲的。知識不但被金錢所遮蔽,信仰也充當了教師竊取金錢的庇護神。與帕多瓦大學相比,15世紀巴黎大學的學生花費毫不遜色。巴黎大學法學院、神學院和醫(yī)學院等高級學院的學生需要在畢業(yè)時為所有教師贈送長袍(robes),要為其他出席儀式的顯貴贈送方帽(caps)。據(jù)雷默斯(Ramus)估算,1562年巴黎大學文學院碩士學位獲得者的花費大約在56里弗尓(livres)13蘇(sols),醫(yī)學院的學生要花費881里弗尓5蘇,神學院的學生則要花費1002里弗尓。這些僅僅是學位授予儀式上的花費,尚不包括之前一些小額費用。1452年,貴族內(nèi)維爾(George Neville)在獲得巴黎大學的科藝碩士學位時,第一天的宴會就準備了600人的膳用肉食,第二天又準備了300人參加的宴席。[5]盡管很難對巴黎大學學生的學位授予及其后舉行的宴會花費進行精確計算,但是從以上數(shù)字中不難看出學位儀式和宴會的奢華。如此高額消費,不能不使貧窮學生望而卻步。可見,此時的中世紀大學,知識已被金錢所遮蔽,逐漸成為貴族的特權。
1280年博洛尼亞市政引進教師薪水制度時,教授的遴選仍然掌握在學生手中。這種由政府出資,學生推選教授的做法無疑保障了高水平教師之間的自由競爭。但是,伴隨財政撥款不斷增加,市政當局介入教師遴選的力度也不斷增強。1381年,博洛尼亞受聘的21位法學教授中,僅有一位是學生選舉產(chǎn)生的,其余皆由市政當局委托的“學術改革委員會”(Reformatores Studii)任命產(chǎn)生。為彌補學生丟失選舉教師的權力,市政當局承諾為6名學生提供薪水教席(salaried Chairs),這些教席可以由學生自主選舉產(chǎn)生。但正是這一規(guī)定引發(fā)了競爭者及其支持者之間街頭武斗的嚴重沖突,大量偽證(infinete perjury)出現(xiàn),學有不逮(undeserving)甚至目不識?。╥lliterate)者被選為薪金教席。最終,抽簽(lot)代替了選舉,事實證明這一措施更為糟糕。從此,學生教席已再無聆聽的價值。[6]基于知識能力遴選教師,是確保大學學術水準的重要條件,博洛尼亞學生教席的遴選明顯違背了這一基本原則。在利益關系驅(qū)使下,學生教席遴選最終被武斗和偽證所裹挾。
除學生教席的遴選,在教師教席遴選中,中世紀末期大學同樣面臨被利益關系、甚至是裙帶關系所遮蔽。早在13世紀,著名法學家阿庫爾修(Accursius)就已經(jīng)為博士們的子弟,請求在博洛尼亞大學得到空缺的教師職位的優(yōu)惠權。但地方當局在1295年、1299年和1304年均予以拒絕。在以后的制度演變中,情況發(fā)生了悄然變化。1394年,帕多瓦大學宣布,一個博士,只要他屬于某一博士的父系世裔,可以免費加入法學家學會,即使世系中有一員不是博士也無妨。1409年規(guī)定,一名博士的子弟必須被允許免費參加各項考試。這種大學寡頭制的形成,導致知識水平大大下降,同時賦予大學人員一個真正的貴族特征:可繼承性。[7]韋爾熱同樣認為,通過對中世紀末期大學教師名錄的研究,可以看到,在許多大學存在子承父業(yè),對于教士,則是侄承叔業(yè)。這些現(xiàn)象不但可能導致大學教學水平的降低,而且也轉(zhuǎn)變了教授對于知識和職業(yè)的態(tài)度。無功利的科學情趣、與他人分享的欲望、對辯論成果價值的確信,以及12和13世紀教師們?yōu)橹畩^斗的思想,所有人都能夠并都有權教授的思想,均喪失殆盡。從此,知識被認為是一種占有,是一種財富。如同房屋、土地、書籍,知識成為教授家族遺產(chǎn)的組成部分,它保障著個人地位,從而保障著全部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8]在利益關系的驅(qū)使下,教師職業(yè)演變?yōu)榭梢岳^承的職業(yè),不管繼承者知識水平的高低;教授也從知識的“生產(chǎn)者”,逐漸演變?yōu)樽砥涑傻摹笆忱摺薄?/p>
中世紀末期,大學教師職業(yè)的繼承性,絕不僅僅限于意大利大學。為達到教師職業(yè)繼承的合法性,意大利之外的大學也不斷降低教師錄用的學術標準。這種學術標準究竟降低到何種程度,主要看申請人(大學的主要利益相關者)的知識能力和水平。拉什達爾(Hastings Rashdall)認為,15世紀時,學位授予的低標準是導致諸多大學學術生活徹底喪失的一個重要原因。曾經(jīng)一段時間里,牛津大學承認任何一位學院“近親”(close)或“創(chuàng)辦家族”(Founder's kin)成員,有資格獲得學院教職(College Tutorship)。當巴黎大學的教師錄用已經(jīng)是一個普通人員都可達到的水平時,其教學必然淪落到比牛津大學還差的水平。更甚者,當貴族(aristocratic)或富人申請巴黎大學教職時,學院的大門則為其破例打開。[9]可見,無論是牛津大學,還是巴黎大學,在教職申請過程中,都存在知識被利益關系遮蔽甚至綁架的現(xiàn)象。
及至中世紀后期,伴隨神圣羅馬帝國的權力式微,教會大分裂造成的教皇威嚴降低,以及眾多割據(jù)性諸侯王國勢力的崛起及相互征伐,往昔“教權”“皇權”“學權”三足鼎立的穩(wěn)定格局被漸次打破。大學發(fā)展的外部環(huán)境受到諸多政治權力牽制,或淪為教會權力的奴仆,或淪為世俗權力的羔羊,知識發(fā)展最終被權力斗爭所遮蔽。
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因地處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和教皇兩大勢力之間,時常成為兩派爭奪的對象。在兩派勢均力敵的初期,均爭相拉攏博洛尼亞大學并給予諸多特權和優(yōu)惠。但是,及至中世紀末期,伴隨帝國權力式微,博洛尼亞市政當局逐漸向教皇勢力靠攏,并要求大學教師必須向教皇靠攏,對于不服管治的皇帝派人士進行流放。對于一些流放的教師,即使允許他們返回博洛尼亞從事教學,前提條件是他們必須放棄皇帝派的政治立場,宣誓皈依到教皇派勢力。對于那些不放棄皇帝派立場的教師,即使是能夠留在博洛尼亞從事教學,也是整日生活在惶恐之中,時常受到來自學生和民眾中極端分子的騷擾、威脅,甚至是迫害。博洛尼亞市政章程和評議會表決中,不斷明確提到:教師絕對不能歸屬于皇帝黨。[10]事實上,在意大利其他大學中,教師同樣也處于教皇派和皇帝派的政治權力斗爭漩渦之中。這種深陷斗爭的紛擾,具有極其鮮明的特征,即大學及其教師的被動卷入。
中世紀時期,以巴黎大學為代表的重要大學,曾在社會各階層斗爭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在教會大分裂期間,巴黎大學還曾經(jīng)以神學仲裁者的身份參與宗教事務的調(diào)停。如果說在14世紀之前,大學與政府和宗教還較少激烈沖突的話,那么在15世紀,由于過度參與政治斗爭,巴黎大學不但逐漸失去了教會的信賴和支持,而且還招致法國國王的強烈不滿。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期間(1337—1453),巴黎大學全體成員宣誓服從《特魯瓦協(xié)定》(1420年),承認英王亨利六世為法國國王。在英國人占領巴黎之際,大學與英國總督貝德福德(Bedford)保持良好關系,并積極宣傳有利于英國統(tǒng)治的新制度。1431年,在圣女貞德案的審判中,巴黎大學不但撰寫了攻擊貞德的檄文,還為審判貞德提供謀劃,并裁定以異端和女巫罪判處貞德火刑。1436年,法軍收復巴黎,大學成員又旋即與法王查理七世重歸于好。不久,巴黎大學又對查理七世的宗教政策強烈不滿。最終,查理七世和后繼的路易十一,都不信任巴黎大學這個“叛徒”。1437年,國王查理七世撤銷巴黎大學的稅務特權,并迫使它為收復蒙特里奧而征收的“資助”提供資金。1445年,巴黎大學的法律特權也被撤銷,大學被置于議會的管轄之下。1470年,路易十一迫使師生宣誓效忠。1499年,巴黎大學失去了它的罷課權。[11]正如雅克 · 韋爾熱所言,在法蘭西即將成為英國人的“殖民地”之際,巴黎學者只看到兩件事情:戰(zhàn)爭對其特許權和薪俸帶來的危險,對信仰本身和他們宣揚信仰的使命的威脅。大學不是提出合理的和平綱領,或做出有效的判決,而是滿足于空談全體信徒團結(jié)的必要性,空談不惜一切代價直接重建和平,空談戰(zhàn)爭的邪惡。這些空想置君主的雄心和民眾的感受于不顧,幾乎無法讓人理會。[12]巴黎大學主動卷入宗教紛爭,在面臨民族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又主動討好敵國,不但使自己喪失了諸多特權,而且也失去了生存的根基。
14、15世紀,歐洲各地如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德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波蘭、匈牙利、蘇格蘭和斯堪的納維亞等紛紛建起了大學。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的世俗權力,不斷加強對大學的統(tǒng)治,甚至把大學看作政治組織的一部分。薪酬制度實行后,很快遍布南部歐洲大學,14世紀末又發(fā)展到北部歐洲大學,尤其是德國大學和蘇格蘭大學。薪酬制度使教師不再依靠學生的學費生活,但其消極方面是,學生們經(jīng)常抱怨,教師花費過多的時間參與城市、貴族或皇家事務,從而造成非常嚴重的教師曠課。大量教師犧牲他們的教學責任,熱衷于大學外部事務。他們經(jīng)常未經(jīng)學生允許而指定代課者,甚至無故缺席。以至于權威部門不得不出面干預,但是仍然很難阻止教師參與外部事務的熱忱。[13]毫無疑問,教師的主要職責應當是教學,就像工人的主要職責是做工,農(nóng)民的主要職責是種田一樣。如果教師將大量時間用于政治事務,而影響甚至忽略了教學,本質(zhì)上就是職責的本末倒置。學者過度熱衷于政治,不但對所在大學的教學秩序造成混亂,降低了大學培養(yǎng)質(zhì)量,損害了大學學術聲譽,而且影響到學者自身的知識探索和更新,從知識生產(chǎn)和傳授的“自由人”,轉(zhuǎn)變?yōu)檎螜噘F的“奴仆”,最終也為學者自身帶來不可挽回的消極影響。
道德是知識的守護神,缺失了道德的知識,不但不能夠給人類帶來福祉,而且還會敗壞整個社會風氣;不但使知識人遭受社會的譴責,而且也會使其所在的大學蒙受聲譽上的損失。如果說在12世紀的時候,中世紀大學的教師還秉持著職業(yè)操守,那么到了中世紀后期,這些操守逐步衰退。
中世紀大學成立早期,教師們遵循的是亞里士多德所推崇的理性道德形式,強調(diào)追求崇高是人類永遠福祉的原始動力。這種道德追求不但為大學學者提供了神學之外的嚴密哲學,而且還為他們提供了傳統(tǒng)教師理想之外的職業(yè)倫理,亦即,知識分子的勞動,作為求知的無私奉獻,本身具有其公正性,因為它是自我完善的因素,是力量與智慧的源泉。15世紀,大學教師的這種職業(yè)道德在教權和王權的多重誘導、牽制或壓服之下,漸漸變得支離破碎。教師的工作已經(jīng)不再是以追求知識為目的,大學學者的道德也不再是教師職業(yè)道德,而是宗教的和政治的道德。在這種道德支配下,大學的自治、教學的自由、思考的自由、教授職業(yè)自身尊嚴的神圣感,都已不復存在。大學的貴族化、教授趨同于貴族的欲望,加重了社會對博士以知識為業(yè)思想的失信。博士期盼像貴族那樣以食利為生,否認了13世紀形成的行會模式(師徒關系、甚至商人與客戶關系),代之以從貴族價值領域借鑒的家長式模式(修道院長與修士的關系、領主與仆從的關系)。關于教師的這種生活方式,巴黎神學院的主要教師之一,讓 · 博佩爾(Jean Beaupère)的職業(yè)生涯具有典型意義。在1400年—1420年,作為神學院教師的博佩爾,先后獲得巴黎和貝藏松的兩份政府薪俸,使其得以悠閑生活。但實際上,教學遠非他所關注的主要職業(yè),他不停地旅行和出差:任勃艮第公爵的幕僚,參加圣女貞德的訟案,作為大學代表赴羅馬,又去參加巴塞爾主教會。在60多歲時,博佩爾回到貝藏松,在那里于1463年逝世。[14]縱觀博佩爾的一生,雖為大學教師,但是教師職業(yè)道德已經(jīng)在他的身上蕩然無存。此外,如前所述,中世紀后期大學教師向?qū)W生發(fā)放高利貸,攫取學生的禮品及禮金等,均折射出大學學者職業(yè)操守的整體性滑坡。
如果說在中世紀中期,哲學(理性)與神學(信仰)相結(jié)合產(chǎn)生了經(jīng)院哲學,促進了大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那么到了中世紀末期,經(jīng)院哲學的理性和信仰開始分道揚鑣,在中世紀傳統(tǒng)大學中掀起的“反唯智論”,把理性從信仰中驅(qū)逐出去,“時人沉浸在宗教教義的研讀中,追求天國與來生,希冀提升到‘超自然’(Super-nature)的境界,因此只知道有神而不知其他”。[15]大學中的神學一旦與理性脫離,不但造成教學內(nèi)容的貧乏,而且還帶來了方法上的畸形。大學只是部分地學習《警句讀本》,而《圣經(jīng)》講授重新成為神學教學的基礎課程,并日趨僵化。神學院更多依附于教會權威,承擔教會所期待的角色:打擊異端邪說,加強知識監(jiān)督,闡釋宗教正統(tǒng)。神學與理性的脫離,使中世紀大學的論辯(disputationes)走向了窮途末路。原來的論辯旨在激發(fā)師生思維,闡明疑難和知識創(chuàng)新,但是中世紀末期的辯證法已經(jīng)退化成一種在詞語上耍小聰明的游戲,而且平庸之極。有一位作者就描述過這樣一個例子,論辯的目的是要決定,到底是系著豬的繩子還是牽著繩子的人,把豬拉到了市場。論辯經(jīng)常蛻變成相互謾罵、粗言惡語乃至侮辱恫嚇,甚至發(fā)展到拳腳相加、彼此撕咬,最后留下死傷者橫在地上。[16]14世紀與15世紀之交,巴黎大學校長約翰 · 熱爾森認為,有些人費盡心力,絞盡腦汁,想弄懂科學,這只是精神的空虛、徒勞與窘迫。如果這個世界本身將要消失,認識這個世界的事物對你們又有什么好處?在世界末日的審判中,不會有人問你們知道些什么。在你們匆忙趕去的地獄,不會再有任何一門科學。省了你們這番徒勞的辛苦吧![17]不難看出,即使巴黎大學的校長對于知識都持這種態(tài)度,可以想象巴黎大學的教學已經(jīng)淪落到何種地步。
到了15世紀,對于傳統(tǒng)大學中的考官和申請人來說,買賣學位已經(jīng)成為一個非常賺錢的商業(yè)行為。因為教師職位有限,而申請人不斷增多,所以在學位授予中,行賄或者托關系開始出現(xiàn)。學位授予標準極其寬松,沒有記錄顯示任何一個申請人是因為知識不足而被拒絕的。[18]在阿維尼翁,有些學生經(jīng)過幾個月,甚至幾周的逗留之后,便從教授手中獲得了學士文憑或授課證書,那些教授則極其幸運地在這些機會中迅速地得到了學生交付的酬金和禮品;在奧朗熱,大學在沒有進行任何教學的情況下,竟然授予了部分博士學位,這完全屬于毫無廉恥地兜售文憑。盡管巴黎法學院的歷史較長,也沒有特別好的聲譽,因為其頒發(fā)的文憑也充滿著金錢交易。最后,一些教士利用其與教廷的關系,不經(jīng)任何考試,集體通過教皇通諭,獲得了授課證書。[19]可見,中世紀大學末期,兜售文憑已絕非個案。如果說,教師增加學生考試和學位授予儀式花費尚可諒解,那么考官置學生知識能力于不顧,肆意進行學位證書買賣,則已近乎達到無恥的地步。買賣證書完全擺脫了知識能力的考量,大學也就不能再稱其為大學了。及至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時期,社會上普遍要求取消傳統(tǒng)大學建制的呼聲迭起,也就不難理解了。
總之,在中世紀后期,大學所傳授的知識已不再是高深復雜,而是被宗教信仰所遮蔽;大學進行知識創(chuàng)新的動力,因物質(zhì)、權力和關系而懈??;在宗教和政治的雙重打壓下,大學進行知識發(fā)展的理性捍衛(wèi)力量已不復存在,唯宗教或政治事務是瞻。學術資本在中世紀大學后期,或發(fā)生變異而不能再稱其為學術資本,或被經(jīng)濟、政治、關系等利益所淹沒而喪失主導地位。作為社會中的一個組織,大學不以學術資本積累為主導,就像企業(yè)不以經(jīng)濟資本積累為主導、政黨不以政治資本積累為主導、中介不以社會資本積累為主導一樣,一旦其安身立命的基本職責被削弱或替代,大學必然走向衰落!
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全球高等教育規(guī)模擴張,政府對公共事業(yè)支出的經(jīng)費銳減,高等教育為了生存發(fā)展不得不依靠自己尋找資金來源。在大學以及教師尋求外部資金的過程中,學術商業(yè)化運作、提高收費標準、熱衷校外培訓及兼職、忽視本科教學及培養(yǎng)等,也隨之相伴而生,學術資本化甚至學術資本主義呈現(xiàn)出蔓延態(tài)勢。學術資本化,實質(zhì)上就是學術牟利化;學術資本主義,實質(zhì)上就是學術商品化。學術是一種資本,但是絕對不應當學術資本化;學術可以作為商品,但絕對不應當學術商品化。當高深知識被物質(zhì)金錢所蒙蔽,當高深知識被利益關系所隱蔽,當高深知識被政治權力所遮蔽,當高深知識與道德操守相分離,遭受損失的最終是大學自身。中世紀大學后期所產(chǎn)生的學術資本化現(xiàn)象,為當下大學的學術資本主義傾向敲響了警鐘。
環(huán)顧當下大學之發(fā)展,高等教育遭受詬病之處,與中世紀大學后期的現(xiàn)象何其相似。大學象征性地免除學費或高價收取學費,已經(jīng)使越來越多的窮人子弟、少數(shù)族裔與大學尤其是研究型大學無緣;教師為了追求物質(zhì)利益,不惜數(shù)據(jù)造假、剽竊抄襲,通過學術不端來謀取個人私利;教師熱衷于校外兼職、輔導培訓等,賺取額外收入是以犧牲教學為代價;私立(民辦)高校管理模式中的“夫妻店”“子承父業(yè)”現(xiàn)象,與中世紀大學后期的“教師世襲制”如出一轍。凡事有始必有終,有興必有衰,當今大學如果不能抵制學術資本化蔓延,千里之堤就有可能潰于蟻穴,中世紀傳統(tǒng)大學衰落的歷史現(xiàn)實還將重演。事實上,中世紀以降,從意大利大學到法國大學,從英國大學到德國大學,再到當今的美國大學,在大學千年的歷史演變中,高等教育重鎮(zhèn)幾經(jīng)更迭,其背后原因皆可以從學術資本化的視角來尋找端倪。
注釋
① 所謂學術資本,是指在特定學術場域內(nèi)(高?;蚩蒲性核┑膫€人或組織,通過所擁有的稀缺性專門知識、技能等高深知識,逐步形成學術成就和學術聲望,以符合學術內(nèi)在規(guī)律的道德標準為約束,通過商品的形式與外界(或在組織內(nèi)部中)進行交換,進而實現(xiàn)價值增值、提高自身存在和發(fā)展競爭力的資源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