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楊棚飛 李相博
城口縣地處大巴山腹地,群山莽莽,溝壑縱橫,是典型的“九山半水半分田”之地。
在詩人眼里,這是“巴山夜雨漲秋池”的絕美麗景,也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壯闊雄奇。而對于祖祖輩輩居住在大巴山的山民來說,這滿眼滿目的大山,無異于道道枷鎖,鎖住了身、鎖緊了眼、鎖死了心?!芭c世隔絕”帶來了“愚昧”,也落下了世世代代拔不掉的“窮根”。
上世紀80 年代末,四川日報一位記者翻山越嶺走進龍?zhí)镟l(xiāng)倉房村,記錄下觸目驚心的貧困狀況:在這個距離城口縣城僅7 公里的山村,家家戶戶居住的竟是“‘棒棒’一圍,茅草一蓋”就是一間房的“排肋房子”,甚至是“茅草一堆、薄膜一蓋”就是一間屋的“窩招蓬蓬”。記者同當?shù)厝私涣鳎l(fā)現(xiàn)了一個更令人揪心的事實,當?shù)厝司懦梢陨鲜俏拿?,不少人因沒有文化和長期無人交流,竟已不大會說話,一張口就是啊呀哦的,就像啞巴和傻子……這名記者后來寫了一篇名為《“愚人村”的悲哀》的報道,“愚人村”這個名字不脛而走,成為秦巴山區(qū)教育短缺的一個縮影。
而如今,經(jīng)過30 多年不斷發(fā)展教育,在幾代人的共同努力下,這個曾經(jīng)“聲名遠播”的“愚人村”,走出了38 名大學生。他們懷揣著夢想,插上了“翅膀”飛出了大山,倉房村不僅不再“愚昧”,還成了新時代的“育人村”。
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兩座山,兩個村,幾代人,因一個老師,摘掉了“愚人”這頂帽子,改變了當?shù)睾⒆觽兊拿婷?,照亮了他們走出大山的?/p>
山高谷深的倉房村沖破大山的阻隔,走出愚昧,“愚人村”成了“育人村”
如今的倉房小學得益于愛心企業(yè)的捐贈,于2017 年建成。學校兩邊山上有兩個村子,倉房村與四灣村
在倉房,說起教育,不得不提陳申福。
立秋雖已過了半月,城口縣卻依然酷熱難耐,連晴高溫讓人不敢出門。當走進龍?zhí)镟l(xiāng)倉房村,見到陳申福時,老人正汗流浹背地在吃一碗泡面,桌子上放著一張被汗水濡濕的體檢表。
隨行的村干部告訴記者,聽說有記者要了解村子教育發(fā)展的情況,一大早就進城辦事的陳老師馬不停蹄趕回了家,連飯也沒來得及吃。
說起村子里的教育,扎根村里30 多年、教出300多名學生的陳申福感慨萬千。
“在上世紀80 年代以前,整個村子基本都是文盲,能認識幾個字就是了不起的‘文化人’。”陳申福說,村子里直到1965 年才有了第一所“學校”。而所謂的“學?!?,也只不過是一間四處漏風的“排肋房子”,只有幾個學生,唯一的一名教師是外村請來的,僅有初中文化,即使是這名老師,沒過多久也受不了離開了。沒有辦法,村里只有四處求人,只要有點文化都“來者不拒”,但即使這樣,也沒有一個老師能待上兩年,“我在村里讀了5 年小學,老師換了五六個?!?/p>
這深深刺痛了陳申福,1984 年,作為村里的第一個高中生,25 歲的陳申福在打了幾年散工后,回鄉(xiāng)成為倉房一小唯一的一名老師, 這一待就是35 年。
陳申福剛“上任”便遇到了“攔路虎”:由于原有代課教師水平實在有限,學校12 名學生在百分制的考試中,平均成績竟然只有2.5 分。
困難沒有讓陳申福喪失信心,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他起早貪黑認真?zhèn)湔n,根據(jù)學生情況針對性制定教學計劃,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努力,學生最低成績都有68.5 分,最高90 多分,甚至超過了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水平。陳申福“一炮而紅”,原來讓孩子在家做活路的村民,也紛紛將孩子送來讀書,班里的學生一下子達到了60 多人。
可攔路虎不止一個?!拔医邮謱W校的時候,教室還是20 多年前修的一間‘排肋房子’?!辈粌H四處漏風,而且“外面下大雨,屋頭下小雨”,沒過兩年,便搖搖晃晃,學生安全都無法保障。在老支書楊正云的號召下,村里籌資籌勞,東家出兩根梁,西家湊兩片瓦,你負責挖土,我上山開石,全村花一年時間修起了兩間夯土瓦房,一用便是30 年!
到了2017 年,政府出資修建了一所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新學校,教室寬敞明亮,教學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食堂、活動室、圖書室等原來想都不敢想的設(shè)施設(shè)備全部配齊。陳老師笑著說:“相比于以前,現(xiàn)在這些娃娃讀書真的是享福哦!”
陳申福前前后后教出了300 多名學生,其中包含20多名大學生,這成了他最自豪的事情。這位鄉(xiāng)村教師30多年在倉房撒下的“教育種子”,如今結(jié)出了累累碩果。他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學生是我的徒弟,我是他們的師傅,只有徒弟超過了師傅,我才是真的師傅。”
今年上半年,60 歲的陳申福正式退休,但他放不下課堂,義無反顧接受了縣教育局的退休教師返聘,那張被汗水濡濕的體檢表,便是他為返聘而做的準備。
原先在山上,由于辦學條件有限,一間老木屋就是一所學校。如今學校的條件已大為改觀
由于大巴山的阻隔,城口自古不是“詩書傳家”之地,民間俗語稱“明無舉人,清無進士”。曾經(jīng),能靠著一畝三分地讓一家人吃飽,就是山民們最大的滿足。至于讀書,從來不是大家重視的問題,“讀書不讀書,都是坐‘山川’,最后還是種莊稼。”
改革開放之后,開始有了年輕的倉房人走出大山、走進城市,但都是外出賣力打工,掙錢才是第一位的。
陳申福在教書的頭幾年,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有學生沒來上課,一問,多半是家長把孩子帶出打工去了。鄧光友便是其中之一,由于連每學期9 毛8 分錢的學費都出不起,一家四兄弟沒一人讀書。陳申福想法設(shè)法為他們墊上學費,可僅僅讀了兩個月,四兄弟就集體輟學:兩個跟父親出門打工,另外兩個跟母親在家里種地。陳申福費盡口舌,沒能勸回四兄弟。
但也有例外。王良興這個樸實的農(nóng)家漢子,就一門心思要送孩子讀書,靠知識改變整個家庭的命運。最終,他家3 個孩子,先后考上重慶師范大學和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成為村里讀書“不得了”的家庭。
而一個大山里連吃飽都要靠“老天爺賞臉”的貧困家庭,要供出3 個大學生,這其中的辛酸,只有王良興自己知道。
為了掙夠讀書錢,王良興曾以燒炭為業(yè)。“上山砍樹、打窯、燒炭,要從9 月份一直干到來年2 月?!蓖趿寂d說,一過10 月,山上就下雪,氣溫降到零下10 多度。雪積了半個腰身,人還要拖著一捆捆柴,連滾帶爬往前趕,滿身是汗。
3 天一窯炭,只能掙40 多塊錢,這點收入還是入不敷出。其余日子里,王良興還要鉆小煤窯挖煤、上山采中藥材……。采到了藥、挖到了山貨,還得翻過海拔1000 多米的大山,走到縣城售賣,“到縣城直線距離也就七八公里,但不通公路的時候,一來一回翻山越嶺就得一天?!睘榱说谝粫r間將山貨藥材換成錢,王良興經(jīng)常半夜就打起火把出門,下午才能趕到縣城,等賣完東西,又得半路打起火把才能回家。
最難的是在2007 年。為了籌措讀書錢,王良興到高燕鎮(zhèn)打零工,意外身受重傷,不僅欠下了兩萬多的醫(yī)藥費,還必須休息三個月。孩子們看到父親身受重傷的樣子,哭著說自己不讀書了,王良興第一次對孩子發(fā)了火:“你曉得啥子?不讀書,窮一輩子嗎?哪個都不要再提不讀書的事!我就是去討口,這書也必須讀!”
而今,大兒子王全友在西安工作,二女兒王全練考到重慶師范大學城口附屬實驗中學當教師,小兒子王全富也考上了縣稅務(wù)局的公務(wù)員,這三只“金鳳凰”真正飛出了大山。
可喜的是,近年來,村民們對教育也空前重視起來,大家紛紛認識到只有讀書才能斷掉窮根。他們給自己定下了一條規(guī)矩:再窮也不能窮教育,再苦也要送孩子讀書!現(xiàn)在的倉房,不僅不需要教師挨家挨戶動員讀書,有的家長還將孩子送到縣城甚至是重慶城去讀書。
故土難離,倉房村人對于家鄉(xiāng),更是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許多靠讀書走出窮山窩的孩子,學成之后又義無反顧回到家鄉(xiāng)。他們說:“我們倉房背了這么多年‘愚人村’的帽子,我們就是要回來摘掉這頂不好聽的‘帽子’。”
楊德陸便是其中一個,從小在村中長大,看著鄉(xiāng)親們年復一年過著窮日子,他心里十分難受。
2004 年,楊德陸高中畢業(yè)參軍,成了村里的驕傲。
“復員后,當時有好多條路可以走?!北M管楊德陸完全可以在城里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但他卻義無反顧地回到倉房,當上一名村干部?!皬男】粗謇锶耸芨F,現(xiàn)在我讀書、當兵,見過了一些世面,學到了一些知識,我要用好這些東西,帶著大家一起奔一奔好日子。”
當村干部不僅收入比不上城里,而且還辛苦。但楊德陸始終抱著最初的愿望,一直沒有放棄。
時間一晃,十年過去,倉房村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首先是道路。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3 公里長的蹇家灣隧道貫通,打破大山對倉房村幾百年的圍困,從倉房出行到縣城,由原來的半天縮短到只要20 來分鐘;四通八達的通組道路爬滿了任河兩岸的兩片大山,村民出行正式告別了爬坡上坎、翻山越嶺的時代,也不再“晴天一腳灰,雨天一身泥”。同時,通往陜西省紫陽縣的省道也從倉房經(jīng)過,通車后倉房村將一舉成為連接城口縣西部片區(qū)的重要交通樞紐。
變化的還有住房。2015 年,新一輪精準扶貧伊始,鄉(xiāng)、村兩級20 多名干部通過走村串戶摸情況,了解到群眾最迫切的民生需求,除了教育,就是住房。通過易地扶貧搬遷,倉房已有20 多戶貧困戶住上了新房,其他有條件的村民紛紛開始自建房屋。而今的倉房村,再不見“排肋房子”“窩招蓬蓬”,隨處可見的是一棟棟“小洋樓”。
扶貧產(chǎn)業(yè)在楊德陸和村鄉(xiāng)干部們大力推動下,也取得了極大成效。原來的倉房村,村民守著“一畝三分地”苦磨苦做,依靠“洋芋、玉米、番薯”這“三大坨”,一家人往往連吃飽都成問題。楊德陸等人四處取經(jīng),引導大家培育觀賞苗木,養(yǎng)起了中蜂、山地雞、生豬,還組織村民建立起了集體經(jīng)濟組織,到年底,倉房村人就能實現(xiàn)歷史上第一次入股分紅。
“我一定要帶著鄉(xiāng)親們拔掉這個‘窮根’,未來的倉房,一定會很美好。”對于未來,楊德陸信心滿滿,充滿希望。
回鄉(xiāng)的不只是楊德陸,現(xiàn)在的倉房村村委會,工作人員大部分都是回鄉(xiāng)的大學生,村里的產(chǎn)業(yè)帶頭人也是當年的學生。依靠知識和苦干,曾經(jīng)的“愚人村”成了真正的“育人村”,從這里走出的“文化人”,正為倉房村“插上翅膀”,走向幸福和希望。
手把手地教孩子寫字。陳申福改變了許許多多山村孩子的命運
由于學生分散路遠,學校下午兩點半就下課,好讓學生們在天黑前能夠到家。陳申福也會把孩子們一一送出校門,目送孩子們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