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族之間的和諧有賴于一種良性的族際互動的文化及社會生態(tài)。作為一個多民族交錯聚居村寨,貴州省怎雷村為“和而不同”的民族關系研究提供了典型的族際互動的“怎雷模式”。怎雷村水族與苗族從族際相遇到互動再到相融的歷史過程中,形成了差異共生的命運共同體,既有歷史的原因,更有導致其和諧互動的文化邏輯和機理的存在?!霸趵啄J健弊钪匾奶刭|就是水苗之間交錯認同、差異共生的關系。這種關系是在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尋求混融的基礎上形成的,進而構成了日常生活中交相勾連的族際生態(tài)。
【關鍵詞】互動;相融;水族;苗族;民族關系
【作 者】袁東升,貴陽學院西南山地生態(tài)與文化研究中心首席專家,副教授,博士;懷化學院客座教授,博士生導師。貴州貴陽,550005。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9)03-0050-009
一、問題的提出
作為云貴高原及向東南丘陵過渡地帶的中國西南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交錯雜居地區(qū),也是各民族之間交往互動活躍的地區(qū)之一。三都水族自治縣地處都柳江流域核心地帶,位于貴州省南部,該縣人口主要屬于四個民族,即水族、苗族、布依族和漢族。由于遷徙互動及交錯居住和土地互嵌,各族民眾之間在日常生活中存在廣泛的經濟與社會交往。尤其是水族與苗族之間持續(xù)存在的經濟交往及由此衍生發(fā)展的社會關系,展現(xiàn)出水族與苗族從相交到相融的原生態(tài)圖景及動態(tài)歷程,為水、苗兩族的互動發(fā)展、差異共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田野點怎雷村由上、中、下、排場四個區(qū)隔明顯地自然寨組成。水族居住在上寨和下寨,苗族居住在中寨和排場寨。該村的特征就是民族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馬賽克式的交錯居住格局,歷經四百余年,水、苗兩族在長期互嵌式的生產生活交往歷史過程中,形成“怎雷模式”特有的民族之間“美美與共”的秩序與規(guī)則,并且兩族都還保持著本民族的文化特色,充分地展示出原生態(tài)的族際“相融”景觀。而“互動”與“相融”這兩種常態(tài)化的民族交往場景正在成為民族學/人類學研究的聚焦點。馬林諾夫斯基尤其強調不同社會之間基于相互需求的強制性紐帶連接,人們之間的相互性需求是一種“引誘規(guī)則的誘餌”[1]12,由此引發(fā)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互動并形成相互的約束,如此,“個人與個人之間、親屬群體與親屬群體之間、村落與村落之間、區(qū)域與區(qū)域之間就連在了一起”[2]26。巴斯則認為,穩(wěn)定的族際關系可以推論出這樣一種互動體系:一套規(guī)則控制著互動的社會情境,并顧及一些活動領域的融合,而對社會環(huán)境的另一套規(guī)則阻止了族群之間在其他領域的互動,從而使得部分文化避免了對抗和修改。[3]8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從民族學/人類學的視角賦予了“我者”與“他者”的相互性以互動和相融的意義,并彰顯出其獨具意涵的勾連特質;趙旭東也談到,“人類整體將面對一種新的世界交往形態(tài),即由彼此互動交流‘鑄造的互惠共享的新局面”[4]??梢?,在群際間長期日常生活交往過程中,基于互動且相融在一起的共同體理念才是更值得探討的話題。另外,在新近相關研究中,日本學者辛吉爾特(シンジルト)更是切中了本議題的核心要旨,他認為,“民族間的紛爭和殺戮等不幸事件屢發(fā)不止。正因如此,我們更應當關注不同民族相遇時所表現(xiàn)出的共同生存的愿望”[5]??偠灾诋斀袢蚧ヂ?lián)互通不斷增強,位移及互動已成為一種常態(tài)的歷史進程中,不同群體從相交到相融的原生態(tài)景觀,正是我們應該迫切去探討的時代課題,同時也可為“民族三交”研究增添新的案例支撐。
從2010年起,筆者用移情民族志1的方法,進入田野點開展田野工作,采取禮、看、聽、問、證、思、記的民族學研究方法,圍繞邊界、互動、認同、共享等幾個概念,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據(jù)筆者調查,全村現(xiàn)有村民234戶,人口1025人,其中水族133戶,約占全村總戶數(shù)的57%,人口566人,約占全村總人口的55%;苗族101戶,約占全村總戶數(shù)的43%,人口459 人,約占全村總人口的45%。2水族和苗族這兩類不同的民族文化在這一區(qū)域交匯,成為一種特具意涵的時空場域。在此,我們將在一種時空交替、歷史與現(xiàn)實及未來的相融場景中,圍繞這一時空場域中的相關問題進行思考。譬如,多民族差異共生村落形成的文化邏輯和機理何在?多民族差異共生村落的族際生態(tài)圖景的歷史過程如何體現(xiàn)?“怎雷模式”展現(xiàn)了當?shù)孛褡尻P系的何種特質?其對我們思考西南地區(qū)族際生態(tài)的特質有何啟示?簡言之,通過對怎雷村族際互動到族際相融的考察,或許可以窺探一種基于個體交往場域之微觀的個體情誼型構的社會心態(tài)對“民族三交”的發(fā)展可以產生怎樣的形塑作用,這也是本文希望從這一典型個案中探析的現(xiàn)實關照及學術要義。
二、誠實與互信:多民族差異共生村寨形成的前提及基礎
怎雷村多民族交錯居住村落的形成與發(fā)展與當?shù)厮?、苗兩族村民的誠實及互信息息相關,該村村民間互信之本相“型構了人們對差異認同感和‘互助感的現(xiàn)實需要,自覺地成為村人組織集體化社會行為的觀念基礎”[6]。由此來看,我們首先需要從水、苗兩族村民互信的形成過程來探析該村落內兩族和諧共居的歷史過程。
(一)水、苗兩族誠實行為之表征
從村民中流傳的歷史傳說來分析,當?shù)氐耐林用袷敲缱?,可當作“本地人”,水族人則是從外地遷移進來的,是苗族人眼中的“外地人”。成村之初,水、苗兩族村民相互就以誠相待,和諧互動。上寨水族人這樣陳述當時兩族交往的狀況:“老古代時那邊有兩個大苗族寨子,里面住了很多的苗族人,我們水族人那時就靠近他們旁邊住。在我們住的中間地方有口常年都不斷水的水井,周圍幾個寨子的人經常來洗菜、沖澡等。其中的某一天,有個苗族人不小心把項圈忘記在水井邊了。有個路過的水族公看見就撿到了這個項圈,他是個好心人,就走到苗族寨子里,把項圈還給了那個苗族人。此后,苗族人就說水族人心眼好,這樣傳得多了,就成了大家都認可的道理。從那個時候起,苗族水族就相互友好,互相幫助,就這樣一直友好地流傳下來了?!?土著居民與外來者一般都會建構屬于本地的歷史傳說,借此固化“我者”與“他者”的身份背景及權力地位,進而形成“我者”在有限資源占用中的主導地位,這其實也是“我者”與“他者”共商建立一種資源共享、差異共生的族際生態(tài)知識。對此,排場寨苗族人這樣口述:“那些水族人怎么會跑到我們苗族的地方來住呢?他們都是知道這個內情的,他們現(xiàn)在都能夠說出一二的。就是老人們傳說,原來呀,水家有一個姓韋的浪子,這走那走的,有一天就來到我們的大寨子旁邊,寨子邊有一個大涼水井,他在水井邊喝水時,撿到了一個銀項圈,就猜想是我們苗族人搞丟的,就跑到寨子里面問是誰家的項圈,快點到我這里來拿。我們的爺看這個水族人心好,不貪便宜,就問他想不想認識個苗族姑娘,愿不愿意到這里來安家。這個水族浪子當然很樂意在我們苗寨里成家。再后來,越來越多的水族人就搬到排場寨周圍的辣子地來住?!?
上寨水族人則是這樣口述的:“在怎雷這個地方,和其他地方民族之間的交往相比來說,苗族和水族之間還是比較合得來的。這是因為兩個民族之間很早以前就確立了哥弟、親戚關系。以前怎雷這個地方沒有水族人,全部是苗族人。后來外地有個水族公到處逃難,到處找生活吃,就逃到怎雷來了。他就找苗公擺談,他們擺得合心,苗公就留他住下來。后來他們兩個還成為了老庚,相互之間的關系就好起來了,這樣形成的良好關系就一代一代地傳下來?!?
簡言之,“我者”的誠信與善良,獲得“他者”的認同,“我”與“他”基于良好的信任與認可而開始了持續(xù)且和諧的交往互動,建構起差異共生的族際互惠生態(tài)。在這種交往場域中,怎雷人潛意識的誠實交往之行為自覺地形塑著村落內族際交往及互動的場景,建構起獨具意涵的文化及社會生態(tài),這也是水、苗兩族和諧共居的社會心態(tài)。
(二)水、苗兩族村人互信之本相
那么,“我者”與“他者”之個體自在的誠實表征及互信本相是如何擴展到民族與民族之整體自覺的互信呢?對此要旨問題,苗族人這樣陳述:“很久以前,有一個姓韋的水家浪子,走到我們寨子一個很大的水井邊喝水的時候,撿到了一個苗家人的銀項圈,并主動歸還給了那家苗族人。我們的爺認為他是一個實誠人,就給他介紹了個苗族姑娘做老婆,這個水族人就在我們苗族的辣子地住下來。慢慢的,水族的人來得就越來越多了,大家也沒有分得這么清楚,自覺不自覺地兩個民族就好像都是兄弟一樣的,都是相互信任,總體情況就是這樣子發(fā)展下來的。”3
水族人則是在其家山坡上的牛棚中一邊喂牛一邊如此陳述:“這里的苗族人也是同意我們水族人到他們這里來住的。開始的時候,水族人少一些,慢慢地就多起來了。后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苗族寨子里發(fā)生了瘟疫,他們也就遷到這邊來住。當然我們也愿意呀,本來就是他們讓給我們的地嘛。這又反過來了。苗族人來后,他們還主動改成我們的水族姓,但是沒改民族身份。兩個民族生活中相互打老庚、結干親家。這樣才會愛護對方,相互幫助。我們這里的兩個民族就是按照這條主線一直和諧相處下來的,到現(xiàn)在,都是這個樣子?!?
基于“三種田野”5 的并置及透見,且從上面“第一主體”的原生態(tài)陳述中,我們能夠明顯地體認到,從個體互信到群體互信,是一個長期的歷史動態(tài)過程,也是“我者”與“他者”共識重疊的結果。民族的整體和諧互動既要以此作為前提,同時也需要恰適的族際生態(tài)作保障。進言之,建構恰適的族際生態(tài)至少需要具備幾個條件:一是個體之間的互信互容;二是從個體自在的互信延伸到群體自覺的互信,多方合力共同建構地方性的生存性智慧得以存在的文化生態(tài);三是培育互諒互讓的族際心態(tài),助力族際的和諧互動及差異共生。
總而言之,從個體到族際的誠實及互信,是多民族交錯聚居村寨形成的前提及基礎。自我他者化及他者自我化建構起族際差異共生的族際生態(tài),從日常生活層面推動著族際的交互認同及區(qū)融共生。
三、情誼互滲與交心:多民族差異共生村寨的族際生態(tài)圖景
(一)私人情誼同構
建構多民族差異共生的社會,可通過很多載體及途徑來實現(xiàn),私人情誼的互嵌互構是其中一種路徑?!巴ㄟ^各種私人交情突破了族際分界,順利地建立起親近共處關系?!盵7]105-107這種私人情誼管道在怎雷村水、苗兩族村民之間主要是通過“找伙計”“打干親家”這種雙向移情相互嵌入的方式來體現(xiàn)與建構。當?shù)卮迕褚话銜ㄟ^“找伙計”“打干親家”這種交往載體與他族成員建立起融洽的關系,進而形成當?shù)靥赜械淖咫H私人圈文化。這種私人情誼互滲互嵌在怎雷村顯現(xiàn)出復雜的民族交集圖景,體現(xiàn)出“族群間性”的文化景觀。憑依情誼雙向的滲入路徑,怎雷人構建起蜘蛛網(wǎng)狀的友情鏈條,形成族際間閉環(huán)式且相融的關系。對于這個問題,苗族人口述如下:“水族人苗族人找伙計打老庚在這里很普遍,太多了。在什么情況下打老庚找伙計呢,就是日常交往中,如果兩個人性格相合,言談也投得來,他們就相互找伙計打老庚。找伙計老庚的時候不會要求你是什么民族,我是什么民族的,成老庚伙計后,兩個就像哥弟一樣。如果要打(老庚),事先就要相互換衣服,就是苗族要拿苗衣服給水族老庚,水族則要拿水衣給苗族老庚。成為這種關系后,就會相互經常走動,對方有什么事,都要去參加。大屋小事(紅白喜事)中,如果要講究排什么位置的話,我們都是哥弟在前,然后就是伙計老庚,再才是我們的姐妹及親戚,從這個前后排位的位置也可以看出是對伙計老庚的尊重和重視。這是與外地很不相同的地方。”1
水族人則是這樣給筆者口述的:“我們這里如果兩個人成為老庚伙計后,關系好得比親哥弟還親,家里遇到事情后,老庚伙計都是一起商量辦法來共同解決。搞成一種“越幫越親,越親越幫”的好傳統(tǒng)。比如我和中寨的老庚前幾年走得少也幫得少,我們的關系就不怎么樣?,F(xiàn)在關系好多了,因為這幾年我們相互走動很頻繁,幫得也很多?!?
苗族人這樣講述“打干親家”這種族際交往現(xiàn)象:“去年我到上寨,無意中踩了人家放的‘水,也就是‘踩水,在我們這個地方就是撿干兒子的意思。昨天他們拉來一頭大肥豬,來了二十多個人給我拜年。他家的孩子生下來后,身體一直虛弱,鬼用了,藥也吃了,就是不見好轉。遇到這種情況,在我們這里就得找?guī)煾祦砜矗瑤煾悼春?,就說要‘踩水。具體來講,就是舀一碗水,放到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水放好后,誰第一個來到家里,就認為是他踩的水,這個人就必須成為那個孩子的干爹。那一天是我去他家叫他填一個什么表格,表填好后,他就說我今天踩了他兒子的水。我們這里的風俗習慣就是如果我愿意,就要把他兒子的‘水倒了,水碗被主人放在神龕上。我肯定沒看到水碗啊。我想這樣做干親家是我的命,也是他兒子的命。如果不答應,搞去搞來,在我們這里影響也不好。當時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晚上倒水的時候,他還專門喊上他的兄弟韋念良和韋剛林。但是要給那個小孩取名字時,我猶豫起來了。踩了水倒了水就要取名字。我回到家和父親商量后,才給他兒子取了個新名字,當然我也就成了他兒子的保爺。再就是他們當天來給我家拜年拉到我家來的那頭大肥豬,我們這里的風俗是不能把它留在那里的,當天或者找個合適的時間我們要把它殺了,然后必須要叫上他們那邊的兄弟,再喊上我這邊的兄弟,大家團在一起喝個痛快酒,吃個痛快肉。”3
水族與苗族通過“找伙計”“打干親家”這種自我他者化的交友方式,成為擬兄弟或擬姊妹關系。水族與苗族自我他者化的傳統(tǒng)習俗,會強化兩族日常生活中的互幫互助行為,并有利于建構和諧的族際社會心態(tài)。這種跨越民族的私人情誼,彌合了族際之間的區(qū)隔。為了更準確地透視怎雷人這種交友方式的功能,盡量避免民族志表述上的危機,筆者部分認同“主體民族志”的研究理路,并憑依“第二主體”的在地性身份,且依賴于“三種田野”的合謀及共情,借助田野中的移情式參與觀察,透過怎雷人隨意性地自由講述來進一步求證:“我們這里的老庚伙計不是親兄弟,但是勝似親兄弟。雙方都惦記著對方,只要家里有事,就會主動過來忙上忙下、跑前跑后。怎雷這個地方寨內寨外都是老庚伙計關系,大家為一點小事去爭吵,都不好意思,就更不用說打架的事情了??偲饋碚f,有了這些關系,這里兩個民族的關系還是很好的?!? 簡言之,“我者”與“他者”通過私人情誼互滲的方式而達致“我”與“他”的交往交心,并能消弭民族的邊界,進而推動族際差異共生及美好社會的建構。
(二)語言交互學習
1. 雙語制。語言是民族文化的載體,是民眾日常生活中交流的工具。進而言之,語言不僅是民族邊界的一個重要標志,同時,語言也會成為彌合民族邊界的重要橋梁。對此,苗族人是這樣說的:“我們這個地方,苗族喜歡學水話,水族人不太喜歡學苗話。就我來說,如果懂水話,就可以直接和他們交流,會減少很多語言不通的誤會。如果我們講苗話,他們聽不懂,這樣也不行,沒辦法,他們也多少學點苗話,不懂苗話不好和我們交流,沒面子的。”2水族人則這樣說:“我們這里說水話說苗話都一樣。不過你懂苗話就感覺苗族好說話,懂水話就覺得水族人其實也好打交道。”3
由上可知,怎雷村水、苗兩族村民相互懂得他族語言,語言的交替使用有利于建構族際間相互包容的心態(tài),這也同時促進了族際的共生。正如井上達夫所言,“與對方共同秉持著‘我們同樣都是人這種感覺時,寬容比較容易達成??简炄耸欠裾嬲龘碛袑捜莸氖?,能否寬容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產生共鳴的對方”[8]197。
怎雷人日常生產生活交往時,雖然存在兼通與互用兩族語言的現(xiàn)象,同時也存在著不對等的民族語言使用現(xiàn)象。這主要體現(xiàn)在當?shù)卮迕窀嗟赜盟Z來交流,而很少用苗語來交流。族際交流語言使用不對等反映出當?shù)刈咫H關系主體性不平衡不對等,即語言的文化自覺性不夠。由前所知,當?shù)厮?、苗兩族的人口?shù)量差不多,但是作為土著的苗族文化卻發(fā)生了內斂、隱化及聚縮的現(xiàn)象。而水族則從諸多方面體現(xiàn)出外來民族的文化優(yōu)越感。由此呈現(xiàn)出的族際關聯(lián)之文化邊界景觀,也是族際社會邊界的外顯表征。對這種有意思的族際邊界景觀,筆者深入地訪談了當?shù)囟辔凰宕迕?,他們表達的意思都差不多:“我們和苗族基本上都是用水話講話。因為我們聽不太懂苗話,他們苗族的話不好學。長此以往,我們交談的時候也就不用苗話了,都用水話,這樣做苗族心里肯定不高興?!?
怎雷村兩族村民雙語選擇性的交流溝通會產生意會性的“社會心態(tài)”5 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及“我族語言”中心主義會加大“我族”與“他族”的心理情感距離,不利于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良好的族際交往的文化生態(tài)?!拔幕佑|要得到一個積極性的結果,必須要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要將心比心,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盵9]田野中的自由陳述也印證了此種情狀:“我們這里情況很特殊,要是有一個水族人來做主任,溝通的話就好得多。這個地方苗族都喜歡學水話,水族人不愛說苗話。他們聽不太懂苗話,我們就用水話和他們交流。不過他們也聽得懂地方方言(漢語方言)。另外就是,這些水族人基本上是不會說苗話的,懂也懂得很少。沒有辦法,就只好用水話或者當?shù)胤窖院退麄兘涣髁??!?
日常生活中,水族人在與苗族人交往交流中,其對語言的選擇使用充分地印證其重視本族語言而輕視他族語言的事實,這肯定會影響到水、苗兩族整體的和諧關系。由此來看,族際的和諧互動離不開共識的重疊,只有依賴于重疊的共識,方有可能保持長期的民族交往交流交心?!安町愇幢貙е赂糸u與分歧。界與合,融與分,屬于認同問題,在于建構與解構,在于共識重疊,在于差異共生。”[10]
怎雷人在水族寨子說水話,在苗族寨子說苗話,既反映了村民的寨子(地域)認同,也清晰地呈現(xiàn)出村人的民族認同。這種復合性的交替認同超越了傳統(tǒng)的認同觀,對我們在認同相關研究上有重要的啟示。以往民族認同的研究,側重在各族群或民族間的資源競爭與分享關系,或相關的族群邊界之維持與變遷。[3]1-29但是,怎雷人日常交往中交錯用水話、苗話、客話來進行交流,則說明水、苗兩族村民間存在著超越民族與地域認同的愿景,以推動兩族村民無偏見地跨族際交往交流?!叭藗冊趯Υ褂谜Z言的選擇時,面臨著把它在感情上看作是文化象征和理性上看作是交流工具這樣一種雙重性?!盵11]358在此,如果從民族語言這個要素來考察,民族邊界則略顯模糊與混融,民族間基于語言的互補共存而達到了和諧與共生?!傲己玫恼Z言關系有利于良好族群關系的形成,良好的族群關系又反過來促進語言關系的發(fā)展,使語言最終走向和諧共生?!盵12]
2. 共用客家話1。多民族居住地域內,互通的族際語言對于民族之間的和諧發(fā)展至關重要。簡言之,這有利于民族的“三交”,有利于族際的差異共生及互信互容。推行學校教育與推廣普通話,是族際交往交心的潤滑劑。怎雷村小學韋剛輝老師對漢語的這種橋梁作用有比較“形象”地說法:“我們的水話和苗話有什么好呢?如果走到外面去,你只懂說水話和苗話,與別人交際都成大困難,還何談工作呢!還是漢語和英語好呀?!碧镆爸械湫偷膫€案也證實了共同語言的推廣與普及能夠推動民族間的和諧互動與交往交流:“我們這里要求老師必須用普通話進行教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小,不懂普通話,上課就用水語或苗語教。三年級以后如果不用普通話教學,會被視為教學事故。我們發(fā)現(xiàn)學校里面大一點的學生,都愿意用當?shù)乜驮捪嗷ソ涣?,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推動了兩族之間的了解。”2
怎雷人相互學習并使用他族語言,存在明顯差異,即寨子差異與族別差異。一是寨子差異。排場寨與中寨的苗族人不僅會說苗語,而且還會熟練地說水語;下寨的苗族人基本上都不會說苗語,反而把水語作為生活中的交流語言;中寨的水族人則更熟悉苗話,水話反而生疏。二是族別差異。怎雷村所有苗族村民都會用水話與水族人交流,而該村大部分水族村民則只能聽得懂簡單的苗話,但不能用苗話與苗族人進行交流。進而言之,地域內民族構成的差異會影響到對他族語言的學習與使用,這種語言使用上的族別差異及寨子差異的長期存在,必然會影響到水、苗兩族間的交往深度與交往頻度,進而也會對兩族之間良好關系的建構有所影響。[13]84-85
(三)日常生活互滲
雖然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習俗,但是“只要共居在同一場域中,便自然而然會形成互幫互助的義務與責任,從而在長期的生產生活過程中,建構起特定的命運共同體理念,并自覺地建構起一種生態(tài)的情誼道德社會?!盵6]簡言之,我們可從族際的“情誼”交往來研析族際日常生活的互滲互嵌機制。2011年秋天在田野調查中的一次偶遇,讓我體認到怎雷村水族與苗族之間“情誼”交往之文化機理的獨特價值。
一天中午,當我從下寨調查并收集到一些田野資料后,剛剛走到房東家大門外時,就聽見房東在和妻子、女兒商量給上寨一人家送多少禮金,我清楚地聽到他們三人商議過程中,房東老伴及其小女兒的意見非常明顯地占據(jù)了上風。房東看到我回來了,馬上對我說:“我正準備去叫你和我一起去上寨喝酒呢”。我很驚訝他當時的說辭,因為如果房東平時打算邀約我一起參加村里人家相關活動的話,他一般都會提前一、兩天事先征求我的意見,這件事之前他可是一直沒有給我透露任何相關的訊息。后來他告訴我:“他是剛剛才從其他村民那里知道這戶村民家要辦酒席的事,這個信息并不是那戶村民主動告知他的。村子里像這種送禮的事情經常發(fā)生,只要村民知道哪家在辦什么事情,不管被告知與否,都要到場送禮。當?shù)厝斯苓@叫‘送情送誼‘人到情到。怎雷人認為每家都會遇到這類事情,每個人都要遵循這種人情世故,情少不得人也缺不得的?!惫P者認為,這種人情上的往來或交換雖然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及突發(fā)性,但并非一種不穩(wěn)定的往來或交換形式,這恰恰是一種建立在“我者”與“他者”雙方終身關系基點上的并且具有穩(wěn)定性的往來或交換形式,真實地體現(xiàn)了一個社會的“總體性”行為。這種形式的意義既表達或確立了“我群”與“他群”的文化勾連及社會紐帶,又賦予“我者”與“他者”基于一種信賴及互助的情感上的意會知識。也就是說,“這種交換的動機和目的并非純經濟的或物質利益的,而是社會總體性的,甚至更主要的動機與目的是聚焦于道德、感情、義務等等的社會性要求上”[14]。
事后,房東告訴我:“我已經給上寨這戶人家送了好多次禮。具體送了幾次禮,每次送了多少禮錢,我沒有這種記下來的習慣。在當?shù)?,記下這些沒有什么大的意義,也不好。因為這就是一種情誼上的交往,你心里有別人,別人才會有你,你給別人送了禮送了情,別人就欠了情,你家有什么事情,別人到時候也會來還禮還情的?!痹诖?,個體私人情誼交往把水族與苗族勾聯(lián)在一起,扮演著重要的功能,也是一種地方性的意會知識。這已成為當?shù)卮迕竦囊环N慣習,并滲入到村民的日常生產生活中,這種以地域為基礎的情誼交往是地方社會得以保持穩(wěn)定及差異共生的重要因素?!皟x式可以消除人們之間的邊界,使不同的人群產生情感上的共鳴。”[15]79在此,這些盛行于怎雷人日常生活中的禮儀與儀式,充分地發(fā)揮其內在的調適機制與外在吸納功能,逐步地消彌“他”與“我”的區(qū)隔。村民參加儀式時,村落命運共同體的念想及感受便會自然地在每個村民心中滋生與蔓延。正如2013年當?shù)剡^端節(jié)期間,筆者在從貴陽趕往怎雷村去與當?shù)卮迕襁^端節(jié)的鄉(xiāng)鎮(zhèn)公共汽車上,偶遇中寨一位在浙江打工并專門抽出時間回家過端節(jié)的苗族村民,他是這樣告訴我的:“雖然我們在遙遠的他鄉(xiāng)打工,但是每到這個節(jié)日的時候,如果我們不趕回來和自己的水族、苗族兄弟在一起,心里面就感覺很不自在,心里就像丟了什么東西一樣。等到和自己的兄弟們過完節(jié)后,就覺得大家都還是一個村子里的人。感覺到兄弟之間情誼還在,交情還在,覺得心里踏實,也舒暢多了”??偠灾?,人是群居的動物,需要和其他人“在一起”[16]。這樣的“在一起”,不僅會消融民族之間的地理邊界,至為重要的是有可能消除民族之間的社會邊界及文化邊界。
同時,筆者在“三種田野”中,也收集到一個有意思的人際交往中“面子觀”的田野個案。2012年的一天,當排場寨一白姓苗族村民家正在舉行婚宴儀式的時候,她的幾個親兄弟不請自來(因為事主家的女主人與中寨的兄弟之間存在著一點小矛盾,事前就沒有把這次婚宴的時間及地點告知自己中寨的兄弟們)。他們扛著幾大箱鞭炮,帶著禮物趕到她家來隨禮,技巧性地表達了村民應和社會規(guī)范的文化及互惠行為。
事后,參與這次隨禮的一個苗族人憤憤不平地告訴我:“我們這還是什么兄妹關系,還有什么兄妹之情。我是因為生氣才送的六百元禮金錢。在當?shù)?,相互送禮涉及到面子問題,你要面子,我也要面子,我們給她送禮是要爭回我們的面子。我們才不管她事前是否邀請我們,也不管她是不是樂意接受我們的禮金?!笨偠灾趵兹嗽谌穗H交往中的一“送”一“還”,型構出怎雷人交往互動中的面子觀念,面子觀深刻地影響著怎雷人的日常生活及交往交流行為,規(guī)范著怎雷人的日常社會活動。
由上可知,中寨人主動去給排場寨親戚送禮送情,雖然遵從了鄉(xiāng)村人際情誼交往的規(guī)則,但是其目的并不全是為了延續(xù)以往的親情關系,其最主要的目的乃是為了被當?shù)厣鐣J同及接受,這也呈現(xiàn)出社會整合的文化邏輯。從這個研究理路著手,筆者更愿意把怎雷人的親情關系作為“實踐性親屬關系”[17]128-146來研析?!叭饲槭且粋€倫理體系,當一個人與他關系網(wǎng)絡中的他人相處時,它指導和規(guī)范他的行為?!盵18]141-142更進一步說,這種社會性或禮儀性的因素交織于“我者”與“他者”的交互關系中時,“我群”與“他群”的交往互動也體現(xiàn)出某種特殊的社會價值和文化意義。甚而可以這樣說,“我”與“他”的交往互動是在社會的總體性融洽與和諧中才得以展開的。
四、分析與討論
民族之間的和諧有賴于一種良性的族際互動的文化及社會生態(tài)。怎雷村作為一種差異共生的命運共同體的存在,既有歷史的原因,更有導致其和諧互動的文化邏輯和機理的存在。成村之初,案例村中的水族與苗族就逐漸建構起一種相互混融的日常社會生活。這種交匯及混融,以誠實與互信作為基礎,以情誼互滲與交心作為保障,以認同與互容作為支撐,以差異與共生作為結果。事實上,“怎雷模式”最重要的特質就是水苗之間交錯認同、差異共生的關系。當?shù)厝嗽@樣興奮地說:“我們這里是水苗一家親,大家相互認哥弟,相互找伙計,我們共同上山打鳥,共同下河抓魚;我們都是有酒大家一起喝,有肉大家共同吃,有姑娘兄弟幫助拉?!?/p>
這種關系是在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尋求混融的基礎上形成的,進而構成了日常生活中交相勾連的族際生態(tài)。怎雷人都清楚地知道,水、苗兄弟混融共生已是當?shù)丶s定俗成的基本社會事實。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他們都在踐行著這樣的事實。
在人類學的學術話語中,總是將文化視為單一的有固定邊界的且有明確指向的事象。正如斯特森所指出的,文化或者社會在傳統(tǒng)上被理解為所有的人都擁有的某種東西,但是在每一個具體案例中,它們的內容是不同的。[19]153-173隨著人群的移動及互動成為常態(tài),文化區(qū)融1 應運而生,如何在兩套或更多的文化體系之上構建社會秩序及整合社會,已經成為人們討論的時新話題。塞繆爾·亨廷頓則從另外一個角度指出,在正在顯現(xiàn)的世界中,不同文明集團之間的關系幾乎從來就不是緊密的,它們通常是冷淡的并且常常是充滿敵意的……信任和友誼將是罕見的。[20]199-229從前文的探討中可以體認到,“怎雷模式”為亨氏的“文明沖突論”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反面案例。一方面,雖然水族文化在當?shù)乇灰暈橐环N強勢文化,但它并沒有拒絕苗族文化的融入,二者相互區(qū)分、融洽,從而形成了一種基于差異共生的混融的文化體系;另一方面,正是由于私人情誼的互構互嵌以及日常生活中“情誼”的互滲等諸方面的建構與被建構,而這種建構更多的是一種集體性的,是建基于地方性知識基礎之上的,從日常層面推動兩種文化或文明的差異共生。
在長期的移情式田野工作中,通過全程參與觀察、無選擇地傾聽及深度互問,筆者發(fā)現(xiàn),當?shù)卮迕穸蓟旧媳兄愃频挠^念:雖然水族與苗族住不同寨子,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交往交流也不多,語言、服飾、習慣等也有明顯的差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所有村民都是無差別的人。進而言之,基于差異共生的文化邏輯及包容“他”“我”的認同機理,使得怎雷人建構起一種包容差異的村落命運共同體,并推動案例村區(qū)融共生的日常生活圖景的形成。
事實上,水族與苗族的交往交心與混融一直是怎雷村存在的本真的族際生態(tài)景觀,它是過程,同時也是結果。正如費孝通曾經精辟地指出,在長期歷史過程中,許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單位,經過接觸、混雜、聯(lián)結和融合,形成了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tǒng)一體。[21]1進而言之,在人群的交往交流過程中,人群的分離與區(qū)隔雖然也是一種常態(tài)現(xiàn)象,但以未來的眼光來看,必定是基于差異共生的混融。因為唯其如此,社會才可能存在,生活才可能美好。
參考文獻:
[1] Bronislaw Malinowski.“Introduction”in H. Ian Hogbin,Law and Order in Polynesia[M]. NewYork: Harcourt Brace,1934.
[2] Bronislaw Malinowski. Crime and Custom in Savage Society[M]. 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26.
[3] [挪威]弗雷德里克·巴斯.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M].李麗琴,譯.馬成俊,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4] 趙旭東.互惠人類學再發(fā)現(xiàn)[J].中國社會科學,2018(7).
[5] [日本]シンジルト.伸縮する遠近——モンゴル = キルギス人の現(xiàn)在[C]//風間計博,中野麻衣子,山口裕子,吉田匡興,編.共在の論理と倫理——家族·民·まなざしの人類學.東京:はる書房,2012.
[6] 袁東升.互動與交融:經濟活動中族際關系的多維透視——基于貴州省三都水族自治縣都江鎮(zhèn)怎雷村的田野工作[J].廣西民族研究,2018(3).
[7] 閆天靈.漢族移民與近代內蒙古社會變遷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
[8] [日本]井上達夫.共生の作法—會話としての正義[M].東京:創(chuàng)文社,1986.
[9] 費孝通,李亦園.中國文化與新世紀的社會學人類學[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6).
[10] 袁東升.論民族和諧的形成要件及文化生態(tài)[J].廣西民族研究,2017(6).
[11] 馬戎.民族社會學——社會學的族群關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12] 羅聿言,袁麗紅.壯族與客家族群互動中的語言關系[J].廣西民族研究,2010(1).
[13] 袁東升.邊界與交融:黔南一個水苗共居村寨的族際關系[D].武漢:中南民族大學,2016.
[14] 陳慶德等.經濟人類學視野中的交換[J].民族研究,2010(2).
[15] Seligman,Adam B.and Weller,Robert P. Rethinking Pluralism: Ritual,Experienceand Ambiguity[M].New York:OxfordUniversity Press,2012.
[16] 趙旭東.在一起:一種文化轉型人類學的新視野[J].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
[17] 閻云翔.中國社會的個體化[M].陸洋,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18] 閻云翔.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wǎng)絡[M].李放春,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9] M.Strathern.“The nice Thing about Culture is that Evereone Has It”,in M.Stratherned. Shifting Context: Transformation in Anthropological Knowledge[M].London: Routledge,1995.
[20] [美]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
[21] 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