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有一部話劇,在1982年登上北京的舞臺,我那時年紀還不夠大,沒趕上,可后來在電視上、在錄像帶和VCD上,在視頻網(wǎng)站上,反復看過很多次。那就是《推銷員之死》,主演英若誠和朱琳,男主角年過六十,是個推銷員,總要開著車到處推銷貨品,他總吹噓自己頗受歡迎和尊重,實際上他過得很艱難,沒有底薪,只能掙傭金,每周拿回來的錢,只能勉強維持家里的開銷。他費力地維護這個家,他的老婆跟他一起努力維護這個家,還要看護他的自尊。推銷員有兩個兒子,他在這兩個兒子身上寄予了深切的希望,但是這兩個兒子不太有出息,大兒子東游西蕩,在農場里賣力氣養(yǎng)活自己,小兒子在公司里當個小白領,他們和爸爸也沒啥好交流的,總免不了吵嘴。推銷員有點兒累了,或者用更文藝的詞來說,有點兒倦意。這生命的倦意一點點涌上來,像波浪一般吞噬一切。他想用煤氣自殺,想出車禍騙保險,他辛辛苦苦地還房貸,25年的房貸終于還清了,他交保險費,修冰箱,用分期付款添置的家當要維修,他有過發(fā)財?shù)膲粝耄菈粝胍苍缇推茰缌恕?blockquote>
這生命的倦意一點點涌上來,像波浪一般吞噬一切。
英若誠的臺詞功夫真是好,每次在屏幕上看,我都遺憾,未曾去劇場看過,你要真真切切地看見一個人在舞臺上拖著疲憊的身體,說出那些臺詞,看見一個活生生的肉體在那兒,他在演出的晚上死去,在第二天晚上的劇場里復活,然后再死去。最初看這個戲的時候,我還年輕,后來隨著歲數(shù)增加,每次看都有不同的觸動。劇情早已熟悉,臺詞也大概記得,但我還是會看。這是戲劇的魅力,比如《茶館》那出戲,劇情和臺詞更熟,但還是會讓人反復看,就是觀眾需要沉浸在那個氛圍里,看那個演員的表演,聽他說出熟悉的臺詞,一遍遍進入那個氛圍。
大概就是從《推銷員之死》開始,我迷上了“美劇”。我說的“美劇”,是奧尼爾的戲,是田納西威廉斯的戲,是阿瑟米勒的戲。我還記得在電視上看到《熱鐵皮屋頂上的貓》,驚訝于伊麗莎白泰勒的美麗和演技,還記得在《欲望號街車》里,看到費雯麗那種讓人心碎的優(yōu)雅。她把那個神經(jīng)質的女性表現(xiàn)得入木三分,她在舒適優(yōu)越的環(huán)境里度過自己的青春時代,她丟失了自己在故鄉(xiāng)的家園和土地變得一無所有,她帶著一箱子徒具虛表的浮夸衣服,她在一個極逼仄的環(huán)境中受到侵害,最終被送進瘋人院。而她的妹妹,眼瞅著這一切發(fā)生卻無力改變,她的妹妹對自己的困局都采取一種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她冷漠地對待自己,也就會冷漠地對待旁人。姐姐能看清妹夫身上獸性的一面,而活下去,有時候就要依靠獸性。那種人性的光輝有時候過于昂貴。
當年,威廉斯在新澤西一個破舊的別墅里修改劇本,等著見演員,屋里水電都壞了,有一個晚上,馬龍白蘭度來了,修好了別墅的水電,在劇作家面前讀了一下劇本。導演卡贊打電話來詢問,那個年輕演員怎么樣?劇作家回答,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演員,也是最好的演員。馬龍白蘭度,費雯麗,伊麗莎白泰勒,這些名字大概已經(jīng)變成老古董了吧?這樣的美劇也很少再看到了。那是講夢想破滅的劇,那是講現(xiàn)實如何將美好事物摧毀的劇,那是講家庭關系的劇,那是講人的貧窮,人的品性的敗壞,人的不甘與掙扎,這些東西在今天的美劇中看不到了。今天的美劇是黑幫,是科幻,是懸疑,以至于我懷疑,美國真的是富裕起來了,他們再也不拍那種讓人痛苦的戲了,再也不拍那些讓人絕望的戲了,他們只拍那些給人以娛樂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