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清“閨秀詩”的分類及其文學(xué)史意義

宋清秀

閨秀一直是文學(xué)女性的通稱，明末江盈科撰寫《閨秀詩評》，行文中常用閨秀一詞，“余生平喜讀閨秀詩，然苦易忘?！?王英志2321)清棣華園主人《閨秀詩評》亦云“予素性最喜詩詞，閨秀詩尤愛若拱璧。”(王英志2286)以閨秀命名的女性詩文選集如《閨秀集》《國朝閨秀正始集》《國朝閨秀柳絮集》等，約有27部之多。隨著女性文學(xué)不斷發(fā)展繁榮，人們逐漸認識到閨秀其實也分可為不同類型。蔡殿奇《國朝閨閣詩抄》中除了宜人、夫人、安人、孺人、淑人稱呼外，常用女史一詞，如顧女史若璞、徐女史昭華、陳女史皖永、王女史慧、張女史學(xué)象、葛女史宜、李女史國梅、馮女史嫻、錢女史鳳綸、陳女史淑秀、李女史毓清、杭女史澄等。顧芥亭《蕓暉閣吟草序》曰：“自古賢媛、才女指不勝屈，其好拈弄翰墨，寄情吟詠，此才女所以用其才，非賢媛所以擅也。”(肖亞男，第17冊391)蔡玉山《繡余草跋》曰：“觀其《繡余詩草》，雖系初學(xué)，未臻大成，而幽閑靜一，敦厚和平，不失詩人本旨，非特以才女稱之也”(肖亞男，第36冊437)，指出了閨秀中有賢媛與才女之分，此外閨秀還多稱女士。宋育仁《冷吟仙館序》曰：“古之稱女士，豈徒工詩翰、善文詞哉？其必操行賢明，乃允為稱首也?！?左錫嘉，“冷吟仙館集”；《江南女性別集》初編1261)雖然清人對閨秀的分類還較為模糊，但卻為閨秀文學(xué)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思路和視角。若根據(jù)稱謂將閨秀詩分為女史之詩、才女之詩、女士之詩等三種不同的文學(xué)類型，以此為切入點進一步分析每種類型的文學(xué)內(nèi)涵及詩學(xué)意義，歸納出普遍使用的詩學(xué)評價話語，可能對閨秀詩與閨秀詩學(xué)理論會有一個新的認識，可以更準確評價閨秀詩的文學(xué)價值與詩學(xué)理論。

一、堪稱作者： 女史之詩

女史之稱，由來已久，是指從知書識字的女性中選拔任命的宮廷女官?！吨芏Y·天官·敘官·女史》載有“女史八人”?！芭贰睏l稱：“女史掌王后之禮職，掌內(nèi)治之貳,以詔后治內(nèi)政。逆六宮,書內(nèi)令,凡后之事，以禮從?！辟Z疏曰：“此云掌內(nèi)治之貳,故知內(nèi)治之法，本在內(nèi)宰掌，此女史書而貳之。女奴曉書者為之,其職與王之大史掌禮同?！?孫詒讓564)《春官·宗伯·序官·世婦》條曰：“女府二人,女史二人,奚十有六人?！编嵭⒃唬骸芭?、女史，女奴有才智者?！?孫詒讓1262)可知女史均是曉書知禮有才智之人。毛奇齡《勝朝彤史拾遺記》曰：“彤史者，后宮女官名也。其制，選良家女子之知書者充之，使之記宮闈起居及內(nèi)庭燕褻之事，用示勸戒?！?1601)較之閨秀一詞，女史更突出才學(xué)特征，女史是能文的閨房之秀。江珠贊揚清溪女史張允滋“博學(xué)不窮，詩書笥腹，多文為富，著作等身”(江珠，“小維摩詩稿”；《江南女性別集》二編837)。晚明名妓能文，亦被稱為女史。法士善《梧門詩話》稱顧眉生為橫波女史；柳如是在書札中稱王微為女史。陳寅恪論及黃皆令稱呼說，“至李笠翁《意中緣》劇本所載黃皆令評語，其卷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則改為‘禾中閨史’，當(dāng)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稱，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為‘閨史’”。因“皆令青綾步障，時時載筆朱門，微嫌近風(fēng)塵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凈聰明也”，“頗疑皆令乙酉逢亂，為清軍將領(lǐng)所劫”(陳寅恪486—88)。清代因德才色兼具的名妓群體消失，傳統(tǒng)婦學(xué)復(fù)興，女史一詞更多回歸傳統(tǒng)婦學(xué)的古義，突出閨秀能文的特征。

明清時以女史命名的女性詩文選集很多，如《詩女史》《京江鮑氏三女史詩》《菱湖三女史詩》《二談女史詩詞合刊》《國朝女史合集》等。詩話中最常用的也是女史一詞。法式善《梧門詩話》中收錄女史莊燾、鴛湖女史朱淑德、女史靜庵、張玉珍女史、廣陵女史楊曉憐、女史鮑完芳、句曲女史駱綺蘭、海寧査紉芳女史、湘花女史、瓊?cè)A女史、金匱女史楊蕊淵、吳江女史王畹蘭、松江女史許林風(fēng)、丹徒女史王愛蘭、季纖云女史、丹徒女史、湘江女史、上海女史朱秀甫、華亭女史王凝香的詩文及對她們作品的評論。王蘊章《燃脂余韻》收錄金文沙女史、董申林女史、廣陵女史、王采薇女史、合肥女史趙景淑、沈夢蘅女史、吳縣卜女史娛和、嘉善朱聽秋女史、醉秋女史、丹徒包珮芬女史、林浣香女史、張淡如女史、秋巖女史、徐畹蘭女史、女史趙子慧等人。男性學(xué)者文人在女性詩集序跋、題贈中稱能文的閨秀亦多使用女史一詞。陸以湉《寫韻樓詩序》稱“汪絢霞女史”，徐熊飛《琴韻樓詩序》稱胡緣為“碧窗女史”,胡欽德《紫藤蘿吟館遺集序》稱章婉儀為女史，朱尚賓《味梅吟草序》稱余希嬰為“筠雪女史”，陳鵬年《梯仙閣余課序》稱陸鳳池為“女史”。女史亦是平日閨秀唱酬題贈中的慣常之稱： 江珠有《酬朱翠娟女史寄贈原韻》《駱綺蘭女史課女圖》、吳絳雪有《寄修嫣女史》《西泠女史寄詩》、徐映玉有《題虞山女史牡丹》、陸荷清有《為孫蓀意女史題扇頭秋景》、王德宜有《題陳玉煙女史采蘋圖》、朱庚有《題趙儀姞吟史濾月軒詩集》、勞蓉君有《贈姚女史薇云》《寄懷宗浣芳女史》等詩。江珠《自敘詩稿簡呈心齋先生》稱閨友“清溪、素窗、蕙孫，皆吳中女史”。

女史是能文閨秀，堪稱為詩人、作者，所以女史之詩，類似詩人之人。方貞觀在《輟鍛錄》說：

詩人之詩，心地空明，有絕人之智慧；意度高遠，無物類之牽纏。詩書名物，別有領(lǐng)會；山川花鳥，關(guān)我性情。信手拈來，言近旨遠，筆短意長，聆之聲希，咀之味永。此禪宗之心印，風(fēng)雅之正傳也。(方貞觀1936)

此說與錢軾《畫理齋詩稿序》中所論頗似：

源流益繁，撮其尤者，河上《莫渡》之章，哀而不傷；班姬《團扇》之詠，怨而不怒。道韞飛絮，樂于家庭；木蘭從軍，忠于君國。巧制名篇，載諸青史，咸有裨于彝倫，故無慚于述作。我朝閨閫之詩，遠邁前代： 紀阿男騰茂于江南；張古政蜚聲于山右；王瑤湘流芳于嶺外；朱道珠播美于浙西。又若海陵淑女，元日思親；江左賢閨，平居斥佞，凌凌生氣，赫赫騷壇。俱以貞靜幽閑之德，發(fā)為溫柔敦厚之詞，名媛之傳播于名教矣。余觀采石夫人所著，時多適性言情，間或吊今懷古，風(fēng)華絕世，巾幗名家。艷比玉臺，才逾金粉。辭親之作，吳道嫻之《懷兩大人》也；寶花之挽，陳懷玉之《哭程夫人》也；吳興之婚，周淑履之《送別》也；釣臺之過，吳素公之《思嘯臺》也；讀中興四將之歌，如倪瑞璿之過凌誠廟；吟胥山懷古之韻，見蔡季玉之歷辰龍關(guān)。若夫撫時得句，則《寒食》一詩，匹于薛素儀；攬物興懷，則《牡丹》一篇，等于韓韞玉。求諸近代，其集女史之大成歟？(沈采石，“畫理齋詩稿”；《江南女性別集》三編909)

此段評論可以說對女史之詩做了一個公允且完整的評價： 首先闡明了女史之詩是清代閨秀詩的主體： 江南、山右、嶺外、浙西俱有擅名的能文女史，詩文數(shù)量繁多。其次說明女史之詩內(nèi)容豐富： 有吊今懷古，發(fā)思古之幽情的感興之詠，也有言近旨遠，筆短意長的紀行贈答之作。最后評價了女史之詩的藝術(shù)造詣： 既有艷比玉臺、才逾金粉、彰顯女性氣質(zhì)的名篇，也有貞靜幽閑、溫柔敦厚的佳作。

女史不因其性別，而憑借與男性匹敵的成就造詣與思想藝術(shù)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內(nèi)擁有一席之地。女史詩或樂于家庭，或忠于君國，與尋常閨秀的書寫無二，但可稱為女史的閨秀，大多是將詩歌作為嚴肅的事業(yè)來對待的。吳琪說“古今女子之不朽，又何必不以詩哉”(王秀琴8)；毛媞說“此我神明所寄，即我子矣?！?徐世昌8120)女史將詩歌視為性命，因此王端淑編纂《名媛詩緯》，希望女性憑借詩人的身份躋身于文學(xué)領(lǐng)域。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說：“《詩緯》命名，匹經(jīng)為義，意存不讓?！?胡文楷50)蕉園詩社的蕉園五子、清溪詩社的吳中十子的命名，就表明了女史與男性詩人在文學(xué)領(lǐng)域內(nèi)的追求目標不因性別而有所不同?；谶@種文學(xué)自覺，“詩文當(dāng)以學(xué)濟之”，通過學(xué)習(xí)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涵泳性情，是女史的共識?！皩W(xué)亦不可少”是清代閨秀詩學(xué)的一個核心話語，“以女性耽詩之天性，加上學(xué)力之深厚，才能寫出超乎尋常的真性情詩篇?！?/p>

女史遵循風(fēng)雅之道，憑借自身學(xué)識，創(chuàng)作出數(shù)量眾多且具有一定藝術(shù)價值的文學(xué)作品，使女史之詩成為閨秀詩中最主要的文學(xué)類型。何飛雄《望云閣詩集序》曰：“余嘗論古今名媛之作，其失有三： 逾閑蕩檢者無論已；能者不過兒女閨房贈答之什，燈火喁于，巵匜繾綣；又其黠者，故為剛歷之言，以別于閨秀，往往有自失其情?！?汪啟淑，卷3018)其實女史之詩，無論是溫柔敦厚的兒女閨房贈答之什，亦或故為剛厲之言，都是對文學(xué)的不懈追求與創(chuàng)作的努力嘗試，都希望“彩豪彤管千年業(yè)”，很多以“焚余”命名的詩集可為佐證。焚余的行為不是閨秀囿于閨言不出閫外的傳統(tǒng)觀念，而是以詩為性命的女史希望佳作傳世，留名不朽，不如意者自當(dāng)焚之，如唐錦蕙“喜讀唐宋詩，偶有會意，致忘寢食。每當(dāng)花晨月夕，長歌短詠，聊以自娛。惟留稿無多，稍不愜意，即行焚棄”(傅瑛465)。這種焚棄，無關(guān)閫范，僅以作品藝術(shù)成就為標準，不愜己意、不可傳者則焚棄。作為詩人的女史，“天授詩學(xué)，人結(jié)詩緣，地歷詩境”，自然與尋常閨秀隨意創(chuàng)作不同，“而詩迥異”(嚴永華，“紉蘭室詩抄”；《江南女性別集》三編783)。

二、文藝為學(xué)： 才女之詩

才女一詞，在明末清初較為流行，以才女或女才子為名的選集有《女中七才子蘭咳集》《女中七才子蘭咳二集》《三才女合稿》《女才子詩合集》《章氏六才女集》《女才子集》等多部。在詩話與序跋中，才女一詞也廣泛使用。如法式善《梧門詩話》稱“吳郡才女葉小鸞”、“王倩，才女也”；王蘊章《燃脂余韻》載“秋帆長女智珠，號蓮?fù)?，才女也”，“玉娘貞女，亦才女也”。才女的主要特征就是以“文藝為學(xué)”，“自古迄今，能詩者謂之才女”(齡文542)。凌炳堃《梅花閣遺詩序》曰：“自世有才女之稱，而女子之能詩者概被以才之名?！?《江南女性別集》四編1155)梁啟超《論女學(xué)》曰：“古之號稱才女者,則批風(fēng)抹月,拈花弄草,能為傷春惜別之語,成詩詞集數(shù)卷,斯為至矣!”(梁啟超38)才女與女史的能文略有不同，才女擅長的是雅好翰墨、寄情吟詠；最主要的特征是“能詩”，如謝道韞因賦“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之句而被譽為“柳絮才女”。

周之標《女中七才子蘭咳集二集》收錄明末才女沈宛君，可見宛君是周之標心中的才女?！尔Z吹集序》說宛君“天資高明，真有林下風(fēng)氣。[……]獨賦性多愁，洞明禪理，不能自解[……]良由稟情特甚，觸緒興思，動成悲惋”(葉紹袁13)。首先用“林下風(fēng)氣”來形容沈宛君的氣質(zhì)；其次，把“天資高明”“賦性多愁”“觸緒興思，動成悲惋”的才女形象與凄婉詩風(fēng)聯(lián)系在一起。天資高明，擅長文藝，詩風(fēng)悲惋，有林下之風(fēng)的閨秀可以才女稱之。故周銘輯女性詞集以《林下詞選》命名；冒襄收錄以清麗為宗的汪端、莊盤珠、王采薇、吳藻等才女作品名曰《林下雅音集》。

“林下風(fēng)氣”一詞，本是描述丈夫的風(fēng)神之語。謝道蘊之后，則為女性專用。才女的這種林下之風(fēng)與閨秀的端莊溫婉之態(tài)不同?！短}月軒詩序》贊揚“詩禮名媛”女史湘霞，“端嚴體度，固非設(shè)青綾帳，逞口才聒聒為小郎解圍者比”(肖亞南，第6冊317)?！霸O(shè)青綾帳，逞口才聒聒，為小郎解圍”指的就是謝道韞為代表的才女林下之風(fēng)。章學(xué)誠說：“女之佳稱，謂之靜女，靜則近于學(xué)矣。今之號才女者，何其動耶？何擾擾之甚耶噫！”(章學(xué)誠537)“何其動”與“何擾擾”即是謝道韞設(shè)帳解小郎之圍的林下風(fēng)致，指才女自恃才華而“爭于風(fēng)氣，鶩于聲名”。才女林下之風(fēng)本質(zhì)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謝道韞的天壤王郎之嘆可謂違反名教，與傳統(tǒng)的婦德相悖；小郎解圍之舉也是逾越閨閫的逞才之舉，但這種違反恰展現(xiàn)了才女瀟灑脫俗的個性。

周之標《女中七才子蘭咳集》所錄最多是才女王微的詩。錢謙益說：“余嘗與河?xùn)|評近日閨秀之詩，余曰：‘草衣之詩近于俠’?！?967)其實這種“近于俠”既指王微詩文風(fēng)格，也是贊揚其深具林下風(fēng)致。王微青年時有“山水癖”，自言“余性耽山水，嘗浮江入楚，禮佛參山九華之間，登黃鶴晴川，江山勝概，至今在目；已入匡廬，觀瀑布，雪花萬丈，瀠繞襟帶，思結(jié)室其下”(王微，卷首2)；“嘗行靈隱寺門，見白猱坐樹端，迫之展翅疾飛去。包園夜半，有兩炬炷射窗縫上，諦視之，虎也。修微挑燈吟自若”(周之標，卷322)；又曾“月下從開先寺看青玉峽，道遇虎不怖”(卷324)。王微這種任情任性的俠者之風(fēng)，被時人贊揚，祁彪日記載“與汪然明、魏行之放舟南塘,抵城，共訪張燕客。[……]舟次，然明劇談王修微女俠狀,可下酒一斗”(黃裳83)。

吳綃亦入選《女中七才子蘭咳集二集》，吳綃是違反名教的才女典范。王端淑《名媛詩緯·正集》卷十一贊其“千古聰明，絕代佳人也，為吳中女才子第一”(王端淑，卷131)。李瀅《嘯雪庵詩集序》曰：“夫人工詩善屬文，五七言清麗芊綿，匠心獨造，奴眎西昆諸體。長短句韶令雋永，遠勝李易安敘寄之文。”(吳綃151)據(jù)《研堂見聞雜記》載：“常熟許文玉之室吳氏，能詩書，負倜儻不羈之才。[……]每遇春花秋月，從女奴十，往來山水，盤礴登跳。旗亭蕭寺，揮毫染筆，觀者如堵，色不一動。吳之學(xué)不如柳(柳如是)，然才名相埒；其風(fēng)流跌蕩，則同為天地間一異物也。”(馮超59)“風(fēng)流跌蕩”是指吳綃與與陶世濟的一段曖昧之情。陶世濟為人風(fēng)流倜儻，馮班《懷舊集》卷下《陶世濟小傳》載：“君字子齊，體貌嫻麗，見者幾欲縈擾之。與家定遠游，予因識之。性又惠黠，與言詩即曉詩，與言書法，逾月盡得古人意。乃不自檢飭，為蜚語所中。定遠以詩戒之曰：‘八月靈槎來往路，深深圓折有明珠。濁波無底驪龍惡，為問仙郎探得無。’君答之曰：‘半云半雨探閨路，照骨金環(huán)照夜珠。不是楚臣偏愛夢，仙中應(yīng)有世中無。’予嘆其不自愛也。”(陳望南83)署名為吳綃的《贈藥編》中所載的九十二封情書不知是否真為吳、陶二人往來信件，但這至少可說明吳綃曾有天壤王郎之嘆，且處事豪放不羈，遠邁尋常閨秀。

“林下風(fēng)氣”多與“天資高明”“賦性多愁”“觸緒興思，動成悲惋”的女性形象聯(lián)系到了一起，故才女詩風(fēng)以清麗秀婉為主?！吧酱`淑之氣，秀者惟文人才女”，故趙世杰說“海內(nèi)靈秀，或不鐘男子而鐘女人”(胡文楷889)；鐘惺也認為女性更適合寫作，“若夫古今名媛，則發(fā)乎情、根乎性，未嘗擬作，亦不知派，無南皮西昆，而自流其悲雅者也”(胡文楷883)；范端昂亦贊同，“夫詩書寫性情也，必須清麗之筆，而清莫清于香奩，麗莫麗于美女”，所以天賦靈秀的才女“其詩才清麗，洵天性也”(鮑之蘭，“起云閣詩鈔”；《江南女性別集》三編163)。金武祥《緯青遺稿序》說“常州多才媛”，常州才媛著名者當(dāng)屬王采薇，被其父比之于葉小鸞。王蘊章《燃脂余韻》載：“‘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昆陵王采薇女史《長離閣集》中名句也。女史，宜黃令鞠山第四女，年二十四而卒。其第三女亦才而早夭。蓻山嘗以之比吳江葉天寥之昭齊、瓊章二女子云。其才調(diào)可想見矣?！?王蘊章660)法式善《梧門詩話》說：“蘭陵閨秀王采薇，孫淵如觀察之室，著《長離閣詩集》，幽香冷艷，合長吉、飛卿為一體，真閨閣奇才也。”(王英志2384)袁枚《隨園詩話》卷五說：“予讀其樂府諸篇，哀感頑艷，丁當(dāng)清逸?！?383)摘錄其佳句如“蟲依香影垂簾網(wǎng)，蛾怯晨光墜帳紗”“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等?！耙辉郝豆鈭F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不僅被法士善、袁枚推重，亦被錢鐘書贊譽。錢鐘書說龔自珍《夢中做四截句》中“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陳云伯《月底海上觀潮》中“歸來小臥劇清曠，花影如潮滿秋帳”，孫子瀟《落花和仲瞿》中“滿天花影下如潮，香骨雖銷恨未銷”，以及黃公度《櫻花歌》中“千金萬金營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等句，皆本于王采薇(錢鐘書462)。采薇詩是典型的才女風(fēng)格，如前人所言： 幽香冷艷、奇艷欲仙、清雋邁俗、凄艷欲絕、哀感頑艷、丁當(dāng)清逸，這與沈宛君、葉小鸞為代表的才女詩風(fēng)一脈相承?！啊段鐗籼酶濉芳啊斗瞪恪返仍~，多哀感噍殺之音，少正始和平之什?！?張孟緹，“淡菊軒初稿”；《江南女性別集》四編630)才女之詩與女史之詩的溫柔敦厚、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迥異。

才女本是閨秀中文學(xué)造詣較深的一群，但卻常被詬病。因少數(shù)閨秀將吟詩作為遣興之事，安常處順，無離合變遷之境，才情無多，所作大多風(fēng)云月露，如沈德潛所言“女子之詩惟取嘲風(fēng)雪、弄花草，此外無余事。即有得乎作詩之旨，然或偶焉寄托，而非終身從事于其中”(徐德音，“綠凈軒詩抄”；《江南女性別集》初編87)，所以“邇來女子以詩文名者，大江南北頗不乏人，逮得其集而披閱，則名與實每不相符甚哉”(汪啟淑，卷3048)；“閨秀能詩者不過粗知聲律對仗；原無甚精思實義也”(卷2119)。葛秀英《澹香樓詩草序》云：“近世勦襲讕言，謬附風(fēng)雅，類無能自出新意，徒禍棗梨。故余嘗謂近時之閨閣斷不可以才名，非謂閨閣不宜有才，謂足當(dāng)才之目者難也?！钡珪r人多以為“閨秀之作，本應(yīng)降格求之”，尤其是“妙齡夭折，更屬可悲，雖或未可言詩，實有所不忍刪也”，如《國朝杭郡詩輯·閨秀詩小引》云：“閨秀之作，本應(yīng)降格求之，不得過為繩檢。至于嚙霜茹檗，皆當(dāng)表其貞操，縱聲律未工，亦藉以存其姓氏。若妙齡夭折，更屬可悲，雖或未可言詩，實有所不忍刪也?！?吳顥，卷304)此類閨秀與女史或女士頗有不同，只能以才女目之。才女之詩因良莠不齊，更因林下之風(fēng)超越傳統(tǒng)閨范，故常被正統(tǒng)士人詬病。

才女是閨秀中特殊的一群，除了“妙齡夭折”的才女外，“原無甚精思實義”的閨秀與“凡篆刻云霞，寄懷風(fēng)月，而義不合于雅教者”，被摒棄于名媛之外的“每多風(fēng)云月露之作”的閨秀，都有才女之名。但天才難得，正如《諤崖脞說》卷一所言：“才色二者并兩間秀靈之氣所發(fā)越，非但能兼者絕少，即擅一端而詣其極則必有大缺陷”(章楹，卷116)。故才大者如葉小鸞等人為才女中卓越者，早夭但其作品成為清代閨秀詩典范；才小者因嘲風(fēng)弄月而被詬病。即便如此，才女的風(fēng)流韻事卻被廣為流傳，這為閨秀詩獲得社會關(guān)注提供了有利的文化氛圍。閨秀詩想進入文學(xué)史，成為經(jīng)典，首先要被接受，進而廣泛傳播，才能獲得關(guān)注。另外，獲得社會關(guān)注的才女還能為家庭與地方提高知名度，具有重要的社會文化價值。

三、取境特高： 女士之詩

《吳中女士詩抄》《湖南女士詩抄》《國朝女士詩匯》《女士詩匯》等皆以女士命名。詩集、詩話、序跋中也常使用女士一詞。《梧門詩話》中雖多用女史，但亦收錄順德女士陳靜齋、南海女士陳瓊、金纖纖女士、紉蘭女士、趙凌霄女士、琴川女士蔣蓉岑、陳雪蘭女士、孫云鳳、侶松兩女士、錢塘女士査織素等人。王蘊章《燃脂集》載淞云女士、吳江朱沁香女士萼曾、王華云女士、陳蘭雪女士、纖纖、梅卿二女士、汪端淑女士、沈香卿女士、任崧珠女士、仁和趙我佩女士、姚棲霞女士、錢佩芬女士、孫蓀意女士、姚振明女士、周季華女士、金壇女士吳規(guī)臣等人；《香奩詩話》中女士一詞使用最多： 如秦如蘭女士、紅梅女士、逸初女士、竹君女士、同璧女士、擷芬女士、清持女士、萍云女士、珮蘭女士、毓真女士、素伊女士、貞蘭女士、紉萱女士、若蘭女士等。陳素素《二分明月集》載女士龔靜照識、女士王端淑(《江南女性別集》四編81)點評；何森林《長離閣集序》稱王采薇為“毗陵女士”，張經(jīng)邦題辭稱其為“玉瑛女士”(352)，朱太忙《養(yǎng)浩樓詩抄序》亦用女士稱呼朱愛秋(799)，梁壽賢《曉霞軒焚余稿》序中也以女士稱之。

女士與女史在使用上無甚差別，均是對能文閨秀的稱呼?！秴侵信吭姵肥乔逑魃缰T女史的詩歌總集；《女士詩匯》是吳翌鳳匯集“閨秀丁素娟、陸珍、徐映玉”等二十四人的作品選集(胡文楷917)。馮善征《閨秀詩選序》云：“《閨秀詩選》六卷，都二百四十余首，浙東王慧秋女士手定本也?！?胡文楷923)趙琛《韞香樓詩稿序》稱趙韻花為“女史”，而王維翰《序》則呼為“韻花女士”?！度贾囗崱贩Q史緗芬為元和女史，論詩則曰“女士不專于為詩，而集中所作，取境特高”(王蘊章731)；稱陳爾士女史，論詩云“使女士見之，其感喟不知更將如何耳”(819)；稱陶月溪為女史，論曰“女士殆夙根深厚”(雷瑨，《閨秀詩語》；王英志1197)；論胡竹林女史詩則云“女士濡染日久，詩亦不俗”(王蘊章717)。秋蟾女史《伴月樓詩抄自序》曰：“今讀《聞湖詩抄》及《耐冷續(xù)談》諸集，而選得女士詩三十余首，俱近世名家所作?！?胡文楷947)傅崇黼《錦霞閣詩詞集序》稱包蘭瑛“丹徒名女士”，桐城芬蘭女史胡德彝則稱蘭瑛為“錦霞閣女士包者香”(包蘭瑛，“錦霞閣詩詞”；《江南女性別集》初編1431)。關(guān)锳《翠螺閣詩詞稿序》稱凌芷媛為錢塘秋芙女士，文中則用女史稱之。

細考之，女士與女史二者間仍有差異。凌芷媛被稱為女士，其詩集題辭中有“名媛兼賢媛，詞章一代欽佩”之語(凌芷媛，“翠螺閣詩詞稿”；《江南女性別集》初編875)，可見名媛與賢媛有別： 名媛可指代閨秀，而賢媛的女士意味更濃。女士需要德才兼?zhèn)?，宋育仁《冷吟仙館序》曰：“古之稱女士，豈徒工詩翰、善文詞哉？其必操行賢明，乃允為稱首也”(左錫嘉，“冷吟仙館集”；《江南女性別集》初編1261)。曹小蕓《華蕊樓遺稿序》曰：“古之稱女士者，豈徒為是工書翰，耽吟詠云爾哉。其必操行賢明，四德具備而又能誦《關(guān)雎》諸篇什。凡一吟一詠，悱惻纏綿，哀樂得性情之正，所謂古之女而有士行者，非耶？”(肖亞南，第62冊467)梁煦南《曇花閣詩序》說：“古來女士之譽，德與才兼，非徒鳩拙無為，遂足揚輝彤管也?！?肖亞南，第47冊11)梁德繩也說：“明敏有決斷，能識大體，可謂女之有士行者”(施淑儀：“閨閣詩人征略”；王英志772)。女士要“識大體、操行賢明”，不僅要如《說苑·佾伯》所言“辨然否通古今之道，謂之士”，還要如《論語·泰伯》所言“以仁為己任”“不可以不弘毅”。女史能得性情之正即可，但女士卻要有士行，“操行賢明”“明敏有決斷，能識大體”，方可稱為女士。女士能詩能文，較之女史則更偏重能文。女史能謹守婦德即可，而女士在品德上的要求則更高、更賢明；在識見上，女士較女史更要能識大體、有決斷；更重要的是能獨立擔(dān)當(dāng)大任?！伴|閣有才，難矣；才而濟之以識，則尤難?！?鮑之蘭，“起云閣詩鈔”；《江南女性別集》三編164)在“家道中落”之時,攜子女“流離轉(zhuǎn)徙，僦屋兩三楹，不蔽風(fēng)雨，恃其十指為存活計，其艱苦之狀”，“實有他人所不能堪者”,“毅然以振興門第為己任，手勤針黹，口誦詩書，深夜一燈，所以督課諸子者，不遺余力”者，如顧若璞、袁鏡蓉、曹錫圭、左錫璇等人方可稱為有女士行。閨秀既能文、課子，又能處理家政，振興宗族，如“才識過人”的蔡琬為“閨閣中具經(jīng)濟才者”等人，則才能目之為女士。

顧若璞被稱贊為“學(xué)問、節(jié)義、經(jīng)術(shù)、世故，皆粲然于胸中，灑然于筆底。詞風(fēng)渾灝，有兩京遺風(fēng)”，其文才學(xué)問之外，更有經(jīng)濟之才。若璞言于子女，“予自萬歷丙午歸汝父，遂涉歷家事廿有六年，中間辛苦備嘗，風(fēng)波遍歷”；而在其守寡之后“更翼翼小心，如臨深履冰，?？终圩愣蚕热酥畼I(yè)”。丈夫逝后，若璞不僅“佐家政”，更是全面“管理家政”?！斗治鲂∫肪唧w闡述決定“析家分產(chǎn)”緣由： 一是“今幸兒輩俱長成，婚嫁已畢，重任有讬，我責(zé)稍輕，故以分為合，析汝二子，使各庀其家事。夫吾豈不欲勞我逸汝，俟繩祖武哉？良亦有所見而然也。九世同居，時旌其義，二難孝養(yǎng)，并以德稱，第情不隔而事或睽，豐儉之異尚，多寡之各適，好惡之不相符也。人情異同，其數(shù)多端，豈能一一如我之所愿。況人情習(xí)久則慢易生，慢易生則嫌隙起，是故離則思合，合則思離，離中之合，合中之離，不可不致審也?！?肖亞南，第1冊559)二是“喜兩媳賢哲，能儉約守祖制，及我年力未邁，一一清分，使家道之艱難如此，世務(wù)之艱難如此。各自成立，以漸于禮義，庶幾無內(nèi)顧之憂，亦鮮永終之?dāng)场ＸM必合為是哉。”(559)足以見顧若璞運籌經(jīng)濟之才。

袁鏡蓉被贊為“博學(xué)多識，能治家政。其立言行事，皆足以垂教后世”(袁鏡蓉，“月渠軒詩草”；《江南女性別集》二編905)?！胺蛉怂夭灰栽娮悦?，居母氏家，已共式為女宗”，“夫子歿后，家事孔集。夫人孹畫精整，不茹不吐，所歷之境，所值之事，類皆須眉所難?！?903)袁鏡蓉自述：“癸卯歲，先舅棄養(yǎng)，余乃自京攜孤歸里，竭力經(jīng)營，安葬先舅。詢及家務(wù)，族人皆諉為不知。問所存衣服什物并祖遺珍玩，則已均為先舅側(cè)室陳氏毀賣，蕩焉無存。又問先舅在時管理家務(wù)之人，索其出入簿記，則答云無有。再四稽查，僅存田山契券租簿，亦皆紊亂遺失。余力為清理，劇費周章，始得麋目。于是悉數(shù)捐入祭田，以供先舅暨先夫子之祀事。及查歲時祭祀章程，自七世祖以上有事則歸宗祠祭祀。自七世祖以下至十世祖，則有老大房、三房、五房之子孫承值，而名老當(dāng)年。冊中間有參差錯誤者，余為更正而重訂之。至十一世祖、十二世祖祭祀，則歸禮齋公、渼陂公兩房子姓輪值，而名小當(dāng)年?！?976)袁鏡蓉被贊為“述先德，設(shè)祀田，治祭喪，敦本睦族，孝慈兼摯，言二可為子姓則，行而可為后世法”(928)，故有女士之稱。袁氏將學(xué)士大夫之責(zé)而親任之：“夫宗譜之修，祀田之設(shè)，此學(xué)士大夫之責(zé)也，編氓則不能矣”,“不遠數(shù)千里歸葬，且不私所遺之田二，立為祀產(chǎn)。自先世敏惠公以下皆狀行世生卒，以竟其未竟之志，以垂久傳。此皆學(xué)士大夫所謙讓未遑者，而夫人獨毅然為之，廓然成之”(951)。

女士曹錫圭被贊為“固女中人杰也，豈獨能詩哉”，是因其“主饋南陽，奉先恤族，一賢人也。隨宦常山，決機贊務(wù)，一才人也。賜玦遄歸，囊垂橐空而恢張舊業(yè)，一智人也。讀書偶暇，描鸞刺鳳，窮極工巧，一慧人也。隨吾弟歷江浙，山阿水湄，代多名勝，而吊古拈毫，徘徊弗去，則又以韻人也。香閨淑質(zhì)，得其片紙只字，嘖嘖為詩人。噫，詩人特其一耳”(曹錫淑，“拂珠樓偶鈔”；《江南女性別集》四編130)。左嘉錫因丈夫“以勞卒于軍，單舟往迎柩，間關(guān)千里，歸而撫其遺孤，食貧作苦，教且養(yǎng)，以操行著于閭里”(左錫嘉，“冷吟仙館集”；《江南女性別集》初編1261)，故被稱為烈丈夫、女中人杰，有如此功業(yè)的閨秀方可謂之女士。

在家庭之內(nèi)，女士遇事明敏決斷，弗墜家聲；家庭之外，女士有丈夫慷慨之節(jié)。錢謙益《繼妻王氏仍前封制》說：“割兒女婉孌之私，成丈夫慷慨之節(jié)，若爾者可謂女士矣?！卞X寶廉贊揚王瑤芬云：“女而有士行者，自漢至今不多見，乃今見之于嚴母王太淑人。婺源王氏固右族也，其大父葑亭先生、父竹嶼先生，揚歷中外，光名滿天下。太淑人在室時，明詩習(xí)禮，淑慎其儀，年十八歸某甫先生。當(dāng)是時，嚴氏號素封，靡衣鮮食，家訾累數(shù)巨萬。太淑人從容言于君姑蔡太恭人曰：‘富之以涯，其富已足者也。善逸身者不殖，盍積德以詒子孫乎。新婦奩中有《敬信錄》一書，惟大人留意焉?！烫藦钠溲裕咭轮?，病者藥之，物故者槥之，嫠無依者赒之。行十?dāng)?shù)年不倦?！蓖醅幏乙蚣彝ブ獾恼煞蛐?，“好施樂善，老而不衰，殆其天性然乎？反坤性之吝嗇，而為乾德之普施，所謂女有士行者”(俞樾352)。

《鹽鐵論·論儒篇》言“不任職而論國事”是士人最重要的特征?！皞鹘y(tǒng)的士人不限于職業(yè)范圍之內(nèi)，除了獻身專業(yè)的職業(yè)范圍之內(nèi)以外，還有深切關(guān)注國家、社會以及世界上一切有關(guān)利害之事。這種關(guān)懷要超越個人(包括個人所屬的小團體的私立之上)，知識分子是一群具有宗教擔(dān)當(dāng)?shù)木瘛?余英時2)。范仲淹提倡“以天下為己任”和“先天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風(fēng)范，成為儒學(xué)復(fù)興后“士”的新標準。女士具淑世情懷，關(guān)注社會，關(guān)注政治，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超越閨閫，走進公共領(lǐng)域內(nèi)的閨秀，就是有超越個人的關(guān)懷、深切關(guān)注國家、社會的事情的士人。女士之詩的特色，就是“躬耕井臼，不廢翰墨。兵亂中猶時以詩歌見志，可謂女士”(鄭蘭孫，“蓮因室詩詞集”；《江南女性別集》二編1018)。被沈善寶《名媛詩話》贊為“一代女宗”的陳爾士、汪嫈以及“節(jié)行文章為吾鄉(xiāng)之冠”的顧若璞，其詩文都“取境特高”。王力堅說：“三人的桂冠，大抵來自經(jīng)濟之言，道德文章的建樹，而非文學(xué)上的才學(xué)與成就?！蓖魦敗堆虐矔菰娢募肪硭拇蟛糠謨?nèi)容于教子有關(guān)，黃爵滋《序》云：“觀《自哀吟》《示兒》《送兒》諸篇，《勸學(xué)篇》《勵志篇》《寄侄》《示兒與諸從孫》等作，想見志趣所尚，而又能委曲盡情，不為過激，恐儒冠儒服不能若是平正通達也?！?汪嫈，卷首2)汪嫈《閨訓(xùn)篇》以詩為訓(xùn)：

男兒希圣賢，女亦貴自立。禮義與廉恥，四維毋缺一。千秋傳女宗，在德不在色。無德才曷取，德厚才自軼。我誦三百篇，多岀婦人筆。王化起閨門。性情貴醇壹。男忠偕女節(jié)。要各用其極。人生順境少，處順宜自識。家范森以嚴，主饋修內(nèi)則。富貴戒驕奢，貧賤忘抑郁。古人樂天命，無往不自得。容貌肅端莊，笑顰氣安輯。長舌維厲階，多言不如默。勤勞采藻蘋，靜好御琴瑟。舅姑比父母，孝養(yǎng)情汲汲。曲折體慈懷，乃能盡其力。善處骨肉間，和氣生一室。不幸失所天，無言自悲泣。生死權(quán)重輕，撫孤先務(wù)亟。坤道利永貞。固窮志不惑。避嫌嚴瓜李，防微謹門閾。保始更慎終，姓名香可褒。敎子有義方，父師皆母職。一朝能顯揚，芳烈歐陽匹。女子賴師敎，考亭言足述。蒙養(yǎng)自少時，定性嚴所習(xí)。三從義定衡，四子書洞悉。經(jīng)史茍旁通，萬卷盈胸臆。偶爾歌詠志，無邪協(xié)詩律。敦厚而溫柔，樸雅去雕飾。亦足抒性真，匪求名譽溢。有女養(yǎng)閨中，莫使耽安逸。施衿結(jié)褵時，欲學(xué)嗟無及。(卷414)

此即為道德文章取境特高之意。論者稱梁壽賢為女士，因為“其詩足以砭世而警俗矣”(梁壽賢，“曉霞閣詩詞焚余集”；肖亞南，第64冊365)。集中有《庚子日聞遼陽有警病中感懷子章二兄》等詩用詩史之筆記錄了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這亦是“女士不專于為詩，故而集中所作，取境特高”之意(王蘊章731)。

女士是閨秀中特殊的一群，因德才兼?zhèn)涠匾粫r，被贊為是閨中豪杰、女中儒。以詩為文的閨訓(xùn)、誡子之詩文，以詩為史之篇章，豐富了閨秀詩內(nèi)容的同時，使閨秀本色當(dāng)行的清麗之風(fēng)中具有了雄渾沉郁的高標，拓寬了閨秀詩境。最重要的因其詩文“取境特高”，承繼了傳統(tǒng)詩學(xué)的“詩以載道”的重任，使閨秀書寫獲得社會的尊敬，為閨秀詩走進文學(xué)史、成為經(jīng)典提供了必要的條件。

結(jié) 語

從才女、女史與女士稱謂使用頻率的變化，可探求清代女性文學(xué)發(fā)展歷程；才女與女史在明末清初之際普遍使用；入清后，女史較才女使用更廣；女士在清中葉后使用頻率增多。這種變化說明閨秀最初因性別與才學(xué)獲得認可，德才兼?zhèn)涞呐分?，使閨秀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隨著具有“明敏有決斷，能識大體”女士在家門內(nèi)外獲得更多的尊敬，閨秀及閨秀詩的重要性也隨之提高。這是閨秀因才學(xué)見識逐漸獲得文學(xué)地位、社會認可的一個漸進過程，也是閨秀從閨閫走向公共領(lǐng)域的歷程。在此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是才學(xué)。才學(xué)是女性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重要手段，精英閨秀將詩歌作為性命去追求。男性立言僅是人生三不朽之一，而女性立言，可能是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最重要途徑。將閨秀詩分為女史之詩、才女之詩、女士之詩三種類型，將之作為閨秀詩研究的切入點，可以推進對閨秀作者、詩歌內(nèi)涵更全面深入的了解，亦可深化對閨秀詩學(xué)理論的研究，對閨秀用生命進行書寫的女性文學(xué)可能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注釋[Notes]

① 具體論述參見宋清秀：“清代閨秀詩學(xué)話語分析”，《文學(xué)遺產(chǎn)》5(2014)： 114—23。

② 吳綃，字冰仙，又字素公，號片霞，江蘇長洲人。汝寧通判吳水蒼女，常熟進士許瑤妻。著有《嘯雪庵詩集》《贈藥編》。

③ 顧若璞，字和知，錢塘人，明上林丞友白女，參議黃汝亨子婦，副榜黃茂梧室，著有《臥月軒稿》。

④ 王力堅“《名媛詩話》的自我指涉及其內(nèi)文本建構(gòu)”,《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1(2008)：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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