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野
人是村莊的主宰,但著魔似的,總被時光掏空。在農(nóng)歷里“滑落”的一個個村莊,重重地摔在坡洼,再也找不回屬于它的節(jié)令了。
一路上,放著哀樂,我沉悶了許多,直到麻繩擰就的小路將小車喊停。我背起煙酒,提著涼菜,念念拿著一些零碎的東西,激昂地指著下方說:“這就是王廟村,我的故鄉(xiāng)啊……”我看見山底下,炊煙向我們招手。我問念念:“你不是說這個村沒有人嗎?怎么還有人生火?”他嘆了口氣:“唉!這次因為母親,老家的人先前回去準備了,修路、掃窯、燒炕、糊窗、打坑……”念念是廣東高校的一位教授,他對和我一樣背著酒的想想說,你想不到這就是養(yǎng)育我的小村吧。念念在路上不住氣地說著王廟村,有著偏僻鄉(xiāng)村一樣的貧窮,不一樣的是神秘。作家是人民的心聲。他叫我倆深入體驗,在各自的藝術領域里,在時代發(fā)展的“夾縫”中,看到人們內(nèi)心的呼告和生活的隱痛。
念念這次奔喪,心情分外沉重,母親大病纏身,他曾接母親到北京治療,卻回天無術。而他的父親,多年前就失蹤,不知道是否在人間。春節(jié)休假,我往返在小城和故鄉(xiāng)間,同樣是很忙的。接到念念的電話,我像是接到一個“指示”。友誼就是一顆心,在兩個人的心房里。我和想想十分干脆地答應了,陪他去做出殯前的一些事情。
春寒料峭,我感到有點冷,剛走了一會兒,天氣不滿似的,發(fā)起小脾氣,揚起了黃塵。比不上驚蟄過后遮天蔽日的風沙,但也得不時地以手遮眼,接連地縮著脖子。我已習慣了,想到兒時在老家,黃風整夜拍打窗欞的聲音,那是春姑娘在喚醒大地。
天氣像換了一個人,迷漫的塵土,一會兒就“隱身”了。我們的腳步聲驚醒了昏睡的村莊。站在村子的最高處,我像個攝像機,王廟村就從遠到近跑入“取景框”,“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標語半睜著眼睛,有些疲憊。畢竟在同一面山坡,我只看清一大院的住處,其余的只模糊出個大概。念念看到中院轉悠的人,老遠打起了招呼:“喂——七爺爺!”“噢!是念念回來了……”老人重復了兩遍,越說越高?!敖咕唷苯耍粭l狹長的牛車路,直趴上去南寺村的山頂。對面不種莊稼的斜坡上,衰草連天,幾棵岑寂的老榆樹枝干凌亂,神情冷清,呈消極狀。站到一處院落的窯頂上,面對王廟村,我看清了它的全貌,起起伏伏、重重疊疊,給人一種“蒼蒼天無邊,茫茫野無沿”的感覺。全村有十幾個大院,這一院因喪事“人聲鼎沸”,其他大多是“鐵將軍”把門,有的竟沒有大門,有的連窗戶也沒有,有的窯皮掉盡,放著干草、板車、農(nóng)具、躺柜、朽椽、破甕、爛盆、碎碗,還有更多的,在時光的嘆息中“轟然”倒地。偏僻的鄉(xiāng)村而今雜草叢生,往昔雞鳴狗吠的“家園”已經(jīng)走遠。滄桑的那番感受外,我陷入沉默,想到我“淪陷”的故鄉(xiāng),若干年后,人去村空,墻塌院爛、山荒河枯,被人遺忘的村莊誰是主人?
村子兩側的地畔,長滿了酸棗樹,染紅過秋天的酸棗孤單地蹲在枝頭,沒有人去摘,守望著一個個失散的季節(jié)。最引人注目的是村子東西方位的酸棗樹旁,有兩個活靈活現(xiàn)的“獅子”,高大威猛、氣勢逼人,斜對著以“威鎮(zhèn)全村”??粗鼈?,我有種宿命的精神無法皈依的感覺,又想善良的村人,當時也許有祈求護佑的“事實依據(jù)”。
給念念的母親點過紙后,錄音機換了新電池,嗓門更高了,山谷也顯得更加肅穆?!伴_飯嘍——”他大嫂端上來新蒸的饃饃,我們基本沒動,吃我們平時很少見的扁豆稀飯。放下碗筷,我們趕緊動身,等太陽在云層里跳出,準備工作就大抵結束了。歇了一會兒,念念邀請我們到村子附近“觀光”,問我和想想上山還是下溝。我想上山,想看看時而被雨水拋棄的裸露的山峁,感受生命深處的那種蒼涼與凝重。想想說下溝,溝有意思,怪怪的,他經(jīng)常做夢,在崖上跌下,嚇得醒來滿身是汗,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想想從小生活在城市,感到山溝一直在他的生命里。我干脆說:“好!就聽你的,走得不舒服了,可不要怨我們……”
大溝小岔仿佛停止了生長,“貧瘠”得令人只想起一樣東西——死亡!來得不是時候,我沒有看到解凍后的緩緩溪水,泛青的給人希冀的草地;沒有聽到燕子飛舞的歡唱,布谷徹夜的歌吟,也在情理之中。滿心的冷清、寂寥和悲涼過后,我敬服農(nóng)人修路于崖畔,耕作于原野,疼痛藏于內(nèi)心的堅毅。他們有著土地的“承載”,在精神的標高上,無疑是驚天動地的,令我想起西西弗斯神話中,那位不停推著石頭上山的受難的國王。
接近溝底時,念念和我們看見一眼枯井,井邊亂石突兀,枯草遍地。他說這兒曾出現(xiàn)過一條蟒蛇,“轟隆——”一聲炸雷,蛇不見了,接著就刮起了沙塵暴,把高坡上鋤地的黑寡婦卷走,再沒有找到,不知死活。他說鄉(xiāng)親們花了很大的工夫,這大井從來沒吃上一滴水。他提高嗓門說:“你看!還修的石洞,水泥抹得好好的……”順溝而進,最多的是和溝前一樣的樹,光禿禿、干冷冷、孤零零的,大地像火烤過一樣,焦黑的,夾著大小不一的石頭。溝底的水流早已成冰,風沙過處,青一色的灰,沒有任何生機。在溝里行走,我們走的多是那個攔羊漢曾走過的擰巴的小路。仰望水洗過似的天空,真的感覺時空的藩籬不復存在,我觸摸到的是一種隔世的垂之久遠的“生命”。走在一個大石崖上面,念念心情沉重,指著說他爺爺瘋了以后,就是從這個崖上跳下摔死的,但爺爺在跳崖的前一天晚上,一塊兒睡著的他根本沒有覺察。二十年后,他的五叔父、六叔父和他爺爺一樣患上了瘋病而死,而且五叔父完全是步了他爺爺?shù)暮髩m,又從這山崖上跳下去。他咬緊牙關說:“而且是同一個日子,同一個時辰,五至七點——日落,你們看怕死人不?入棺時右眼沒閉上,是三叔父按合的……”
念念感傷的敘說,令我和想想聽了很是苦澀。我尋找了社會原因,認為這是一種時代悲劇和命運悲劇的綜合。念念回憶了他跟隨爺爺在黑龍溝、秦家洼、宋徽莊等處放羊的情景。他說爺爺死前的那年秋天,才“卸下重擔”,羊倌由六叔父接任,有過從軍經(jīng)歷的爺爺,被生產(chǎn)隊安排看護牛驢?!按悍叛蜃哟蜃☆^,夏放羊子頂日頭,秋放羊子轉回頭,冬放羊子繞村頭。”這是念念放羊的經(jīng)驗之談。他還說他很小時就走遍了這里的山山峁峁、溝溝岔岔、坡坡洼洼,能牢記劉備、孫權、曹操等和《三國演義》人名相同的一坡羊子的名字。到了唐鎮(zhèn)宋家村的壩塄上,他倆有點累了,我問繼續(xù)向前走,還是原路返回?我再走是沒有問題的,可想想說他腿疼起了,再繞大山太遠,干脆“打道回府”吧。溝里折出來,接近上村時,我們看到念念的堂兄,從狹小的冰面上,鑿開一個小窟窿,用鐵瓢去舀水,那或許是王廟村的“生命之源”。我不知那口枯井之外,他們以前怎樣吃水。想想走的溝太少,鞋底折爛自己還不知道。后來他告訴我,說城里走了兩年鞋還沒爛,到鄉(xiāng)里一次就爛了,這個王廟村真是“山高”水不長啊。
故鄉(xiāng)像個逐漸萎縮的橘子,一瓣一瓣都是辛酸。念念藏在心里的話,都從嘴里“擠”出來,讓我的心靈穿越時空,變得格外沉重。到了村子,我們又順著石溝由南往北,走到村子的東面,同樣是荒地。枯死的老沙篷、老黃蒿、老檸條……一坡一坡的,一籠一籠的,像扎著了我們的眼睛。“莊稼人都知道,天旱播種宜深,逢雨播種宜淺,可這個地方怎么種,也是不行的?!蹦钅钍卣f,“嗨!來點熱量吧,冷死人了!”想想高叫著:“我不冷嘛,那我給你倆‘放火’吧……”我附和著說:“草木灰好?。〗o土壤增肥,對鄉(xiāng)親們的莊稼有利。”想想扭頭問道:“咦!這地旱得沒人種,都荒著,灰有何用呀?”他點了好幾次,均被小風吹熄了。我和念念湊過去擋風,最終還是點著了,火勢迅猛,“呼啦啦——呼啦啦——”很壯觀,讓人感到這荒村突然有了生息和溫情。抬眼望去,又是滿眼耐旱的酸棗樹,點綴著秋天的酸棗依然是落寞的,仿佛生長在季節(jié)之外。我記得兒時我們對酸棗的鐘愛,就像同樣愛一種帶圪針的紅色馬茹茹一樣。綠綠的枝蔓間,圪針遍布,但我們還是不怕扯破衣褲、不怕扎傷小手地去采摘。而今多少年的往事還記著。我們驚訝個頭最大、身子簇擁、衣衫最紅的酸棗,三人同時拾起土疙瘩,一股勁兒往上扔著,黃塵飛舞,還數(shù)我的一塊打得最準。我們邊吃邊揀,邊揀邊說,我揀得最多,也最干凈,但全給了念念;想想揀得不多,還夾著雜草,也全給了他。念念說在大都市,這東西挺貴重的,他說要把這個帶回廣東,讓家人和同事“開闊眼界”。
酸棗宛若我們的“仙丹”,感覺精神多了。我們又開始爬山,山陡且滑,念念和我爬到半山腰時,想想早另行擇路了。念念又摘了些酸棗,繞過滿畔的酸棗樹,走上地頭,一直叫我注意安全,我總說沒事的。我將梢子上的一大枝用手扯回來摘著,他叫我折斷,說紅紅的,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太好看了。我說這枝子不脆,堅忍地活著,誰也折不斷的。我堅持著近乎摘完,準備撥開酸棗枝上去,但最終還是被“眾刺”擊退,只好小心翼翼地繞路,也上了地頭。這時,體胖的想想也來了,看到我摘有一兜的酸棗時,他還是有些激情,說他不行了,人不老嘛,但還是爬不動山了。我想了想,要是在有孩童的村子,這酸棗怎么會有呢?尋找到稀奇的東西,真是令人驚喜。是“酸棗家族”映照的王廟村,帶給我們虛擬的“金秋”,帶給我們一處可探索的風景。
脫掉白天的衣衫,夜晚裸著身子走來。人們簇擁在一孔窯里,土灶的火光一閃一閃地撫慰著老墻,炭火味混合著柴火氣一股一股地鉆入鼻孔,老鄉(xiāng)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似乎扒開了他們的傷疤。我給老鄉(xiāng)們遞著煙:“你們的米梁鄉(xiāng)政府要搬遷了!”他們都露出不舍和無奈的表情,我的內(nèi)心多了一種苦澀,鄉(xiāng)音一直回旋——“哼!米梁不好?是了,不好,這么把米梁倒在北京、上海、廣東?”“哼!米梁沒水?太平洋上的水可多了,這么把米梁倒在太平洋上吧?”“哎呀!天爺爺,現(xiàn)在地球上都缺水著了嘛……”我不慍不火,手指著,像定格在空中:“咦!你們一家家都搬回城里,鄉(xiāng)政府搬遷也是情理中的事,況且鄉(xiāng)政府不是搬回城里……”老村長漲紅臉:“什么情理?我們是沒有辦法,政府總有辦法吧!”我忍不住笑了:“喲!那你們?yōu)楹我嶙??”老鄉(xiāng)們更加激動了,說這說那,話語的手勢很是夸張。
鄉(xiāng)村在城市欲望的擠壓下崩裂,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落。念念皺著眉頭:“我了解的,過不下個了,沒辦法嘛!自然條件太差了?!币粋€叫福堂的人,扶了扶老花鏡,擦了擦鼻涕:“唉!我老漢七十多了,黃土埋在脖子上了,名字有個‘?!?,但沒享過一天福?。≡劭奎S河的人沒煤礦,命里注定就是些窮鬼哇!”我低聲追問:“那你種地這么多年,總還是有收成的,賣糧錢哪兒去了?”他嘆了口氣:“嗨!一共攢得七八萬塊錢,大兒子拿上放貸、入股,有時還押寶,全被人騙了,你看現(xiàn)在這個世道,怕人不?”門“咯吱——”開了,擠進一個腦袋,黑黑的,“噢!是進考?!彼糁照龋澪∥〉剜洁熘骸拔野耸嗔?,給自己留得一副棺材錢,還叫孫子放貸,被黑心人騙了……”酒打開了話匣子,炕上的老鄉(xiāng)們一個個感慨著,深懷痛惜?!案刹咳牍?,老百姓受害!”“老百姓放貸,老百姓受害!”“為這些事,死了不少人了??!”一個臉上有老傷的鄉(xiāng)親,眼睛細小而無光,似乎很難轉動,靠在躺柜上,不舒服的樣子,我招呼了一聲:“哎!老鄉(xiāng),你累了,上炕來吧,小腿怎么了?”“唉!我命不好哇!挖藥材跌了?!蔽液芫拘模骸澳悄銈兓爻橇?,生活怎么樣?”他一股勁搖頭:“不怎么樣啊!和兒子住在一起,我和老伴是偏頭疼、高血壓、糖尿病,常年吃藥,把孩子也給拖壞哩……”我溫婉地說:“那你們干脆回來吧!”他們失控似的:“回不去啦!連個耕牛也買不起,吃水也沒有,莊稼也種不起來,娃娃念書也是個大問題呢……”我拍了拍一個老鄉(xiāng)的肩膀:“鎮(zhèn)上有低保,你們可以維持生活嘛!”他們扯著脖子,近乎吶喊:“低保不是人人都給,湊不住??!”憂慮的話語,像飛揚的黃塵,落出一座“疼痛”的小山。這時,窗外貓頭鷹的恐怖聲傳來,“嗚、嗚、嗚……”感覺越來越近,越來越高。窯里突然靜了,我縮了縮身子,老村長晃著腦袋,借著酒勁吼著:“哎呀!不要怕!不要怕!這東西不知叫了多少輩子嘍……”
我還問了王廟村的很多事情,他們樸實而糾結的談吐,觸發(fā)我對這片土地的再思考,他們是真正的弱勢群體,進退維谷的生活還必將繼續(xù)。他們從不談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在他們眼里,或許活著就是價值,就有希望。他們沒有更多的探尋,曾經(jīng)給過他們精神的土地,也墜入黑夜的深處。
“人窮志短嘛!村邪心亂嘛!白天感覺陰森森的,夜晚就能聽見動靜,聽見死去人熟悉的說話聲,怕死人了?!崩洗彘L痛心地說。小時被狼咬過的柱柱,歪著嘴巴,有著從未有過的滄桑:“我也像受到刺激了,我十爺爺叫我去他家,走了幾步,也看見那個熟悉的‘院落’。我忽然覺得不對,他死去七八年了,哇——嚇得我拔腿就跑,他風似的追個不停。我喘著粗氣,沖進趕集的人群里……半夜噩夢醒來,看見門竟半開著,十爺爺?shù)难蚱ひ\竟在鍋臺上,黑黝黝的‘十’字依稀可見?!崩相l(xiāng)們一個個傷懷地說著,心里的陰云越積越厚,越積越黑。
故土羸弱的手臂,在煎熬中松開,不再被摟著的老鄉(xiāng)們悲情地走了。直到全村只剩下一個人,一個勤奮能干的老光棍拴拴,在黃塵天氣里,長跪在生父和養(yǎng)父的墳前,燒著發(fā)黃的紙錢,以頭搶地,哀號不止,時而還伴著什么話。晌午,他擦干淚水,卷著鋪蓋,塞著舊衣裳,背著鍋碗瓢盆,再次離開了故鄉(xiāng)。
不忍看下去——死神的“亡命刷”刷黃了拴拴的眼珠,也刷白了他濃密的胡須。他沒走進小城的養(yǎng)老院。在人生的山谷里,他墜落到谷底,傷痕滿身,一生攢下的數(shù)萬元,被侄女哄去放高利貸,本息無歸。母親病逝后,他曾流落外地多年,生死不明,公社普查戶口時將他一筆抹去。生病重返故鄉(xiāng)的拴拴,村人很憐惜,給米給面,養(yǎng)好病后,他竟來了精神,那些沒人種的土地,多少年無租金讓他耕種。而今,黃河灘上一只老船,將他渡過山西。他沒有一個熟人,沒有一個親人,不得不再靠苦力活著,他最愁老之將至,該怎么面對???我想起一個歌手:“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里……”他若死在異鄉(xiāng),誰會把他埋在“春天里”呢?
想想忽然問起那兩個神秘兮兮的石獅,他們說這個村老是出事,才請“人家”放上的,往住鎮(zhèn)了。念念的大叔父和三叔父還商定請了一名技藝很高的“法師”,給這個村做過“徹底整治”,從山勢、溝向、宅院、棚圈、道路、樹木等諸多方面掐算,認為村底的深渠必須填平,不然有失風水;念念的瞎眼奶奶快要轉成“墓虎”,要挖墳火化尸骨,重新安葬,不然她在陰間思念心切,夜間回來尋找親人……迷信似乎咬住了偏僻的鄉(xiāng)村,一場場敬鬼鬧鬼的劇目就在王廟接連上演。我想起上午在樹間拉掛悼念條幅時,念念指著一個院落問他的大嫂:“這里也空著了?”他大嫂詭異地說:“邪得空著了,根本沒人敢住,這家人早進城了……”我忙問:“你舉個例子?”她心慌極了:“我孩子很小時,他爹不知患了一種啥病,肚子總是脹著,尋醫(yī)問藥,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入夜,天空不停打閃,剛吃完飯,我洗著鍋碗,奇怪得很,躺在炕上的他,突然就不見了!我著慌了,提著麻油燈,趕忙走出門,看見他去了廁所,紅布褲帶還搭在石墻上,我和兒子福林、女兒福琴喊著找他,結果沒有,又急忙返回家中,他竟在炕上,可已沒有了氣……”我的心咚咚地跳著:“是不是他的靈魂走了?你與靈魂在剎那間相遇,然后分離……”沒人應聲,大家僵在那里。我想起念念說的“神秘”,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陰郁。貓頭鷹的哀號聲更大了,累極了的土灶仿佛停止了呼吸,臉色也暗淡了許多,鄉(xiāng)親們都擠上炕來,而我睡不著,聽著他們的鼾聲,響過夜半。
窗外的人喊著“起床”,我感覺太陽早早地來了,仿佛要給我們捎個口信。這時,一輛小車停在一面堆有雜草的小場上,喇叭聲響了,它是來接我們?nèi)嘶爻堑?。我懶得洗臉,身上是時光撣不掉的灰塵,但心甘情愿。大山沉重,沉重的是不出聲的嘆息,看著支離破碎、陳跡遍布的土地,我感到鄉(xiāng)路延伸著的腳步更為沉重,沉重得永遠難以形容。
回到城里,我因去機場接送客人,向念念請假不能參加他母親的葬禮。他答應了,說過上兩天,叫我再來王廟尋他。他說公路邊有臨時路牌,走過一次就好尋了。但車過米梁鄉(xiāng)政府,半小時過去,走到一個三岔口,不知怎樣去走。猶疑了一陣,我擋住一輛小車,才問出個究竟。黃塵又來了,“難道是風把路牌藏了?”我怪怪地想。
接念念回小城之前,我和相隨的人陪他上了一次墳,從村子的東面繞過,看王廟村根本不及鄰村南寺,南寺真的是有神靈保佑啊,小車能進村,窯面上一大串一大串的,掛著辣椒、紅棗、玉米……每家都貼著對聯(lián),掛著燈籠,紅得像從太陽上采下的顏色,新鮮而熾烈,有著過年的氣息,氣息里有春風的撫慰。
“廣東太遠了,往后清明,你怎么來祭奠?”我問念念。他說:“唉!快退休了,會有空的,沒空了,就托堂弟們吧;你知道的,逢年過節(jié),村人相互捎帶燒紙是常事?!?/p>
念念的老母已融入泥土,全村的這一場“回光返照”就結束了。即將從地圖上消失的王廟村,再度陷入孤獨,陷入無盡的疼痛。人說西北人最貼近黃土,因而最具有人類的自然本性。他們樸實得像坡洼上的一棵棵老榆樹,懷抱著自己的年輪,端坐在仰頭的季節(jié)里?!把屡仙祥_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望過好光景”格式過去“走西口”的人,遇到今天不再去寧夏的河套平原。那么他們?nèi)ネ睦铮咳ネ鶑奈础肮?jié)欲”的城市!
村莊像燃起了大火,正在以灰燼的方式消失,一種遠不止社會意義上的消失。我想起最廣袤的鄉(xiāng)土,像王廟這種無人居住的地方,夜晚不再有夢。不再有夢的村莊,還叫不叫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