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在論文《前沿性: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魅力所在》中,陳美蘭教授曾說:“所謂前沿性,很大程度上是指精神價值的前沿性,作為研究者,更需要的是具有一種建立在歷史透視基礎上的超越性眼光,一種廣涉于多元文化格局的大視野,一種緊貼文學演進行程所獲得的敏銳感悟。當研究者具有這樣的資質和素養(yǎng)時,我們所面對的研究對象,才會真正煥發(fā)出它誘人的魅力?!边@一段話不僅是陳美蘭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美好前景的勾勒和憧憬,也是其畢生學術研究的自我總結。在撇開俗務,靜下心來,再次細細展讀這散發(fā)著油墨馨香、囊括了作者畢生心血的百余萬字的三卷本《陳美蘭文集》后,筆者認為陳美蘭的現當代文學研究抵達了學術前沿,她的現當代長篇小說研究體現了難能可貴的超越性眼光,當代文學思潮研究構建了一種多元文化格局的大視野,小說批評文章也緊貼文學演進行程。作為學術后輩,筆者在此不再逐一評述陳美蘭的相關學術成果,而是整體歸納她的學術理路和學術品格,以期昭示后學,繼承前輩的學術衣缽,勉力前行。
歷史意識和學理性追求是陳美蘭現當代文學研究最鮮明的學術理路和學術品格之一。在當代長篇小說研究領域堪稱經典的學術專著《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中,陳美蘭專門設置了第四章第二節(jié)談當代長篇小說中的歷史意識。關于歷史意識,陳美蘭說:“作為文學作品中的歷史意識,主要包含兩重內容:一是指作家在觀察和反映生活時能有意識地從生活的歷史進程中把握生活的流變,也就是以歷史的發(fā)展眼光透視生活;二是指作家對歷史生活形成發(fā)展的動因、態(tài)勢以及所具有的意義作出的認識判斷,體現出歷史的識見。正是這種歷史眼光和歷史識見,使作品所反映的生活,所塑造的形象具有鮮明的歷史感。”雖然在該節(jié)中,陳美蘭只是對比研究了梁斌的《紅旗譜》和張煒的《古船》這兩部代表性長篇小說的歷史意識,但是對長篇小說的歷史意識的關注其實一直貫穿于她的所有學術研究中,甚至可以說,歷史意識是她用來衡量長篇小說的一個價值標桿。在她看來,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能夠以歷史的宏觀眼光透視生活,能夠在微觀生活和宏觀歷史之間進行自如的切換,塑造出兼具生活感和歷史感的人物形象,給人帶來對歷史發(fā)展進程的深邃洞察。
對長篇小說的歷史意識的關注,其實是陳美蘭的主體意識和文學史研究中的歷史意識的一種外化。對于陳美蘭這一代學者而言,他們受過較為系統(tǒng)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教育,養(yǎng)成了較為宏闊的歷史眼光,相信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傾向和必然規(guī)律,傾向于在歷史發(fā)展的宏觀層面來理解人生目的和人性的豐富性、復雜性,因此在文學史研究中,他們樹立了較為明確的歷史意識,偏重于把握文學現象的歷史流變,擅長從宏觀層面理解文學歷史的走向,把反映歷史意識的豐富性和新穎性當作考量文學作品的價值基準。
在陳美蘭文學史研究中,尋覓新的“史識”和“史見”就是其歷史意識的顯著表現之一。陳美蘭曾說:“所謂‘史識’‘史見’,無非就是對歷史的存在有新的理解和新的發(fā)現,而要做到這點,對第一手材料的直接掌握要盡量地廣泛?!睉撜f,參與編寫《中國當代文學史初稿》時,陳美蘭便較好地發(fā)揮了大膽的“史識”和“史見”,她能夠在不冒犯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前提下,盡可能地發(fā)掘出被遮蔽、遭誤解的當代小說經典,如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歐陽山的《三家巷》等,甚至有意識地尋找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有點疏離的小說,如在書寫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方面表現得“另類”的劉澍德的《甸海春秋》《歸家》等作品。這部當代文學史初稿對“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的敘述基本上奠定了此后當代文學史的整體格局。
從宏觀歷史的高度來把握現當代長篇小說的發(fā)展脈絡也是陳美蘭文學史研究的歷史意識的主要表現之一。無論是《近百年中國長篇小說的現代演進》還是《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陳美蘭以極為恢弘的歷史眼光深刻透視了近百年中國長篇小說的發(fā)展概況、演變特征、形象世界、主題意蘊、文體意識等,體現了難能可貴的超越性的歷史眼光。至于陳美蘭的《“文學新時期”的意味》《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轉換》《行走的斜線——論90年代長篇小說精神探索與藝術探索的不平衡現象》等著名論文,也無不是以宏觀的歷史眼光來審視獨特的文學現象,洋溢著底蘊豐厚的歷史意識。
學理性是陳美蘭文學史研究的又一鮮明的特征。在現當代文學研究界,學術追求多樣,學術風格繁復,有的學者擅長作家作品論,有的學者專攻文學流派研究,有的學者執(zhí)意于通史、門類史的撰寫,有的偏重于實證性,有的偏好感悟性,有的追求學理性。陳美蘭就是在文學史研究中自覺追求學理性的著名學者,無論是文學史撰寫、文學思潮研究,還是展開長篇小說研究,抑或是作家作品論,陳美蘭均有意追求眼光宏大、問題意識敏銳、富有邏輯性與系統(tǒng)性的學理性境界。她不愿意沉湎于單一的作家作品論,也無意于實證性資料的搜集與展示,她總試圖在作家作品中去開掘有意味的、規(guī)律性的研究論題,在長篇小說、文學思潮研究中把握全局性的、能夠透視歷史規(guī)律的重要論題。陳美蘭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的《引言:歷史的潮汐》中說道:“‘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這一研究主題,就是力圖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這四十年間我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作一整體透視。它的重點將不在于僅作某種表象性的全面描述,而是力圖從它的發(fā)展動勢去探視內在的與外在的因由,從創(chuàng)作所呈現的若干重要側面去考察內在的構成及形成這種藝術構成的驅使力量。也正是力圖從縱向的線路和橫向的側面進發(fā),以期獲致對這一壯麗的文學景觀及其審美價值、歷史價值的切實認識?!边@一段話,可以看作陳美蘭文學史研究的一種理想目標,那就是對文學史做出透徹的、邏輯嚴謹的學理性研究。
陳美蘭的論文《“文學新時期”的意味》一文堪稱學理性研究的典范之作。在該文中,陳美蘭站在更為高遠的立場對新時期文學中的多元格局、現實主義和價值基準等問題做了切中實質的論斷。她認為從“五四”開始的將近大半個世紀的文學行程所形成的文學格局,基本上是從多元走向一元的文學格局,而從70年代末開始的新時期,到今天已比較明顯地形成了一元到多元的趨向。這個論斷成為此后許多當代文學史家立論的基石之一。她針對那種潛在的意識形態(tài)一元論的壟斷欲望,提出“文學的多元共存,實際上就是使文學獲得一個從各方面充分體現自己本體特征的機會,從而為進行超越于前一歷史階段的新的整合創(chuàng)造必要的歷史條件。文學多元化發(fā)展時期,正是中國文學真正走向現代化的一個必經階段,一個無法回避的重要階段”。而針對有些論者所說的1985年之后沒有什么像樣的現實主義作品,她指出,雖然從新時期以來現實主義既要面臨著現代主義,又要面臨著后現代主義的挑戰(zhàn),但是正是這種挑戰(zhàn)會把“中國現實主義文學引向一片新的領地,為它創(chuàng)造一個有別于上一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高峰提供了新的歷史機遇”。面對現代化和傳統(tǒng)文化之間的劇烈沖突,中國作家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現實主義經典性作品。從隨后十余年的文學史發(fā)展經驗來看,這種論斷的確是先見之明。而關于文學價值基準問題,她承認人本主義價值體系固然是一種重要的精神成果,但如果相應地忽略歷史觀的價值標尺,文學的思想根基終究會淪于空虛。整篇論文立足點高,能夠透過歷史的紛紜表象看取歷史的真實脈動,層層深入,論理剖析,舉重若輕,值得后學反復研讀。
作為文學史家而言,陳美蘭顯示了超卓的歷史意識和學理性,對近百年中國長篇小說的歷史演進的宏觀研究和微觀透視,對當代文學思潮的歷史把脈和肌理疏通,均有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貢獻,值得后學反復揣摩學習。作為小說批評家,陳美蘭則顯示了難能可貴的職業(yè)追求和倫理操守。她認真地細讀每一部長篇小說,對其主題、人物、藝術構思、文體意識詳加斟酌,逐一拆解小說的生成方式,慎重地選取評價標準,然后在宏闊的歷史層面對其進行價值定位,以樸實嚴謹的邏輯對其核心問題進行學理性的闡發(fā)。她的《珞珈書簡——就當今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致友人》《尋找癥結——談談當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突破問題》《對歷史意義的追問與承擔——從〈圣天門口〉的創(chuàng)作引發(fā)的思考》《力與美的升騰——讀〈我是太陽〉引發(fā)的思考》等小說批評文章,均是體現了其作為小說批評家的職業(yè)追求的佳作。
對于陳美蘭而言,小說批評就是小說批評,是對一部長篇小說的深入剖析,是對其潛在價值的精微發(fā)掘和對其思想藝術問題的直道批評,既不是廉價的贊美,也不是蠻橫的棒喝。因此她批評某部長篇小說時,一般都能夠充分肯定該小說的獨有價值,在此基礎上,又循循善誘地展示其內在的思想藝術癥結。例如對劉醒龍的長篇小說《圣天門口》的評論,陳美蘭認為《圣天門口》顯示了劉醒龍在駕馭長篇小說時不僅具有非凡的實力,而且對歷史的追問顯示出難能可貴的勇氣,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次非常大的跨越;但是也指出該小說在處理歷史的“寓言性”與“史實性”之間的關系時頗有不當之處,從而造成長篇小說的藝術內傷。這樣的批評文章無疑是言之有據、葆有職業(yè)精神的,尤其是和當今文壇泛濫無度的那種贊美式的、不及物的小說批評文章相比,更顯得彌足珍貴。
陳美蘭曾說:“堅持帶著問題意識從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摸準問題的癥結,再進行理論的提升,并敢于作出自己的理論歸納?!边@是陳美蘭小說批評的職業(yè)追求的準確表述。她總是全面細致地占有被評論作品,敏銳地聚焦于不同的問題癥結,進而進行理論的提升。例如在《期待著更強的突破力》一文中,陳美蘭就認為造成當時長篇小說沒有塑造出較有藝術光彩的典型的原因有兩點尤其值得注意,其一是作家的感受力與剖析力的不平衡,其二是人物豐富復雜的性格與所獲得的藝術空間的不平衡。針對這個問題癥結,她分析《兩代風流》和《河魂》中的相關典型,令人豁然開朗。至于《尋找癥結——談談當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突破問題》就考察了個體化寫作對長篇小說全局性視野的限制和尋求富有時代意味的哲理感悟兩個方面的問題,同樣是帶著明確的問題意識切入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批評的敏銳眼光令人尊敬。
在小說批評中,陳美蘭也相當重視長篇小說的文體意識,這也是她的職業(yè)追求之一。例如,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中,她提出長篇小說中的“鎖結”概念,對長篇小說的文體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在她看來,“所謂‘鎖結’,是指對世界事物之間、人際之間的貫通點的鎖合。在一部小說中,一種事態(tài)與另一種事態(tài)之間,一個人物或人物與另一個人物或人群之間,此一局部生活層面與另一局部生活層面之間,人物命運或生活流程的過去、現在、未來之間,實際上都會隱蔽地存有貫通點。此外,在精神意象之間,在生活實體通向精神意象之間,同樣有貫通點的存在??墒?,當這個貫通點尚未顯現或尚未相貫的時候,它就只能是個暗而未明、貫而未通的‘鎖結’。一部長篇小說蘊含的這些‘鎖結’越豐富,遍布越廣,存在越經久,在欣賞者心靈上激起的解結情緒就越強烈。當人們閱讀長篇小說時,隨著那些‘鎖結’的逐一貫通,可以獲得對世間人情的不僅是一次性的而是接連性的感悟,對世間事理的不僅是單層面的而是多層面的釋通,這自然會感到比閱讀中、短篇小說獲得更大的滿足,長篇小說的審美情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此獲得的?!睉撜f,“鎖結”概念切中長篇小說文體的關鍵,值得繼續(xù)發(fā)揚光大。此外,陳美蘭還破除了人們對長篇小說的史詩性的迷信,“今天的長篇小說既可以像《地球的紅飄帶》《皖南事變》那樣,實實在在地譜寫偉大的歷史事件,以此為基礎重建令過來人和后來者都感到震驚的獨特經驗世界,也可像《活動變人形》《洗澡》那樣,全力楔進生活的某個狹縫,窺探某種心態(tài),著意于強化摧人心魄的精神氛圍和強烈的情緒化世界。這些作品,都在不同的方面顯示了自身的美的價值。”針對當時有些長篇小說疏忽于情節(jié)的建構,陳美蘭指出:“建立基本的情節(jié),是長篇小說的一個重要的審美素質。一部長篇缺乏情節(jié)骨架的支撐,所有的生活場面、所有的心態(tài)、世態(tài)都會失去依附而難以構成完整的宏篇?!敝劣趹夷顔栴},陳美蘭也認為不能一味地排除懸念,否則讀者閱讀長篇小說的興趣必然會大減。
正是基于對長篇小說的文體自覺意識,陳美蘭才特別關注現代中國長篇小說的結構方式,并概括出以巴金的《家》為代表的“傘網式”的結構方式、以茅盾的《子夜》為代表的“枝椏式”的結構方式和以李劼人的《死水微瀾》為代表的“漫反射”的結構方式;還把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中國長篇小說折射生活的藝術途徑概括為三種:以家庭為紐帶的折射方式,以人物命運為線索的折射方式和以事件為軸心的折射方式。在對姚雪垠的《李自成》進行研究時,陳美蘭還提出長篇小說美學問題:追求整體開闊美,追求藝術色澤的豐富美,追求形式建構的均衡美。陳美蘭認為姚雪垠的這種追求盡管還保留某些傳統(tǒng)藝術思維的慣性,但主要方面已經觸及現代長篇小說的審美趨勢,對長篇小說文體意識的確立是有積極作用的。這些概括都是她在豐富的長篇小說閱讀經驗中做出來的,具有高度的典型性和普適性。
除了難能可貴的職業(yè)追求之外,陳美蘭小說批評的倫理操守也值得關注。對于像《創(chuàng)業(yè)史》《紅旗譜》《艷陽天》等紅極一時的經典性長篇小說,她敢于指出其中的藝術癥結,絕無為尊者諱的矯飾;對于當時的當紅小說家,如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張煒、鐵凝、莫言、余華等,她照樣實事求是地分析他們長篇小說存在的思想藝術問題,絕沒有丁點趨勢而為的聒噪和吹捧;即使對于湖北本省的知名作家,如鄢國培、方方、劉醒龍、鄧一光、熊召政等,她的小說批評文章也是熱情而又冷靜地分析他們創(chuàng)作的特點和局限,有一說一,不護私也不夸耀。陳美蘭的小說批評文章和研究論著絕不是依附于作家作品的應時而為的宣傳品,而是具有學者個人獨立品格的精神產品,也是個人創(chuàng)造性的結晶體。在《珍惜作家精神勞動的成功——答〈文藝報〉記者問》一文,陳美蘭曾說:“文學批評不是從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存在的,更不是依附著作家而存在的,它有自己相對的獨立性。曾經有一位臺灣詩人好心勸導我:‘你應該多寫些著名作家的評論,這樣你也出名了?!衣犃说灰恍?,他對文學批評理解得太膚淺了。他不知道文學批評是推進文學發(fā)展的有骨有肉的‘一翼’,而不是紙糊的點綴性的‘一翼’。一個文藝批評家他也有對人類、對世界、對生活獨立的觀察力、理解力,具有對文學藝術發(fā)展的歷史洞察力,由此而生長出他作為生命主體的一套思想理念,他對文學作品、文學現象作出自己的評價,正是他這種能力和理念對象化的結果?!钡拇_,正是出于對文學批評的這種獨立理解,陳美蘭在小說批評中才呈現出獨立不羈的批判精神。她還曾說:“對于單部作品的評論,我也盡量堅守學理性的原則,不因與作家關系的親疏或作家成就的高低而放棄應有的評論品格?!边@就是陳美蘭小說批評的倫理操守,對于當今文學批評底線屢屢失守的悲哀現實,簡直是一針見血的犀利針砭。
當然,對于那些文壇名家、大家名作,陳美蘭體現出小說批評家更為嚴肅的一面;但是對于那些剛出道的、尚處于發(fā)展中的小說家,她就表現出更多的理解、呵護。她曾說:“在文藝評論的操作過程中,也還有一個從評論對象的實際情況出發(fā)的問題。我常遇到這樣的場合,在討論一些剛涉足文壇、或一些來自基層的業(yè)余作者的創(chuàng)作時,我們有些專業(yè)的批評家常會拿出‘專業(yè)’的口吻,以高蹈的標準來證明這些作品的不足,這種姿態(tài)我以為是不妥的。一個批評家,應該能體會到作者發(fā)現他的優(yōu)勢和潛力,再從他的基礎出發(fā)提出一些切合實際并可能達到的要求,這樣的批評也許會更見效。對一些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經驗不足的青年作者,我們的批評更應該采取認真細致的態(tài)度。正在成長中的作家,是最容易受批評輿論所左右的,所以批評家的發(fā)言要更加慎重。”筆者認為,陳美蘭的這種批評態(tài)度恰恰遵奉了老子所說的“高者抑之,下者舉之”的天之道,而當今文學批評卻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贊美著名作家,對那些需要批評鼓勵的年輕作家、新進作家則或不聞不問,或橫加棒喝。陳美蘭對湖南作家向本貴的《鳳凰臺》、湖北基層作家王建琳的《風騷的唐白河》的批評就是典型例證,她沒有把小說批評視為砍伐的刀子,而是認真細致地發(fā)掘其潛在的思想藝術價值,指出其可能的完成之路。2002年,陳美蘭還針對當時一批文學批評家對一些湖北本地作家的苛刻評價說:“就目前對湖北作家創(chuàng)作的研究來說,我覺得我們的文學批評更應該持一種理解的寬容,這倒不是說不應該苛求,我說的理解和寬容主要是指理解和允許作家保留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而不要用一個單一的尺度去左右他們各自的創(chuàng)作追求?!覀兏憷碚撗芯亢臀膶W批評的人對于創(chuàng)立文學多元化格局的意義,曾經談過千條百條道理,那么,我們在進行創(chuàng)作批評時是否需要注意保持一種允許多元存在的氣度和心態(tài)呢?”好一個“理解的寬容”,這就是陳美蘭小說批評值得尊敬的倫理境界!
如前所述,陳美蘭這一代人受過較為徹底的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教育,很容易形成一種較為宏闊的歷史眼光和歷史意識,但是更為鮮明的乃是他們的歷史理性立場。這種歷史理性,相信歷史是客觀的,是有規(guī)律的,是進步的,相信歷史發(fā)展是有目的、有意義的,即使是暫時遭遇什么挫折,終究會像江河匯入大海一樣重新找到正道,找到出路。一旦建立起了這種歷史理性觀,人們看待歷史的眼光往往較為獨到。例如在評價劉醒龍的長篇小說《圣天門口》時,陳美蘭針對該小說對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暴力化的過度演繹,就如此評說道:“二十世紀無疑是一個戰(zhàn)爭恐怖的世紀,暴力橫行的世紀,但不能忽略,中國的二十世紀也是人民大眾反抗反動暴力,抵制野蠻侵略,保護自己生存權利的世紀;也是人的理性逐漸覺醒、從挫折走向成熟的世紀?!币苍S像劉醒龍這樣的作家感性意識較為發(fā)達,想象力豐富,對歷史中的血腥暴力極為敏感,會強化人性的丑惡和歷史的詭譎,但是陳美蘭在評述該小說時,卻站在歷史理性的立場上,把暴力、野蠻等歷史負面因素組織進了宏大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一下子超越了作家的感性直觀,展示出了歷史理性的樂觀主義面貌。
可以說,正是歷史理性立場的確立,使得陳美蘭對許多當代長篇小說的判斷發(fā)人深省。例如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中,她認為張煒的《古船》對趙氏農民家族的徹底否定和對隋氏家族的著力冀望中,表現了一種偏頗的歷史識見,這種判斷自然和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理性立場有關。她在談到《古船》對歷史動因的迷惘時,曾引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里的話,肯定歷史的進步,“一百多年前這位德國的哲學大師就能領悟到歷史進步的辯證法,看到歷史正是通過無數的矛盾、無數的正義同非正義的沖突,由較高階段代替較低階段,由較高文明代替較低文明的過程。而如今我國一些當代小說家為所經歷的災難的情感所裹挾,卻無法用冷靜的眼光去對歷史前進的動因作出客觀的判斷,這在創(chuàng)作上不能不是重大的遺憾?!边@就是典型的歷史理性立場。對于像張煒、莫言、陳忠實、劉醒龍、王安憶、劉震云、余華這樣的作家而言,歷史理性是無法接受的立場,歷史理性毫無疑問地會造成對個體命運的遮蔽,他們也很難接受歷史是進步的理性觀念,但是對于像陳美蘭這樣的學者而言,歷史理性卻是基本的立論立場,離開了歷史理性,許多學術判斷就無法生成。小說家和小說批評家之間的精神張力于焉滋生,彼此互相矯正。
啟蒙理性是陳美蘭文學史研究和小說批評的另一基本立場。陳美蘭也是深受“五四”精神影響的學者,她對魯迅等“五四”精神發(fā)揚者始終都秉承著崇敬之情。她憧憬現代文明,視現代意識為一種價值導向,她曾說:“現代意識,不是一個空洞、時髦的字眼,它是社會發(fā)展最新階段中所體現出來的人的最高自覺,是當今社會的主人站在歷史階梯的最高層次上,對社會歷史發(fā)展、政治經濟模式、各種人際關系、精神道德倫理等等所獲得的最新認識,形成的最新觀念?!睉撜f,她對現代意識的正面表述就是啟蒙理性的典型立場。啟蒙理性在她的學術研究之路還會沉淀為一種價值關懷意識,一種樸素的人文情懷。她曾說:“價值是衡量一切人類行為特別是社會行為的最高依據。與人類精神直接聯(lián)系的文學,沒有了價值基石,就等于是失去了血脈的生命軀殼?!钡拇_,陳美蘭在文學史研究和長篇小說批評中是非常關注其中的價值問題的,她在對新時期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轉換和九十年代長篇小說的精神探索的相對落后的深入分析中,也是在探討中國作家價值重建的艱難歷程。
歷史理性和啟蒙理性之間雖然共享著一些價值基設,例如都相信歷史進步觀,都是樂觀主義的,都相信人的理性力量,但是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差距,歷史理性很容易導向一種集體主義而啟蒙理性傾向于個人主義,歷史理性傾向于一元化而啟蒙理性傾向于多元化,歷史理性強調歷史目的論而啟蒙理性偏重于人本主義價值觀。這種差異往往難以調和,有些時候甚至形成沖突。那么對于陳美蘭而言,她更傾向于以歷史理性來統(tǒng)領啟蒙理性。例如她的論文《“文學新時期”的意味》中,歷史理性和啟蒙理性的博弈是以歷史理性的獲勝為終結的。陳美蘭說道:“一些作品所持的價值準則,如摒棄了崇高感、強化人的生命欲求的現代人道主義,如視世界為荒誕存在、視人的本質的自由選擇,等等。誠然,人本主義價值體系在人類思想發(fā)展中是一個重要的精神成果,但今天如果我們據此而摒棄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歷史的價值標尺,那恐怕不能說是‘新進’而是文學思想根基的‘虛脫’?!彪m然談的是價值問題,陳美蘭明顯偏向于歷史理性的集體本位立場和歷史目的論。她的論文《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性轉換》也是歷史理性和啟蒙理性的對舞,無論是對個體獨立意識的首肯,還是對文化守成的剖析,抑或是對后現代的批判,最終都是回歸到對人類社會未來的信心,對全方位現代化的期望。啟蒙理性孕育出的個體化寫作,在陳美蘭的判斷中最終也價值有限,必須向歷史理性所中意的價值轉向,“個體化寫作,并不像有人所闡釋的‘不必關注公共利益,每個人只關注自己’,僅具有‘私人性、自閉性、非功利性、自我娛樂性’就行了,恰恰相反,個體化寫作更要求作家具有獨立地面對歷史、面對現實、與時代溝通的能力,具有獨立熔鑄人類歷史經驗、吸納人類文化精神積累的能力,具有獨立沖向時代潮頭、對新的生活現象作出科學審察和特有感悟的能力?!边@樣的立論無疑是中肯的。
整體看來,陳美蘭的文學史研究和長篇小說批評在現當代文學研究界是具有開拓性的學術價值和學術貢獻的。她確立了較為鮮明的歷史理性和啟蒙理性立場,洋溢著樂觀主義精神,在文學史研究中弘揚歷史意識和學理性,在長篇小說批評中具有難能可貴的職業(yè)追求和倫理操守。對于后學而言,陳美蘭的學術理路和學術品格至今依然具有啟迪意義。
注釋:
[1][3][5][10][11][13][15][16][17][18]陳美蘭:《陳美蘭文集》第2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537頁,273頁,277頁,273頁,532頁,425頁,400頁,325頁,322頁,413頁。
[2][4][6][7][8][14]陳美蘭:《陳美蘭文集》第1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9頁,15頁,43頁,42頁,45頁,139頁。
[9][12]陳美蘭:《陳美蘭文集》第3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17頁,6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