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毅
2001年,史鐵生在接受法國漢學家安妮的文學訪談時表明了他的文學觀念,并將他的創(chuàng)作稱為“面對靈魂的寫作”。他指出:“根據(jù)關注點的不同,我看中國的文學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對生命存有疑問,視寫作為對生命價值的探問與尋求,對生活的匡正,這可以說是面對靈魂的寫作。二是對社會的不公存有義憤,以寫作來針砭時弊、伸張正義,是面對社會的寫作。三是根據(jù)市場的需要而寫作,或曰滿足大眾的娛樂。”史鐵生本人追求的正是“面對靈魂的寫作”,這種寫作面臨的是人的普遍生存困境,探尋的是人的終極生存意義或生命的價值。
對史鐵生來說,寫作是由殘疾觸發(fā)的。正如他所說:“只能說我的病促使我走上寫作道路。至少在這之前我沒想過會以寫作為生。”史鐵生二十歲時雙腿癱瘓,這對他產生了嚴重的心理打擊,乃至多次想到自殺。因為受到哲人的啟發(fā),他開始明白“死是遲早要來臨的節(jié)日,不必太著急”,進而對殘疾、對命運、對人生的局限與意義進行哲學層面的思考與追問,并因此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殘疾對他來說雖說是一種“遺憾”,但也變成了一種“意外之喜”。
殘疾促使史鐵生對命運、對人生的局限和困境進行了根本性的思考,也形成了他獨特的文學觀念。他發(fā)現(xiàn),殘疾并非限于殘疾人的身體殘疾,而包括所有人的殘疾,這種殘疾便是生命的局限與困境。他說:“我的殘疾主題總是指向人的殘疾,而不是殘疾人。一切人都有殘疾,這種殘疾指的是生命的困境,生命的局限,每個人都有局限,每個人都在這樣的局限中試圖去超越,這好像是生命最根本的東西,人的一切活動都可以歸到這里?!倍鴮懽骶褪敲鎸θ说母拘陨胬Ь?,是運用文學的形式對人生的局限與困境進行哲理層面的思考或追問。
史鐵生認為孤獨、欲望不能滿足的痛苦、死亡或對死亡的恐懼、命運對人的不公或無從改變、苦難等等,就是人的終極困境或人本困境的具體表現(xiàn)。比如,史鐵生曾指出:“我曾經說過人有三大根本困境:第一,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shù)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欲望,而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欲望,這意味著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而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彼€指出“命運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來就有走運的和不走運的”。不僅如此,人更是生活在宿命之中,或者說人的生存境遇構成了人無法改變與選擇的情境:“所謂命運它不是人可以改變的,人只能在一個規(guī)定的條件下去發(fā)揮人自身的力量,這種規(guī)定的情境就是宿命。比如說你生來就是個女的而不是男的……”就史鐵生而言,他的雙腿癱瘓就是他本人無法逃避的生存命運,盡管他曾哀嘆命運的不公,但卻只能徒喚奈何。而無論殘疾還是死亡,又意味人生的災難與悲劇。正如他在《務虛筆記》中指出:“人的本性傾向福音但大的根本處境是苦難,或者是殘疾?!?/p>
或許,正是因為這類問題的存在,史鐵生才提出了“純文學”這一概念,并把它與“嚴肅文學”“通俗文學”區(qū)別開來。在1987年發(fā)表的《答自己問》一文中,史鐵生把文學劃分為三種類型。一種是“純文學”,就是對死亡等人生根本性生存困境與人生終極意義的探尋與思考,“譬如對死亡的默想、對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之間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終歸要毀滅那么人的掙扎奮斗意義何在等等,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問題。不依社會制度的異同而有無。因此它是超越著制度和階級,在探索一條屬于全人類的路”。另一種是“嚴肅文學”,即關注社會政治問題、呼喚社會公平正義的文學,“譬如貧困與奢華與腐敗:專制與民主與進步,法律與虛偽與良知等等,這些確實與社會制度等等緊密聯(lián)系著。文學在這兒為伸張正義而吶喊,促進著社會的進步,這當然是非常必要的,它的必要性非常明顯”。再一種是“通俗文學”,它“主要是為著人的娛樂需要,人不能沒有娛樂。它還為人們提供知識,人的好奇心需要滿足”。史鐵生并不排斥后面兩種文學的存在價值,但他的這種文學分類無疑在于凸顯純文學的特性與價值,尤其是表明他追求“純文學”寫作的獨特創(chuàng)作取向。
可以說,史鐵生對人的根本生存困境的指認與對“純文學”概念的提出,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自從人類誕生以來,總是有無數(shù)的生存困境與難題一直困擾著人類。比如,人為什么受命運的支配?命運為什么那么強大導致人類難以抗拒?為什么命運會不公?死亡對于人生意味著什么?死亡是否徹底消解了人生的意義?人類如何面對死亡帶來的精神黑洞與恐懼感?人都最終難免一死,那么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死亡為什么是人最大也最具有悲劇意味的宿命?為什么人會走向哲學意義的自殺或精神的自殺?為什么在科學如此發(fā)達的今天人們的精神仍然難以獲得理想的棲居之所從而只能依舊乞靈于宗教?為什么人間世充滿了荒誕、悖論與不可理喻?為什么薩特說的“他人即地獄”就是荒誕?為什么人都難以擺脫加繆《局外人》中墨爾索那種局外人的命運?為什么欲望與生俱來,既盲目又不可遏制并引起人性的異化?為什么人生的意義不能進行或無法得到必然性的解釋?人活下去的根本依據(jù)從何而來——是先念地存在還是人為的建構?面對死亡,人類如何戰(zhàn)勝虛無與尋找意義?這些問題既紛繁復雜,又像謎一樣地難以解答,本身充滿矛盾與悖論,甚至根本就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人類所能做的,可能只能是不停地追問。而這種追問,永遠是路上,永遠不會有現(xiàn)存的答案。人類的文化,人文科學或者哲學、文學與宗教,都是這些問題與困境觸發(fā)的思考,都是對這些問題與困境的追問與解答,體現(xiàn)著人類自身的主觀努力。史鐵生的“純文學”,不過是以文學形式對這些問題與困境的思考與追問。換言之,史鐵生文學的內在骨子是人生哲學,他運用文學的形式思考人生的終極哲理。而他對人生終極哲理的思考,又是通過文學或美學的形式加以展開。
殘疾的個人命運使史鐵生一直對命運的打擊耿耿于懷,也促使他運用文學作品去思考命運,去理解命運的強大與不可抗拒。他寫于1987年的《原罪·宿命》就是這樣的作品,并帶有他強烈的自傳色彩。
小說中,莫非在一所中學任教,工作上進取上進,個人才貌雙全,乃至好心人不斷給他說親,人生境遇可謂志滿意得。在理想主義與愛國主義占主導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已經拿到美國簽證,欲到國外攻讀教育博士,然后回國以報效祖國。然而,這一切卻因為一場車禍而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又給他的美好人生帶來了毀滅性打擊。學校校長太太得了一張歌劇票,看歌劇《貨郎與小姐》,因開會不得空,便給了莫非。莫非去劇院看歌劇,途中在包子店吃到最后一個包子,而前面的人排隊排了半小時才等到包子熟。在騎自行車途中,莫非的車碰到了一個別人隨意甩掉的茄子,最后碰到了行駛的汽車,司機既非酒駕也沒違規(guī),完全是正常行駛,并踩了急剎車,剎車又靈,但還是傷著了莫非。結局是莫非被送往醫(yī)院,脊髓斷了,乃至不能治愈。以前教書并有著出國前途的他不得不以殘疾為伴,淪落為寫小說為生。讓莫非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不是校長太太把歌劇票給他,如果不是在包子店吃包子時遭遇的時間差,等等,車禍對他來說就可能不會發(fā)生了?!澳侵恍?,蓋自那一至五秒的耽誤?!避嚨湆λ耸勤ぺぶ械囊粓鏊廾U缒撬f:“我們必須相信這是命。……這就是說,在我騎車出發(fā)去看歌劇的時候,上帝已經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難逃。”他的名字“莫非”實際上是對宿命的隱喻。所謂命運或災難,其實就是宿命,是人無法擺脫的生活魔咒。
如何面對和超越人生的困境?如何抗爭命運?史鐵生提出的方案是過程哲學。史鐵生高呼:“過程,對,過程,只剩了過程。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榮呀,偉大呀,天才呀,壯烈呀,博學呀,這個呀那個呀,都不行,都不是絕境的對手,只要你最關心的是目的而不是過程你無論怎樣都得落入絕境,只要你仍然不從目的轉向過程你就別想走出絕境。過程——只剩了它了。”短篇小說《命若琴弦》、長篇小說《務虛筆記》等便是這種過程哲學的形象闡釋與美學申發(fā),并且具體展示了這種過程哲學的具體內涵。
不妨疏理一下《命若琴弦》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一老一少一對瞎子師徒彈著三弦、走鄉(xiāng)串戶賣唱為生。這天,年過七十的老瞎子終于彈斷了第一千根弦,為此他將實現(xiàn)五十年的宿愿:取出琴盒中的藥方到藥店抓藥,從而治好眼疾,重見光明。這個藥方是他的師父在他二十歲時給他留下的,當時臨終的師父告誡他:只有彈斷了一千根弦,才能取出琴盒中的藥方。他師父一生曾彈斷了八百根弦。讓老瞎子失望的是,當他取出弦盒中的藥方之后,發(fā)現(xiàn)所謂藥方不過就是一張白紙,上面什么字兒都沒有。老瞎子無法實現(xiàn)重見光明的希望,頓時絕望到了極點,感到一輩子的努力就白費了。但當冷靜下來,想起當初師父告誡他的話“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后,老瞎子終于明白:人生的“目的本來沒有”,但“他的一輩子都被那虛設的目的拉緊,于是生活中叮叮當當才有了生氣。重要的是從那繃緊的過程中得到歡樂……”于是,老瞎子如法炮制,將那張藥方封進徒弟的琴盒,并告訴徒弟只有彈斷一千二百根琴弦后,才可取出藥方抓藥治眼,讓眼睛復明。
很明顯,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生寓言,它所詮釋的是關于人生終極意義的存在哲學。一方面,人生的目的是虛無的。對小說中的三代瞎子來講,他們活著的目的就是重見光明,然而這卻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虛假的夢想,或者說到頭來他們的夢想無不以破滅而告終。就活著來說,人類似乎無法獲得一種必然性的精神支點,無法給出確定性答案,甚至可能本身也沒有答案。怪不得史鐵生說:“豐衣足食、移山填海、航空航天,總之屬于經濟和科學的一切事,都證明人類‘確實有辦法’。但是,比如痛苦不滅,比如戰(zhàn)爭不停,比如命運無常,證明人類也常常處于‘實在沒辦法’的地位。這時我們肯定會問:我們原本是想到哪兒去?我們壓根兒為什么要活著?”更重要的是,“人是要死的,對于必死的人(以及歸于毀滅的這個宇宙)來說,一切目的都是空的”。人生意義的虛無最終導致了人生的荒誕,如同加繆《西緒福斯神話》中的西緒福斯遭受天神的懲罰而周而復始、徒勞無功地推著沉重的巨石上山一樣。
另一方面,盡管人生的目的是虛無,但人生必須有此目的,如同兩位老瞎子分別為自己的徒弟開出虛假的藥方一樣。這恰是人生的悖論,體現(xiàn)出虛與實的辯證統(tǒng)一。因為有了目的或追求,人生才會充實。恰如琴弦,只有繃緊了才能彈出美妙的音樂。雖然人生的目的是虛的,但因為人是具有主觀能動性或智慧的動物,所以人類有可能虛設人生的目的,或者說主觀地建構人生的意義。人生必須有所追求,人生的意義在于通過虛設人生的目的而努力追求,而不在于目的本身,而在于這種追求的過程。史鐵生解釋說:“現(xiàn)在我想,只有更重視了過程,人才能更重視精神的實現(xiàn)與升華,而不致被名利情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華純然是無休止的一個過程,不指望在任何一個目的上停下來,因而不會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饋,因而不會在怨天尤人中讓恨與淚擁塞住生命以致營營瑣瑣。肉體雖也是過程,但因其不能區(qū)分于狗及其它,所以人的過程根本是心路歷程??晒馐沁@樣的‘空觀’似仍不夠。目的雖空但必須設置,否則過程將通向何方呢?哪兒也不通向的過程又如何能為過程呢?沒有一個魂牽夢繞的目標,我們如何能激越不已滿懷豪情地追求尋覓呢?無此追求尋覓,精神又靠什么能獲得輝煌的實現(xiàn)呢?如果我們不信目的為真,我們就會無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們不明白目的為空,到頭來我們就難逃絕望,既不能以奮斗的過程為樂,又不能在面對死亡時不驚不悔?!比绻f,人生的目的虛假是一種命運與荒誕的話,那么,設置這種目的——哪怕是虛設,為此以實際的行動去追求人生,正是對命運與荒誕的挑戰(zhàn)與抗爭。這同樣有如加繆筆下的西緒福斯一樣,永不停息地推著巨石上山,實際上也是對荒誕的反抗,并由此彰顯出人類的尊嚴和價值。
在《好運設計》一文中,史鐵生還運用散文形式大力張揚過程哲學。不妨引出下面的兩段論述:
唯一具有的就是過程。一個只想使過程精彩的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chuàng)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chuàng)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你立于目的的絕境卻實現(xiàn)著、欣賞著、飽嘗著過程的精彩,你便把絕境送上了絕境。夢想使你迷醉,距離就成了歡樂;追求使你充實、失敗和成功都是伴奏;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的時侯,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F(xiàn)在你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你想你會說得多么自信,現(xiàn)在你對一切神靈鬼怪說謝謝你們給我的好運,你看看誰還能說不。
過程!對,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chuàng)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虛無你才能夠進入這審美的境地,除非看到了目的的絕望你才能找到這審美的救助。但這虛無與絕望難道不會使你痛苦嗎?是的,除非這樣你才能甘心從目的轉向過程,從對目的的焦慮轉向對過程的關注,除非這樣的痛苦與你同在,永遠與你同在,你才能夠永遠欣賞到人類的步伐和舞姿,贊美生命的呼喊與歌唱,從不屈獲得驕傲,從苦難提取幸福,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意義,直到死神和無使一起來接你回去,你依然沒有玩夠,但你卻不驚慌,你知道過程怎么能有個完呢?過程在到處繼續(xù),在人間、在天堂、在地獄,過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設計。
這些表述,無疑可以看作是包括《命若琴弦》在內的史鐵生多數(shù)小說主題的內核。
史鐵生把過程哲學當成了戰(zhàn)勝虛無的強有力手段,同時也尋求用宗教精神來夯實人生的意義??档轮赋觯耸亲匀坏牧⒎ㄕ?,人類通過建構知識、運用概念與理論模型來認識、解釋與把握世界,既是一種策略與必需,又是一種偶然中的必然。如果不這樣,人類無法把握與解釋這個世界。人生的意義本來是空白的,是人類自己賦予了人生以意義,人生意義反過來使人生有了精神的支撐。在很大程度上,宗教就是利用或然性的理論來強調人生意義的必然性。換言之,宗教對人生意義的建構不是依靠理性精神與科學原理,而是依靠不能進行科學解釋的神或信仰。根據(jù)宗教的解釋,神或信仰都是先天的存在,它們制造或召喚著人活著的意義?;蛘哒f,人生的意義是神決定的,甚至神就是意義。在宗教學說中,人生的意義因此披上了神的外衣,實際上體現(xiàn)了人自身對人生意義的一種先天式預設。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史鐵生走向了宗教哲學,走向了宗教人生價值觀。
然而史鐵生心目中的宗教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宗教,或具體的宗教如基督教或佛教等,而體現(xiàn)了對宗教方法論的借鑒。對于宗教的某些本體論精神,史鐵生是持否定和批判態(tài)度的。在欲望問題上,宗教大都堅持取締或否定的態(tài)度——這甚至表現(xiàn)出宗教本體論的人生觀或價值觀。史鐵生認為,欲望是不能取消的,取消欲望是錯誤的,不現(xiàn)實的,取消了欲望就是取消了人生。他指出:“如果欲望就是歧途,大致就應該相信為人即是歧途?!薄拔覀兌紤搶τв心撤N程度的尊重,就像我們不論做怎樣的旅行……這樣說吧:生命即欲望?!辉?,祈盼何由?甚至生命也無從誕生。”因此,“欲望不可能無,也不應該無”。所以,史鐵生的宗教觀念并不等于一般意義的宗教哲學。
對史鐵生而言,所謂宗教乃是一種精神,或者說神恰恰是指人的精神。正如他所說:“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么,都是我們自己的描述和引導?!庇辛司?,人活著就有了動力的源泉,有了信念的支撐,甚至有了追求的目標。
這種精神或被史鐵生具體解釋為“樂觀的奮斗”:“人的力量就是在這樣一個悲劇的背景下做樂觀的奮斗。我所說的三大困境又是人快樂的根源?!被虮凰忉尀椤跋矂〉难莩觥保骸八^宿命就是無奈,所以我說是在悲劇的背景下做喜劇的演出,你不承認這種悲劇的背景,你是個傻瓜;你不做這種喜劇的奮斗,你是個懦夫?!被虮凰忉尀閷^程的追求:“面對悲劇的背景,必死的歸宿,如果從此就灰溜溜地不思振作,除了抱怨和哀嘆再無其他作為,這樣的人真是慘透了。有悟性的人會想:既然只能走在這條路上,為什么不在這條路上縱情歌舞一番呢?于是一路上他不羈不絆,揮灑自如,把上帝賜于他的高山和深淵都笑著接過來玩了一回,玩得興致盎然且回味無窮,那他就算活出來了,生命其實只是一個過程?!彼J為擺脫死神誘惑只有兩種辦法,不是裝傻就是明白過程就是目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史鐵生所指的這種精神當中,愛占有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史鐵生這樣指出:“人類在絕境或迷途上,愛而悲,悲而愛,互相牽著手在眼見無路的地方為了活而舍死地朝前走,這便是佛及一切神靈的誕生,這便是宗教精神的引出,也便是藝術之根吧?!睈蹣嫵闪俗诮袒蚓竦膭恿υ慈?,愛情、親情、友情與人類的大愛,或人道情懷,給人類的精神注入了強心針,構成了戰(zhàn)勝虛無與絕望的強大力量,給人類的活著提供了意義的關聯(lián)性,也彌補了理性精神自身的匱乏或冷漠無情的一面,從非理性的一端、情感的一端給人類活著的意義給予了解釋,提供了精神的熱力。文學或藝術的意義與價值,正在于通過美學形式對精神與愛加以美的渲染,加以美學形式的展開。科學的真、宗教或倫理的善與藝術的美最終形成了三流匯合,合成了一體。正如史鐵生指出:“宗教和藝術總是難解難分的,我一直這么看:好的宗教必進入藝術境界,好的藝術必源于宗教精神?!睈垡彩怯臍w途:“即昂揚的欲望除非皈依了愛愿,才會有其永遠的路途?!?/p>
在《務虛筆記》中,愛情、死亡與藝術等等成為史鐵生重點思考或思辯的對象與主題。比如,通過畫家Z與女中學教師的交往,史鐵生思考了什么是愛情與什么是藝術的問題,也討論了愛情與藝術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畫家Z當上了帆布廠倉庫保管員后,在倉庫中布置了一間畫室,把廠里廢棄的帆布作畫布,在業(yè)余時間不斷作畫,畫藝達到了高深的境界,乃至成為一個有才華的畫家。女中學教師O偶然來到畫室,精神與靈魂、心靈與情感瞬間被畫家Z的畫作所震撼,愛上了畫家Z,并迅速與丈夫離了婚。她愛上畫家Z,大致出于這樣的心理,這種心理包括對藝術、對美的景仰與對畫家Z才華的愛慕。她從與畫家Z的性愛中獲得生命的激情,她甚至甘愿忍受畫家某些性虐待的怪癖,從畫家Z粗野的性愛舉動中獲得歡悅。她愛畫家Z,就是“愛他的征服”甚至“愛自己的被征服”,就是因為被征服而產生的對他的崇拜。她的人生的意義,也正是對這種愛情過程的享受。而畫家Z不在乎O結過婚,不再有青春少女那種鮮嫩的身體,而把她比作夏天,有一種成熟的美。在他的心中,O就是美的化身。他對O的愛,就是對美的追求與體驗。
而畫家Z與女教師O的這種愛情的發(fā)生,又和藝術相關,或者說與畫家Z的畫作中的藝術精神與藝術氣質有關。在畫家Z的畫作中,浸透一種超越世俗生活、超越金錢、權勢的高貴的精神。對女教師O而言,她的愛也正是源于高貴的藝術精神。畫家Z認為,“藝術是高貴的,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什么是藝術?高貴就是藝術,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畫家Z或許只是一個相貌尋常的人,家庭背景也很普通。但他卻在貧寒的人生背景下通過繪畫而營造了一種高貴的藝術精神,并因此收獲了女中學歷史教師O對他的愛情。他繪畫的成功同時也是事業(yè)的成功,在這種成功的樹上結出了愛情的果實。
注釋:
[1]史鐵生、安妮:《寫作與超越時代的可能性》,《北京文學》,2001年第12期。
[2][3]史鐵生、張專:《一個作家的生命體驗》,《北京廣播學院學報》,1994年第3期。
[4][6][19]史鐵生:《一個作家的生命體驗》,《史鐵生作品全編》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76頁,175頁,177頁。
[5][10][14]史鐵生:《好運設計》,《史鐵生作品全編》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頁,70頁,71頁。
[7]史鐵生:《務虛筆記》,《史鐵生作品全編》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08頁。
[8]史鐵生:《答自己問》,《史鐵生作品全編》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頁。
[9]史鐵生:《原罪·宿命》,《史鐵生作品全編》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8頁。
[11][12][13]史鐵生:《寫作的事》,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60頁,27頁,44-45頁。
[15][17][20][21]史鐵生:《給楊曉敏》,《史鐵生作品全編》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頁,170頁,171-172頁,172頁。
[16][22]史鐵生:《我的丁一之旅》,《史鐵生作品全編》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6頁。
[18]史鐵生:《我二十一歲那年》,《史鐵生作品全編》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