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藝
作者:張舒藝,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610064。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杜甫研究迎來新高潮,各類研究逐步系統(tǒng)化,成果斐然。諸如杜集、杜注等大量相關文獻的整理研究,從時代、家族與生平、思想等多重視角對杜甫形象的不斷豐富,杜詩學的學術熱點建構,杜詩藝術的多角度深入剖析,地域研究在各地對地域文化的重視之下愈發(fā)如火如荼,域外研究于國際交流日益密切的背景之下亦有很大開拓,等等。2018年杜甫研究基本沿著近年來的研究思路,以文獻史料與杜詩藝術為主,在諸多論題上均取得了新進展。本文擬將該年度研究大致分為文獻史料、語言藝術、接受研究、地域文化、思想研究、域外研究6類,梳理其成果,為今后的杜甫研究提供一點參考。
2018年杜甫相關的文獻史料研究大致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有關杜集、杜注等的杜詩學研究,二是圍繞杜甫生平及親族的討論。對杜集、杜注等的研究與2017年度相較,論著略少、涉及時代與注本更多,但仍主要集中在宋、清兩代杜詩學研究上,兼及元明和近現(xiàn)代。宋代注杜有千家之盛,出現(xiàn)諸多重要的杜詩注本,如《九家集注杜詩》《杜工部草堂詩箋》《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等,故宋代杜詩學著重注本研究。張宏《成都杜甫草堂三部宋版杜集收藏考論》(《杜甫研究學刊》04期)對宋刻孤本《草堂先生杜工部詩集》、宋刻殘本《杜工部草堂詩箋》(殘存26-50卷)與《杜工部草堂詩箋》(殘存1-22卷)三部宋版杜集各代遞藏,尤其是入藏草堂的情況進行了逐一考略,在杜集流傳、杜集版本研究、杜甫文化傳播等研究方面具有重要意義。由墨林《杜詩黃希注研究》(山東大學碩士論文)肯定了《黃氏補注杜詩》中黃希注在文獻保存等方面的重要價值。自元以下,則以研究各家的杜詩評點等為眾,涉及文獻較多。如汪欣欣《顏廷榘〈杜律意箋〉考辨》(《圖書館論壇》05期)對明人顏廷榘的杜甫律詩集評本展開版本及著錄考辨,并考察其所輯朱運昌及顏廷榘評語、元明評點中的6家以及《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中宋代7家評點。清代研究中,曾紹皇繼續(xù)他對清代杜詩未刊評點文獻的整理研究工作,其《稀見清代杜詩手批稿鈔本提要試稿十種》(《中國文學研究》04期)強調稀見杜詩批點本重要的杜詩學和文學批評史價值。其余還涉及汪灝《知本堂讀杜詩》、洪舫《苦竹軒杜詩評律》、金圣嘆《杜詩解》、喬億《杜詩義法》以及王士禛的杜詩批評等研究。
同時,選本考察與杜詩經(jīng)典化關系甚深,亦是研究杜詩接受史的重要途徑,如丁放《唐詩選本與李、杜詩歌的經(jīng)典化——以唐代至明代唐詩選本為例》(《文史哲》03期)。郝潤華、王燕飛《杜詩排行榜及其傳播與接受——基于對20世紀以來杜詩選本的考察》(《杜甫研究學刊》02期)考察20世紀以來產生的杜詩選本,闡明今人對杜詩的接受以及杜詩經(jīng)典化的現(xiàn)代歷程,并與唐詩排行榜以及日本的現(xiàn)當代杜詩選本比較,考察各自的選詩立場以及對杜詩審美的不同認識。
有關杜甫生平的考論,大時代與大家族是兩個重要視點。綜觀本年度相關文章,杜甫與其時代之緊密聯(lián)系體現(xiàn)得愈發(fā)明顯。研究者從更開闊的視野、更精微的視角對杜甫生平展開討論,涉及杜甫所經(jīng)歷的歷史事件、行跡與心境、生長環(huán)境等問題,為我們了解杜甫其人其作提供了多維背景。查屏球《微臣、人父與詩人——安史之亂初杜甫行跡考論》(《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02期)對杜甫是否因“為賊所得”而久困長安、是被排擠出肅宗朝還是思家心切的兩個問題進行考辨,得出愛國主義詩人形象之下隱藏著“一個微臣、一個人父在動亂年代備受煎熬的內心世界”,為還原一個有血有肉的杜甫提供了重要參考。由松原朗主編的論文集《杜甫と玄宗皇帝の時代》(勉誠出版)在文學視角基礎上,結合歷史、政治、思想、美術等時代背景解讀杜甫的半生,探討杜甫出身地洛陽、時代名花楊貴妃、唐的對外政策、杜甫的仕途、杜甫文學的傳統(tǒng)與革新、杜甫的交游6個論題,更豐滿地呈現(xiàn)杜甫形象,回溯杜甫作品中留存的太平盛世記憶,以還原一個較完整的唐玄宗時代。
在與杜甫家族相關的研究中,除親族事跡考辨外,杜甫其人與其家族之間方方面面的聯(lián)系亦受到重視,為世人構筑出杜甫生長的家族背景,使其形象更加鮮活可觸。胡可先《杜甫的家世、家學與家風》(《杜甫研究學刊》04期)見出杜甫家世顯赫、家風優(yōu)良、家學深厚,并闡明杜甫于其家族的傳承與超越。關于杜甫親族的考辨研究則有孫微《杜審言佚文〈王紹文墓志銘并序〉考釋》(《杜甫研究學刊》02期)與《杜甫之子杜宗武事跡新考——以任華〈送杜正字暫赴江陵拜覲叔父序〉為中心的考察》(《中國文學研究》01期)等。
2018年圍繞作品語言藝術的研究成果數(shù)量較大,除具體篇目與整體藝術研究外,其余多不可避免地涉及作品分類,如按題材內容或詩體分類展開論述。首先,從具體篇目入手者頗多,大致可分為考證與解讀兩個研究角度。作品考證角度的文章,或推敲字句釋義、或考辨異文、或辨正詩題系年,如魏耕原《杜詩公案“恰恰”再解》(《杜甫研究學刊》01期)梳理歷代文人學者對杜詩“恰恰”的解釋凡8義,細考唐宋詩用法與杜詩對偶結構等,認為應釋為“處處”;具體作品解讀或與歷史、文學史、思想史結合,或從作品出發(fā)以闡發(fā)杜甫之情感,或對作品展開藝術解讀,探討其風格、手法、意象、意蘊等,不一而足。
其次,是將杜甫作品視為一個相對整體,研究其所呈現(xiàn)的文化接受與傳承、風格特征、審美傾向、詩歌技法等。李誠《屈原與杜甫——關于文化與文學傳承的思考》(《杜甫研究學刊》03期)從杜詩舊注、杜詩本身、杜甫自身討論了杜甫對屈原的繼承,認為杜甫在詩歌寫作上確實曾向屈騷學習,但未超出向漢魏六朝諸多詩人學習的范圍;在人格方面,杜甫對屈原則未嘗予以高度評價。孟祥娟《論杜甫對神話的接受與運用》(《天中學刊》05期)認為杜詩神話意象運用具有相對集中性,意象選擇具有明確指向性,且杜甫在儒家思想影響下對神話傳說持理性批判的接受態(tài)度。謝文君《杜甫自稱詞的雅俗之變——略論杜甫雅言詞的繼承與發(fā)展》(《杜甫研究學刊》03期)指出杜甫是第一個大量運用第一人稱代詞,并開創(chuàng)性地使用名、字、號等社會性稱謂的詩人。不僅顯示杜甫對自我身份的多重認識與建構自我形象的充分自覺,其適用場合的審慎之選、情感色彩的莊諧之變,也體現(xiàn)了杜甫對雅言傳統(tǒng)的繼承與突破。蔣寅《杜甫與中國詩歌美學的“老”境》(《文學評論》01期)從杜甫的詩歌批評、生命體驗到美學趣味、詩歌創(chuàng)作談論杜甫“老”的詩歌美學,并在后世發(fā)展成為富有民族特色且與傳統(tǒng)審美理想關系密切的美學概念。
再次,杜甫的作品海涵地負、數(shù)量驚人,故將他的作品分門別類后展開的研究亦不在少數(shù),2018年的杜甫詩作分類研究大致有按詩歌內容分類與按詩體分類兩個角度。按內容分類,則有題畫詩、代書詩、飲食題材詩、農業(yè)題材詩等研究。吳企明《開一代風氣的杜甫題畫詩》(《古典文學知識》01期)分杜甫題畫詩為三類,指出其五大審美特征,即喜用歌行體、不粘煞畫面發(fā)論、贊畫兼贊畫家、使筆如畫句句著畫和以畫法為詩法。陳冠明《論杜甫代書詩的推陳出新》(《杜甫研究學刊》02期)認為杜甫代書詩在“代書”“以詩代書”的制題模式、詩體、韻律上顛覆此前及同時的代書詩,轉益多師、突破藩籬、推陳出新,并指出杜甫代書詩相對其他詩歌內容而言似有較大研究空間。高正偉《杜甫涉酒詩文輯錄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按時間順序梳理杜甫涉酒詩文,為每首詩寫解題、作注,分析其寫作時間、地點、所反映的杜甫心境以及所涉及的人、事等方面,了解其所體現(xiàn)的杜甫心路歷程。
2018年杜甫詩歌分體研究仍以律詩為主,涉及結構技法、情感表達等,而著重考慮杜律之“變”。格律詩是最具嚴格限制的詩歌體式,杜甫律詩成就非凡,在受到較大限制的情況之下極盡變化之能事,頗具研究空間與價值。莫礪鋒《文學史視野中的杜甫排律》(《文學遺產》01期)闡明杜甫排律的創(chuàng)作階段、題材藝術上的成就及后人評價,指出杜甫排律在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高峰地位。孫立堯《杜甫七律語序闡微》(《文學遺產》04期)指出,杜甫七律的語序句法變化在“倒裝”之外,還涉及“句首詞”“插入語”與“關系位”等的影響,討論“奇格”“多義性”的生成與效用,深化了對杜詩語序特征的理解。杜甫吳體詩亦是本年度值得注意的論題,黨學謙《吳體詩:杜甫提供的又一種七律范本》(《中國韻文學刊》01期)與葛景春《吳體是杜甫所創(chuàng)的新體古詩》(《杜甫研究學刊》02期)均討論了吳體詩的詩體概念,肯定其在平仄、聲律、對仗等方面與七律存在較大差異。但前者認為“吳體七律”乃句拗而非體拗、仍保持七律最基本的4條格律,故吳體仍是七律;后者則認為吳體不符合律詩的平仄聲律,即應判定非七律變體,而是杜甫“自為音節(jié)”形似七律的新體古詩。除此之外,尚有杜甫樂府、歌行等的研究,如吳淑玲、韓成武《杜甫樂府詩的敘事風貌及其轉型價值》(《南都學刊》02期)與《杜甫樂府詩的體類特征》(《南都學刊》05期),魏耕原《杜甫歌行大篇結構論》(《齊魯學刊》02期)等。
最后,比較研究由于涉及意象、風格、價值等因素,亦可視為語言藝術研究之一部分。在圍繞杜甫的比較研究之中,既有如“李杜優(yōu)劣論”一般歷史悠久的論題的繼續(xù)研究,又有另辟蹊徑,將詩與詞相比的超越文體的研究,提取同一意象或選取同一題材詩歌橫向比較的研究等。羅晨《民國文學史著作中的“李杜優(yōu)劣論”——以曾毅〈中國文學史〉中“李杜優(yōu)劣論”為中心》(《杜甫研究學刊》02期)對民國文學史著作中涉及“李杜優(yōu)劣論”的書寫進行評價,指出最富獨創(chuàng)性、合理性的一種,并對其他書寫各自的得失予以點評。
杜甫作為文學史上的高峰之一,他的詩歌、人格、行跡等均對后世有著無比深遠的影響,在文學史上逐漸形成一個經(jīng)典的杜甫形象。本年度的杜甫接受史研究主要集中在宋元兩代,兼有唐代、明代乃至當代。劉曉鳳《宋代文人的杜詩書寫——以蘇軾為中心》(《杜甫研究學刊》04期)指出宋代書寫杜甫詩歌的社會風尚,并著重分析蘇軾的情況。此外,相關研究還涉及宋元兩代中的王十朋、王禹偁、張養(yǎng)浩、郝經(jīng)等對杜甫的接受。圍繞著杜甫文學史形象與地位,劉躍進《文學史為什么選擇杜甫》(《杜甫研究學刊》01期)結合杜甫生平論其創(chuàng)作,總結其文學思想、歷史價值,以觀文學史選擇杜甫的原因。
杜甫一生行跡坎坷,遍歷名山大川,而他在不同的地域所呈現(xiàn)的創(chuàng)作面貌亦有所不同,由此生發(fā)了十分興盛的地域研究。2018年度的地域研究或考證某一具體地點與杜甫行跡,或探討地域獨特的地理文化等因素在杜詩中的呈現(xiàn),也有地域文化對杜甫的接受等。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與巴蜀相關,巴蜀間又以夔州時期的研究為最,草堂時期次之。如王猛《杜甫夔州詩中的“空間”抒寫》(《杜甫研究學刊》03期)結合地理空間與人文意蘊探討杜甫夔州詩的空間抒寫,孫啟祥《杜甫〈夔州歌〉中“百牢關”地理位置考述》(《杜甫研究學刊》03期)和鹿政《杜甫“赤甲宅”問題探究》(《山東農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03期)考述“百牢關”“赤甲宅”。同時,還有關于隴右詩與湖湘詩的文章,如劉躍進主編的《杜甫與秦隴文化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曾紹皇《〈鑿石浦志〉:杜甫湖湘詩地域研究的重要史料》(《杜甫研究學刊》02期)。除此之外,王超《西安杜公祠興衰考——兼論杜甫祭祀形象的演變》(《杜甫研究學刊》04期)通過考證西安杜公祠文獻、歷史興衰等,探究杜甫“鄉(xiāng)賢”“詩圣”及“國士”三重文化形象在祠堂祭祀活動中的演變歷程,亦為地域研究之組成部分。
2018年有關杜甫思想研究主要有三個方面,即佛教思想、文藝思想與政治思想,其中杜甫佛教思想的論題最為研究者們所重視。劉雯《杜甫與佛教關系研究綜述》(《杜甫研究學刊》03期)指出近70年杜甫與佛教關系研究主要集中于杜甫宗派信仰的考證與佛教詩歌解讀,部分存在過度闡釋的問題,同時對歷代杜注中的佛教內容有所忽略。杜甫的文藝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詩學方面,張紅《杜甫與中國詩法理論——從杜甫“法自儒家有”說起》(《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02期)強調杜甫《偶題》一詩在詩法理論上的價值,將其與詩歌形式傳統(tǒng)乃至儒家的禮樂法度相聯(lián)系,可能存在值得商榷之處。其政治思想中愛國主義首當其沖,有關仕途與政治命運者亦有論及。如杜曉勤《杜甫的政治悲劇及其文化史意義》(《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02期)、劉靜靜《杜甫愛國主義思想及當代啟示研究》(河北大學碩士論文)。
域外研究包括域外接受研究與譯介研究兩大類。域外接受基本不超出漢文化圈的范圍,涉及朝鮮、日本乃至越南等,如陳志圣《朝鮮李民宬對杜詩的接受》(《杜甫研究學刊》04期)。譯介研究以英語為主,兼及日語、法語等語種,包括翻譯比較、情景重構、格律注釋等方面。英譯研究有張臻、劉軍平《杜甫詩“三吏三別”英譯補償?shù)乃膫€維度》(《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01期)、楊云《評價理論態(tài)度系統(tǒng)下杜甫詩歌英譯對比研究》(山東大學碩士論文)等。其中,研究者對宇文所安英譯表現(xiàn)出較大興趣,論著若干,如文軍、葛玉芳《宇文所安英譯〈杜甫詩〉注釋研究》(《民族翻譯》03期)等。其他語種的譯介研究如佐藤正光《杜甫の詩における異読の考察》(《學蕓國語國文學》50巻)、周睿《郁白〈杜甫詩全集〉法文版譯介平議》(《杜甫研究學刊》04期)等。
杜甫研究作為經(jīng)典研究領域之一,歷來不乏優(yōu)秀論著,與此同時,可能也存在一些值得進一步探討的方面。首先,大量圍繞杜甫的文獻資料有待整理研究,尤其是杜注、杜箋、手稿、詩話等的研究,有助于豐富我們對歷代杜甫研究的認識,進而完善杜詩學體系。其次,杜甫研究百代不衰,重復性研究或人云亦云的現(xiàn)象亦較為顯著,特別是杜詩藝術方面更需要運用新的研究角度與方法,突破傳統(tǒng)框架與刻板印象的藩籬,有所創(chuàng)新。最后,研究者可以充分利用日益活躍的海內外交流環(huán)境,乃至于超越文化圈限制,拓展域外杜學研究的空間。